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我不用你求她!我寧可死,也不要你向這個惡毒的女人低頭!
「你忘了她以前是怎麼欺壓你的嗎?」
紀雲柔哀痛欲絕:「容卿哥哥,只要能救你,柔柔受多少委屈都無所謂,你放心,姐姐只是對柔柔有怨罷了,姐姐那麼愛重你,等她氣消了一定願意救你的。」
謝容卿面上浮現出痛苦之色:「柔柔,你為了我竟能忍受如此屈辱……」
我輕咳一聲:「我說,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聽不懂人話是吧?」
我低頭看著還在抱著我的腿哭泣的紀雲柔,露出一個微笑。
「你總說我欺負你,我背著惡名這麼久,要是不實踐一下,我豈不是白白被冤枉?」
在她驚恐的眼神中,我一腳踢開她。
紀雲柔慘叫一聲跌坐出去,謝容卿更憤怒了,可他本就身體虛弱,在這兒蹦躂這麼久,早就站不住了,只能由人扶著不斷喘著粗氣,用殺人似的眼光看著我。
7
「快……快把這個惡毒的女人……給我帶回去!」謝容卿怒吼著。
謝府家丁上前想要抓住我。
「阿彌陀佛。」了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擋在我的身前,神情平靜,「施主,這裡是昭仁寺。」
謝容卿眼帶厲色:「這等心性惡毒,品行不端的女人,難道昭仁寺還要包庇嗎?」
「施主,請問惠娘做了何事讓你得出如此結論?」
謝容卿想都不想就說:「你的眼睛瞎了?看不到她怎麼對柔柔的嗎?」
「謝施主慎言。」了悟看著他們,「我只看到施主姿態跋扈,想要帶走惠娘,即使她並不願意跟你回去。
「我也看到這位女施主,以一副弱者姿態企圖讓惠娘回去受苦,卻得到了施主的憐惜,反倒是受苦最多的惠娘,至今連施主的一句『感謝』都沒有得到。」
他雙目中正平和:「請問謝施主,這位看似可憐的女施主,到底為你受了多少罪?而在你眼裡惡毒的惠娘,又為你受了多少罪?」
謝容卿一呆,我心緒複雜。
「謝施主著相了啊。」
說完,了悟轉身面對我:「施主今日的早課完成了嗎?」
我一個激靈,頓時面色發苦:「我……我回去補可以嗎?」
了悟想想,點頭:「可,走吧。」
我跟在他身後轉身往山上走,紀雲柔惶急的聲音傳來:「不能走,你走了……你走了容卿哥哥怎麼辦?」
「與我何干?」我面上嘲諷,「你不是為了他什麼委屈都能受嗎?既然我心性惡毒,那我見死不救不是很正常?你心疼,你去想辦法咯。」
「或許。」我若有所思,「你是我的妹妹,我能承受試毒,也許你也可以呢,幹嗎不為你的容卿哥哥試試呢?」
「這怎麼行!」恐懼之下,紀雲柔脫口而出,「我才不要變成你這樣的醜八怪,若是容卿哥哥不好了,我以後還要嫁人呢!」
「柔柔。」謝容卿鐵青著臉,滿眼失望。
紀雲柔回過神想道歉,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只能哀哀哭泣。
我搖頭感嘆不已。
其實紀雲柔每次都只用扮可憐這一招就行,她的腦子並不是多麼聰明,只是長相清純,再加上會裝作柔弱的委屈相,自然而然就會得到偏愛。
我以前就是太在乎才鬥不過她。
在乎父母的愛,在乎哥哥的愛,在乎謝容卿的愛。
看到他們失望,我就惶恐自責。
其實,無愛者無求。
方得自由。
8
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堅定。
謝容卿回去後,我開始收到很多狂轟濫炸的家書。
全都來自父親和哥哥,都在斥責我惡毒、不懂事之類的,看得我厭煩。
乾脆都扔到伙房燒掉。
一來二去,廚房大師傅跟我都熟悉了,每次見我揣著信來,還會給我塞一個紅豆包。
據說謝容卿的毒越發不好了,失去了我這個穩定的藥人,其餘百姓又不願來。
蕭楚只好每日用謝容卿試毒,他現在臉上不但出現了綠斑,還有白斑、紫斑、紅斑……
有一天謝容卿從鏡子裡看到了現在的樣子,差點沒暈過去。
謝老太君也來過寺里,穿著一品宮服,說好聽點是親自求娶,說不好聽點是施壓。
可惜,連我面都沒見上。
了悟將她擋在山下,愣是沒讓她上山一步。
他對我說過讓我別怕。
也曾說,在昭仁寺,沒有人可以強迫我。
他做到了。
學完《三字經》和《千字文》後,我開始認更多的字。
不知不覺,我可以走到兩百級台階了。
可這股興奮勁兒過後,我好像卡在了瓶頸期。有一天我鬱悶地再去廚房時,大師傅熟稔地塞給我一個紅豆包,順便端來一碗湯。
「惠娘,這可是我專門給你熬來排毒的,試試?」
我看著黑乎乎的湯沉默了,可想想手中的紅豆包,再看看大師傅期待的眼神,咬咬牙還是喝了。
苦得我差點當場落淚。
只是大師傅不容我拒絕,他說我每天都要喝這個藥,並且他為我制定了減肥計劃,只要按照他的食譜來,我一定能瘦下去。
我不信,然後他收走了我手中的紅豆包。
行。
我喝。
一周後,我忽然腹痛,在茅廁蹲了一下午,出來時眼睛都發花,被臭的。
而且腿麻了。
晚上洗澡時,又泡出來好多黑水。
說真的。
我差點以為自己掉色了。
大師傅聽說後興奮得直拍大腿:「惠娘,你這是在排毒啊!你看看你的臉上是不是不流膿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衝到鏡子前,看到自己的臉好像確實光滑了些,那些坑坑窪窪雖然還在,但已經不會時不時流黑水了。
鏡子裡的我看起來,似乎……
終於像個人了!
