嫁過來時,我便知道夫君有一摯愛。
那是昔年他剿匪重傷,救他於危難的漁家女。
二人死生契闊,私定終身。
卻被沈母以死相逼,只允許那女子做妾。
成婚前夜,阿娘擔心得直掉眼淚:
「我們貞兒,往後日子可怎麼過。
就這麼過唄。
他當他的情種。
我當我的主母。
我與沈雲楓,
不過是一條道上,兩個不相為謀的人罷了。
01
洞房花燭夜,沈雲楓來得很遲。
他渾身酒氣,在喜嬤嬤的催促中,不耐煩挑起我的蓋頭。
燭火葳蕤,照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他不著痕跡打量著我。
眼神防備。
「我知婚姻大事由不得你,可我心有所屬,只盼你往後敬奉高堂,切莫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說得相當不客氣。
像上峰對待下級一般,下達指令。
我看著眼前之人。
這便是我的夫君。
劍術超群,名滿長安的少年英雄,沈雲楓。
他與漁家女的愛情故事,早已傳遍了整座長安城。
重傷瀕死的將軍,被漁家女所救。
二人死生契闊,私定終身。
若非沈母從中作梗。
孟嵐怕是早已成將軍夫人。
沈氏門第簡單,家風嚴謹。
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沈雲楓與漁家女的故事太過轟烈。
凡是稍有頭臉的人家。
都不願將自己精心培養出的女兒,嫁進沈氏受委屈。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可若倒反天罡,將妾室凌駕於主母之上。
那便是失了分寸。
要受人恥笑的。
好長一段時間,沈氏在世家中都抬不起頭。
沈母受眾人冷遇,被世婦們排除在外。
一個人形單影隻,頗有些可憐。
是我主動上前搭話,與她一道賞景。
那時,我便存了嫁進沈府的心思。
02
我抬頭看沈雲楓,對上他的眼。
「夫君放心,我嫁過來是當主母的,無意談情說愛。」
他是武將。
對比文人,頭腦還是有些簡單。
所以,我選擇單刀直入。
言下之意。
你愛你的漁家女,我當我的管家婆。
咱倆誰也別打擾誰。
他眼神一怔,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
喜嬤嬤還在催促我與他飲下合卺酒。
我擺擺手,讓這些人全都退下。
屋內唯我二人。
我這才開口:
「你身為將軍,保家衛國,馬革裹屍,令我敬佩。」
「你身子丈夫,為了摯愛甘願對抗世俗,更令我折服。」
「與其嫁入其他高門,與夫君假意恩愛,替他納妾,生兒育女。」
「倒還不如從一開始,便選擇一個能與我互相尊重的丈夫。」
他眼中出現狐疑:
「你的意思是,你從一開始,就選中了我?」
我點頭。
「正是。」
他聽著有些好笑,反問我:
「倘若我今日答應,來日獸性發作,想將你占為己有呢?」
我啞然失笑:
「你我本是夫妻,這於我又有什麼損失嗎?」
他眼中再無疑慮,反而出現欣賞之色。
這一晚,我與沈雲楓約法三章。
在沒有損害沈氏和孟嵐的利益下。
他必須給我正妻的尊嚴。
我向他分析。
若尊重我,沈氏與崔氏同氣連枝。
那些世家自不敢再說三道四。
往後沈母在世婦面前也能抬得起頭。
若一意孤行。
沈氏就越會受到排擠。
要知道,皇后娘娘可是最厭惡寵妾滅妻的人。
「對內麼,你大可與她日日膩在一起。」
「她的衣食住行,與我這個主母同等。」
「我的嫁妝首飾,她若喜歡,也可隨意佩戴。」
「她雖不是你名義上的妻,卻能一輩子與你相守。若你們生下孩兒,可以記在我名下。這樣能占著嫡子的身份,以後好繼承爵位。」
沈雲楓從剛開始的詫異。
到後面的沉思。
隨著我的分析,他的眼神越來越亮:
「好,就依你所言。」
他看了眼天色,問我還有沒有事:
「如果沒事,我要去陪阿嵐了。」
我循循善誘。
「新婚之夜,若你不在,置我和崔氏的臉面於何地?」
「今夜且委屈你在地上對付一宿。」
「明日見了孟姑娘,我會向她解釋,保准她不會生氣。」
沈雲楓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
我點點頭。
甚是滿意。
這便是我選擇沈氏的目的。
沈氏只有沈雲楓一個嫡支。
與那等紈絝二世祖不同。
他為人正派,心性純良,武功又高強。
若我動之以情,分析透徹。
他必定會聽我一言。
03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
小梨手巧,將我的頭髮盡數挽起,做成靈蛇髻。
發間帶的是一整套羊脂玉的頭面。
端莊中散發著貴氣。
我示意沈雲楓將胳膊劃傷,滴在帕子上。
等會兒好交差。