我熱淚盈眶,大師傅只是嘿嘿笑著,提醒我要繼續喝藥。
我開始認更多的字,有些學起來還是很吃力,大師傅說他也不懂,建議我去問了悟。
我怕被拒絕,畢竟他那麼忙。
大師傅說他不會拒絕的,於是我就去了,果然沒被拒絕,相反他還很耐心,逐字逐句地教我,有時候還會引經據典,枯燥的課文被他講得妙趣橫生。
漸漸地,他似乎成了我的專屬老師,晦澀難懂的經文也是他講,條條框框的書本也是他講。除了固定出寺廟的日子外,其餘時間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他。
也更深刻地了解了他。
了悟是我見過的,最虔誠的佛教弟子。
他是孤兒,被方丈撿回來後就受了戒,從此一心向佛。
他很公正,也很聰明。
昭仁寺在他的管理下有條不紊,每個人都活得很平靜。
他以一己之力,庇佑了我和所有僧人。
可惜,我終歸是凡人。
凡人,就會有跨不過的牽絆。
9
再次見到我的父親,是在天牢里。
他被外派做河工,卻遭遇決堤,河水淹沒無數人家,他被帶回京城問罪,家眷也一同下獄,包括我。
走的那天,大師傅給我塞了很多紅豆包,了悟眼神中第一次出現擔憂。
我揮手向他們告別,心中只是遺憾,我還沒有完完全全走完一千零八十級台階。
已經走到六百階了啊……
可惜了。
天牢里,我靠在欄杆上心情平靜,不遠處,紀雲柔縮成一團不敢抬頭。
謝家見始終說不動我後,終於對紀雲柔動了心思。
人都是自私的,紀雲柔是,謝容卿也是。
從前有我擋在前面,他們只需要恩恩愛愛,上演虐戀情深就行了。
如今失去了我這個擋箭牌,謝容卿又記恨那天紀雲柔說的話,兩人之間開始爆發矛盾。
一個說,你不是說愛我為我什麼都願意做?
一個說,你也曾說過因為愛我,而不捨得我吃一點苦。
爭到最後,還是權力贏了。
謝老太君失去了耐心,她動不了在昭仁寺的我,但動得了紀雲柔。
父親思慮再三後還是咬牙將紀雲柔送了過去。
他原本打的主意是犧牲我攀上謝家,利用謝家再讓紀雲柔嫁個高門。
眼見雞飛蛋打了,他還是很果斷地決定保住謝家的關係。
紀雲柔發現事情沒有轉圜餘地,心態崩了,在家也不裝了,日日和父親、哥哥吵架,要Ṭű⁷麼不想去,要麼就罵他們無情無義。
據說兩人對紀雲柔的真實嘴臉都很震驚。
我也很震驚。
我只見過她裝可憐,可沒見過她的真性情。
可惜了,一齣好戲,我不在。
「姐姐,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吧?」角落裡,紀雲柔抬起頭,一臉怨毒地看著我。
「可惜昭仁寺護不住你一輩子,沒了紀家,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看著她那張腫成豬頭又花花綠綠的臉忍不住想樂:「紀家對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
「我坦然接受紀家帶給我的禍端,是因為我姓紀。但我從不欠你們什麼。」
ŧṻₙ「那謝容卿呢?你以前明明那麼喜歡他!」
「你也說是以前。」
她不吭聲了,突然笑了起來,帶著幾分嫵媚、柔婉,只是配上她的臉顯得有些恐怖。
「姐姐,你真的變了。」
她打量我片刻:「也不知道那和尚給你吃了什麼,明明你的毒是無解的,現在看來,你倒是真的瘦了幾分,和你那個早死的娘更像了。」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皺眉,好像在某些地方,發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紀雲柔笑道:「你以為蕭楚的毒是那麼好吃的?你以為藥人經年積累的毒是那麼好清除的?你在為謝容卿試毒的時候,身上當然也會有謝容卿的毒,你以為如果只是這麼簡單就可以清除掉的話,憑謝家的實力,又怎麼會讓謝容卿病這麼多年?」
「那為何……」
「我也想知道。」她聳聳肩,「說不定這個答案,可以讓謝家出手救我們一救。」
10
十日後,我見到了謝老太君。
她從前總是不拿正眼看我,即便是拉著我說話,也帶著漫不經心和不屑。
如今,她拿著龍頭拐杖,一身華服站在牢獄門前。
「紀蘭心。」她念著我的名字,「我可真是小瞧你了。」
我不懂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紀雲柔倒是眼前一亮,撲到欄杆前痛哭。