他耳根一紅,照做了。
沈母見到沈雲楓和我一道來的。
又看到嬤嬤呈上的帕子。
整張臉笑得合不攏嘴。
我還沒跪下,便讓嬤嬤趕忙把我扶起來。
沈雲楓見勢也要起來。
沈母臉色一變:
「我讓兒媳婦起來,你這個逆子繼續跪著!」
沈雲楓撲通一聲跪下,低頭不答。
沈母笑著拉我坐下:
「我的兒,當初我就知道你是個好的。」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往後你只管當你的家。」
「若有不長眼的惹你,且來告訴我,莫動氣傷了身子。」
沈母這話說得亮堂。
既照顧了我作為正室的臉面。
又暗中保護了孟氏。
言外之意。
若孟氏有錯,也不讓我私自處理。
自有她這個老夫人出面收拾。
我恭順點頭:
「阿娘常說母親為人寬厚,嫁進來必定不會讓我受委屈。」
「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兒媳此心終於安定了。」
我與沈母在言語中達成一致。
沈母很滿意我的表現,封了兩個很厚的紅包。
「另一個是代替你公公給的。」
說起沈老將軍,沈母略微有些傷感。
她是沈老將軍的繼室。
老將軍的元配夫人難產而亡。
後院的妻妾又都沒生下一兒半女。
最後請人算了八字,才娶了現在沈母這個續弦。
生下了沈雲楓。
沈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指著沈雲楓:
「孽障,以後要是對貞兒不好,你也別來見我。」
「聽到沒有!」
沈雲楓低頭,喏喏應答。
看來昨晚給他掰開揉碎分析,還是有一定成果的。
辭別沈母,沈雲楓臉上已有急色。
我調侃他,「著急見你的美嬌娘去?」
他耳根赫然紅了。
「快去吧,記得午後與她一道過來。」
原本早膳後,孟嵐就該來拜見。
我這句話,便是暗示,他可與孟氏多待一會兒。
沈雲楓朝我道謝,急匆匆走了。
04
孟嵐來拜見時,晌午剛過。
第一次見她時。
是在瓊玉樓。
沈雲楓正陪著她買首飾。
那時的她,眼中尚存一絲卑微膽怯。
想來是富貴養人。
短短一年,她就像變了個人。
高瘦的身材豐盈不少。
面色白皙紅潤,猶如蜜桃成熟。
頭上戴的,身上穿的。
全都是千金之數。
愛人如養花。
想來沈雲楓一定極愛她。
進門時,她仰著頭,神情倨傲。
頗有些要與我爭鋒的意思。
「請夫人金安。」
依規矩。
小妾見主母,須得行叩拜大禮。
可她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
我面色柔和,並未覺得不妥:
「妹妹快坐吧,往後都是一家人的,不必講究這些虛禮。」
我言語中暗示她的失禮。
不知道她聽沒聽懂。
一旁的沈雲楓倒是點頭:
「貞兒說得有理,這些都是虛禮,往後就別拜了。」
沈雲楓本是替她說話。
可不知刺激到了孟嵐的哪條神經。
她忽然甩開沈雲楓:
「她有理,我就沒理了是吧?」
「叫得這麼親熱,誰知道你倆昨晚乾了什麼好事。」
孟嵐揚起下巴,對上我的眼:
「崔綺貞,大家都是女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我雖然現在是妾,並不代表我一輩子是妾。」
「往後,你且走著瞧。」
她甩袖而走,背影倔強。
沈雲楓尷尬一笑,來不及解釋就追了出去。
小梨在一旁憤憤:
「這孟氏忒不懂規矩了些。」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不過是性子急躁了些,算不得什麼惡人。」
小梨頗有些遺憾:
「崔氏門第高貴,小姐何苦嫁給沈氏這個破落戶。」
我撇著杯中浮沫,沒有接話。
當家主母,自當以執掌中饋,生兒育女為己任。
執掌中饋可以。
生兒育女,我不願。
饒是長安世家生活奢靡。
女人生孩子也得走趟鬼門關。
若福大命大生下來。
少說十歲之前,也不知能不能養得活。
曾經,我親眼見到了阿姊死在我面前。
她挺著圓溜溜,布滿青筋的肚子。
任由穩婆在她下體鼓搗。
一盆盆血水端出。
她叫得悽厲,大小便失禁。
像一個破布娃娃。
毫無尊嚴。
到後來,已經沒有力氣再吼叫。
氣若遊絲間,她拉住我的手,勉強睜開眼。
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一樣。
她說:「貞兒,我好痛啊。」
一條鮮活的人命,頃刻間香消玉殞。
阿姊一屍兩命。
而他的夫君,不過三月,便娶了續弦。
後院的妾室們,一個排著一個,等待著給他生孩子。
再無人記得我阿姊。
她叫崔琦寧。
長安城中,還有許多與她一樣的女子。
秦氏阿鳳,成婚一年,難產而亡。
李氏採薇,剖腹取子,母子俱亡。
......
我不願同她們一樣。
將鮮活的生命,奉獻給一個未知肉球。
可我不敢說。
縱爹娘寵愛,衣食無憂。
可這樣悖逆的思想,我萬萬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所以,我精挑細選。
最終選中了沈氏。
這已經是我,能為自己斡旋的最佳結果。
05
三日回門時。
我讓小梨盛裝打扮。
好的貴的,一律用上。
務必讓雙親知曉,我在沈府過得不差。
自從那日,沈雲楓再也沒有來過。
我讓管家去請。
不一會兒,管家回來。
說是嵐姨娘生病發熱,沈雲楓現在脫不開身。
問我可否緩兩天再去。
管家將身子壓得很低。
生怕我一個動怒發落他。
我擺擺手讓他下去了,臨了又吩咐。
讓管家開了我的私庫,取些珍貴藥材跟嵐姨娘送過去。
小梨氣得直跺腳:
「小姐,這孟氏欺人太甚,我們去告訴老夫人,治她的罪!」
傻丫頭。
如此重要的事,老夫人會不知嗎?
媳婦已娶,其他的也就隨兒子去了。
為了我個外人跟兒子鬧,那可不值當。
我心頭婉嘆。
那日對沈雲楓的一番忠言,還是被他拋在耳後了。
罷了。
我也不是坦蕩之人。
就當扯平了吧。
崔府。
爹娘一早就在門口等著。
看到馬車上只有我一個人下來。
阿娘的眼眶瞬間紅了。
門口奴僕眾多,她強忍著沒說什麼。
待進了屋裡,才摟住我哭。
我耐心安慰,說了許多沈氏的好話。
最後又說:
「孟氏性子淺薄,既無容人之量,又無可靠娘家,她拿什麼跟我比?」
「只是我不願用那腌臢法子罷了。」
「女兒自問容貌才學出色,沈雲楓愛上我,只是早晚的事。」
阿娘這才止住眼淚,連連點頭。
「好,好,好,這才是我崔氏的女兒。」
父親內斂。
不似母親哭啼,眼中卻擔憂更甚。
他已失去了一個女兒。
無法再次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痛。
「受了委屈就說,為父為官一生,左不過拼了這張老臉,求聖上賜一道和離書罷了。」
和離和離。
說得倒好聽。
一別兩寬,各省歡喜。
可那只是對男人。
女子若和離歸家。
且不說娘家是否能坦然接受。
便是世俗,也會對她唾棄,嘲諷她的不檢點。
若真和離。
等待女子的,怕只有絞了頭髮做姑子這一條路了。
我不想讓雙親擔憂。
又是一陣安慰,眾人方才放下傷感,熱鬧起來。
用過午膳,我安安穩穩在閨閣小床睡了一覺。
小梨叫我時,已然快到黃昏。
許是剛睡醒。
窗外落日煙華,我竟有些傷感。
哎,還是捨不得家裡。
母親見狀,直接發話讓我住下。
「你且多住幾日,沈氏那邊,自有我去說。」
我思慮片刻,答應了。
既然苦口婆心示好,還是無法贏得尊重。
那我便和沈母一樣,只當自己是外人。
只要不和離,不生孩子。
他們拿我當透明人都可。
06
我在家中住了三日。
睡到自然醒,再陪母親去看戲。
看完戲,下午陪容熙一道放風箏。
容熙年方七歲,小小的糰子還未長開,奶聲奶氣的:
「小姑姑,你跑得快些,讓風箏飛得高高的。」
我和容熙拽著風箏線,一塊在花園裡奔跑。
嫂嫂在背後跟著,笑說:
「貞兒如此喜歡小孩,趕明兒也早早生一個吧。」
聽到這話,我忽然有些煩。
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
第一個是個男胎,不到周歲便夭折了。
一年後,嫂嫂再次藍田種玉,拚死生下了容熙。
她頗有些遺憾。
若再生個男孩,也好對崔家有個交代。
可偏偏生下的是女兒。
這不,又拼了命的調養身體。
將那黑漆漆,苦的發澀的藥當成了飯吃。
誓要為兄長誕下一位嫡子。
嫂嫂出身名門,很是端莊。
可兄長對她總是淡淡的。
尤其是在生下容熙之後。
不知何故,兄長不大愛往嫂嫂房裡去了。
每個月初一十五點卯一般。
其餘時間都宿在妾室房裡。
我真心喜歡嫂嫂這樣的人。
也對兄長的行徑表示憤怒。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只因,我也是女子。
同樣被世俗眼光,三從四德束縛。
苟且偷生,不得喘息。
與嫂嫂沒說幾句,管家來報,說沈母帶著沈雲楓來了。
我趕到時,廳堂一片和樂。
阿娘和沈母你來我往,說著場面話。
沈母說,「都怪我老婆子記性不好,光顧著給老將軍超度念經,竟忘了回門這等大事,罪過罪過。」
她搬出沈老將軍,逝者為大。
我娘自然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從旁敲打:
「老來多健忘嘛,到了咱們這年齡,可不就只能多吃齋念佛,保佑兒女平安。」
「倒是賢婿,想來是近日軍務繁忙,才無暇顧及。」
言外之意。
你老了健忘我能原諒你。
你兒子還生龍活虎,也是貴人多忘事不成?
沈母笑容一怔,反應倒快:
「這逆子,自回來後領了閒差,整日只知與那等不體面的人廝混。」
「親家母,我也不瞞你,貞兒這兒媳婦,我是一萬個喜歡。」
「這不,我剛出了佛堂,得知此事,便帶這逆子來請罪了。」
沈母將真相擺在明面,倒讓人真挑不出錯來。
這也是在告訴我。
成婚之前你就知道沈雲楓的德行。
你自己留不住夫君,怪得了誰!
阿娘如鯁在喉,臉色很是不好。
爹爹是外男,不便出頭。
我嘆了口氣,撐起笑容:
「母親說哪裡話,是我一時貪玩,想在家中多留幾日。」
「惹母親擔心,倒是貞兒的罪過了。」
沈母瞪了眼沈雲楓,使了個眼色。
沈雲楓這才站起身朝我作揖:
「是我不知輕重,失了分寸,還請夫人寬恕。」
他的腰,彎的很深。
看起來真心實意。
我還能說什麼呢。
事已至此,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我親自扶起沈雲楓:
「你我夫妻一體,何須說這些,我娘家在長安,離得也不遠。」
「你若真心賠罪,往後多陪我回來幾趟便是。」
沈雲楓又朝爹爹和阿娘道歉。
阿娘哼了一聲,最終還是心軟了。
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
她能為我做的,最多也只是言語上的敲打。
沈母臉上已然有些掛不住了。
只能狠命瞪著自己的兒子,拉下一張老臉賠罪。
07
回沈府時,我與沈雲楓一個馬車。
他面色不虞,也不說話。
既要在一起生活,總不能一直有齟齬。
我率先開口:
「我爹娘說的話別放在心上,你放心,我對你沒有非分之想。」
他看著窗外,聲音悶悶地:
「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
街道兩旁人聲鼎沸。
他的聲音卻很沉靜:
「阿嵐也是個好女孩,她只是,太過沒有安全感。」
「你不要怪她。」
我點頭應和:
「比起後院裡迎笑臉耍心機的女子,我更願意和孟姑娘這樣的人直來直往。」
我對上他的眼,真心實意道:
「我那日說折服於你敢於對抗世俗。同樣,我也折服於她的無畏。」
原本貧窮的漁家女,跟隨丈夫來到長安。
穿上了繁複華麗的裙裾。
吃到了從沒有的品嘗過的山珍。
一邊卑微的檢討自己。
一邊狂傲的趕走情敵。
日子久了,她以為自己跟貴女們已沒有什麼區別。
她精心打扮,在宴會上左右逢源。
可無一人理會她。
那時候的她怕是已經想來。
一個人重要的是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一旦做出逾矩的事,
等待她的大抵不是讚賞,
而是奚落、嘲諷和孤立。
她不過是世俗階級中,一個橫舟自渡的可憐人。
頭一次,沈雲楓將我完完整整打量了一遍。
他說:「崔綺貞,你真的很與眾不同。」
我撇過目光,沒有回應。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一樣。
世俗波濤洶湧,唯有橫舟自渡。
快到沈府時,沈雲楓才告訴我。
孟嵐懷孕了。
我一個激靈,凋零的內心瞬間野草瘋長。
「真的嗎?」
他點頭:「已讓大夫診過,一月有餘。」
我瞭然。
那日他抽不開身回門,想必是已經知曉了孟嵐懷孕的消息。
我道:「恭喜你要當父親了。」
他眼睛彎成牙兒,有種初為人父的喜悅感。
「阿嵐粗心,她的身子還得你多多關照。」
我應允:「這是自然。」
我生怕答應的太快,他會多想。
又補充道:「我也是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來日孩子誕下,孟姑娘若要自己撫養,那更好不過。」
妾室是沒有資格撫養孩子的。
一律要送到主母跟前教養。
我表明態度。
便是表明,絕不與她爭這個孩子。
沈雲楓真心實意朝我道謝。
我道;「應該的。」
老天保佑,孟嵐產子順利。
最好一舉得男,平安長大。
省的她少受些苦。
08
孟嵐懷孕後。
她的事便成了府中最大的事。
沈母怕我多想,特意叫我到跟前:
「那孩子粗鄙,你不要同她一般計較。」
「且等些時日,待楓兒受不住,你的好日子便要來了。」
我聽懂了沈母的弦外之音。
臉唰地一下,燙的生紅。
沈母露出一副瞭然表情,又多安慰了幾句。
我也趁機表明,絕不會做宵小之事。
請她盡數寬心。
外頭的大夫醫術再好,也沒有太醫院的好。
我讓小梨拿了崔府腰牌。
跟沈雲楓和沈母說明原委,請了申典御過來診治。
沈母還誇我有主母之風,寬宏大量。
可落在孟嵐眼中,便是我不安好心。
申典御剛進門,便被她一個花瓶,正中左肩。
「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給我診脈。」
「崔綺貞,我用得著你假好心嗎!」
「滾啊,你們全都滾出去。」
她如一個發瘋的精神病人,狂怒嘶吼。
一旁的沈雲楓緊緊抱住孟嵐,小心安撫。
不多時,孟嵐在他懷中終於消停。
他鬆了一口氣,趕忙又讓人請大夫,救治申典御。
毆打朝廷官員,重者當誅。
申典御一把年紀,左肩直接被砸的脫臼了。
接骨時疼得齜牙咧嘴。
差點把老命都給交代了。
我一邊賠禮道歉,一邊往申典御袖子裡塞了五千兩銀票。
揣著銀票,申典御到底沒說什麼。
接好骨頭後,冷哼一聲走了。
他與父親私下交好,今日沒怪罪。
出去也不會再說什麼。
往後幾個月,沈雲楓幾乎沒有去當值。
他整日都在府中陪著孟嵐。
聽聞孟嵐情緒很不穩定。
一刻也離不開沈雲楓。
沈府很大。
孟嵐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想與她過多牽扯。
左右有沈母和沈雲楓照看,應該出不了什麼差錯。
有時候偶然與沈雲楓碰見了。
也就互相點個頭。
八月來,小院裡種的金桂開了。
聞著甚是撩人。
沈母整日除了關心孟嵐的肚子,便是吃齋念佛。
也沒什麼空見我。
我樂得清閒。
和小梨幾個丫鬟一起釀了桂花酒,還做些桂花糕。
夜裡還是有些熱。
我索性躺在閣樓的榻上,聞著桂香入眠。
許是白日睡多了。
夜裡橫豎睡不著。
我便睜眼瞧月亮。
一睜眼,便看見了沈雲楓。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這裡也是我家,我如何不能在這?」
我想想也是,又問:
「怎麼沒陪著孟姑娘,她睡了嗎?」
沈雲楓沒回答,只是問我:
「聽說你釀了桂花酒,不知我有沒有這個的口福?」
我有些猶豫。
「怎麼,捨不得?」
我答:「倒也不是,只是才釀了三日,沒入味兒。」
「無妨。」
話已至此,我讓小梨挖了一壇出來。
09
月然朦朧。
閣樓上,我與他一人一杯。
他一口飲下,喉間發出暢快一聲。
「原來,與你在一起,是這般愜意。」
我聽在耳朵里,如臨大敵。
這樣的感慨,不是他的風格。
我謹慎開口:「你...有什麼心事嗎?」
他輕笑一聲,聲音有些疲憊:
「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這是跟孟嵐吵架了?
「我聽大夫說,孕中的女人,情緒都有些不穩定。」
「你多擔待就是了。」
他沒回應,又連喝三杯。
酒氣氤氳。
我勸他少喝些。
他醉眼矇矓,跟我說起了與孟嵐的曾經。
他們的故事,我早已在旁人口中聽過無數次。
少年英才的小將軍,奉旨剿匪。
中了歹匪的圈套,瀕死殺出,跳進懸河。
九死一生之際,一個漁家女救了她。
漁家女嗓門很大,干起活來很是利落。
救治他一天,便要算計一天診錢。
大夫診治二十文。
她便要翻倍,收取四十文。
抓藥十五文,她就要三十文。
等到他快好時,她咻的一下拿出帳本,一句一句念著。
念到最後,她說:
「你一共欠我五十六兩八錢,湊個整收六十兩得了。」
她雙手攤開:「給錢。」
沈雲楓啞然失笑。
看見漁家女那口白牙,和沒穿鞋的腳丫子。
他忽然想逗一逗她。
「沒錢,以身相許可以嗎?」
下一刻,緋紅便從臉一路蔓延到了這個女子的腳尖。
「你..你..你這個登徒子!」
孟嵐赤著腳,慌忙跑開了。
他內心一動,看著她跑出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跟了上去。
正巧看到她赤著腳,站在船上收網。
他跳上船,指了指孟嵐的腳:
「在我們那裡,若是看了女人的腳,便要娶那個人當妻子。」
孟嵐聞言,不以為意。
「這裡所有人都看過我的腳,那我豈不是要嫁很多人?」
那一刻,沈雲楓鬼使神差道;
「別嫁他們,嫁我。」
夕陽西下,漁人收網。
昔日,他落入了她的漁網,被她所救。
今日,他又落入了她的情網,無法自拔。
10
沈雲楓的聲音很輕,帶著緬懷和唏噓。
我認真聽著,真心實意道:「很美。」
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
他與孟嵐的愛情,著實稱得上感人。
他朝我碰杯,不待我回敬,便盡數飲下。
「可是人啊,怎麼會變化那麼大呢。」
燭火葳蕤,他轉身對著孤月,身影寂寥。
「我帶她回到長安,給了她全部的愛和享之不盡榮華。」
「除卻正妻之位,母親以死相逼,我實在無法。」
「其餘的,我都已無條件給她。」
「為什麼,她還要成日發瘋,嘶吼,砸東西。」
「貞兒,我真的不明白。」
沈雲楓轉身看我,眼中情緒流動:
「她為什麼就不能像你一樣,懂事一些。」
許是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太過熱烈。
他微微側過身:
「也許母親說的是對的,門當戶對,確實很重要。」
我眉頭一皺。
這樣的話,顯然讓我有些噁心。
我飽讀詩書,善琴棋書畫。
忙時執掌中饋,孝敬高堂。
閒時與好友曲池盪千,圍爐博古。
我從不無聊,因為花錢可以買得到快樂。
除卻心裡的一點隱晦,我幾乎沒有任何煩惱。
可這一切,只是基於我出身崔氏,身份高貴。
而並非我本人有多優秀。
孟嵐出身粗暴,性子淺薄。
誠然,我對她喜歡不起來。
可造成這一切的,難道不是沈雲楓本人嗎?
她原本也是燦若玫瑰的女子。
若沒有碰到沈雲楓。
她或許會嫁給同樣的漁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過著平凡的一生。
恰恰是沈雲楓毫無保留的熾熱。
讓孟嵐從一開始,便淪為了整個長安的笑話。
看不上她的婆母。
出身世家的主母。
被嘲笑的身世。
就連她引以為傲的愛情,都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偌大的長安城,除卻沈雲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