「老夫人,我願意給容卿哥哥試藥,我願意一輩子做容卿哥哥的藥人,求求你救我出去吧。」
謝老夫人厭惡地看她一眼,一揮手,有人上前打開了牢門。
「惠娘,你若是肯乖乖跟了容卿,我便救你紀家一命,你若不肯,我便去求聖上,將你們一家男丁斬首,女眷發配,你選吧。」
我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一笑,搖頭道:「不必了,我願意陪著紀家去死。」
謝老太君神色一變:「你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我不屑,「我對紀家原本就沒有感情,父親做錯事,付出代價是應該的,我身為紀家女兒,陪著他們死也是應該的。」
謝老太君冷笑一聲:「你不在乎紀家,那昭仁寺呢?」
我脊背一僵,隨後想到了悟。
有他在,昭仁寺應該沒事的。
仿佛看出我所想,謝老太君慢悠悠道:「了悟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和尚。這世上想做國師的和尚多得很,只要我想,就可以扶持一個,到時候和尚的事自然由和尚解決。
「區區一座寺廟,也不是真的堅不可摧。若非容卿等不起,老身也不用跟你談條件,但若是容卿有事,老身不介意用活著的每一天,陪你們慢慢玩。」
我心底一寒,思索片刻,發現自己竟沒有任何破局之道。
我有的,不過是對謝容卿的這一點價值。
「好,我去。」
謝老太君滿意地笑了,令人打開門將我帶走。
「一個月後,你父親自然會安然無恙。」
「我希望老太君答應我一件事。」我站在原地,「我並不想要他們安然無恙。」
我指著紀雲柔:「我要他們一無所有。」
曾經我想過很多遍,我想在父親和哥哥面前拆穿紀雲柔的真面目,想要他們懊悔,想要他們痛哭流涕,想要他們還我公道。
我也想謝容卿回頭看到我的付出,看到我的無怨無悔,看到我的一顆真心。
可現在我覺得,沒必要了。
這些可以是原本與我不相干的人,他們怎麼看我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我手中有權力的時候,直接將他們踩在腳下就好,至於他們的想法,我根本不必在乎。
畢竟獅子不需要在乎食物的心情。
「隨你。」
謝老太君漫不經心地頷首:「一家子蠢貨,也就出了你這麼一個聰明人,睚眥必報,倒是有幾分我年輕時的風範。」
11
我住進了謝容卿的院子。
但是很奇怪,我沒有變成藥人。
相反,蕭楚來給我把了脈還開了藥,他說按照他的藥方吃,再加上飲食和運動,很快我就能恢復到本來的樣子。
我還見過謝容卿一次,他臉上的斑點褪去不少,整個人看起來除了瘦弱蒼白外,已經和從前快沒什麼兩樣了。
他看著我神色複雜,嘴唇翕動,最終沒有和我說話而是掉頭離開。
我不明白,如果他們不需要我給謝容卿試藥,那為何又要帶我來?
我鬧過,喊過。
但我好像被謝家軟禁了,每日都有人給我送飯送藥,但沒有人和我說話,也不允許我出院子。
無奈之下,我只能繼續住在這裡做我自己的事。
堅持著認字、學習、運動、喝藥。
時間倥傯而過,再見謝容卿時,他已經完全大好了。
長身玉立,玉樹臨風。
又成了那個冠蓋滿京華的謝公子。
「惠娘。」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呆滯,「原來你長得這麼美。」
我不自覺地摸摸臉,這一年我的毒素排得很乾凈,自從半月前蕭楚來給我把脈過後,我就不必再喝藥了。
我也穿上了京中貴女們時興的裙子。
前世今生加起來,我也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完完全全長大後正常的模樣。
原來,我長得是那麼地像我的娘親。
一個出身貧寒卻有著絕世容顏的女人。
可惜,她走得太早了。
「惠娘,我悔了。」謝容卿低聲道,「你願意嫁給我嗎?」
「不願意。」我乾脆利落地拒絕,「京城裡應該有很多想要嫁給謝公子的少女,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只求你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我自由。」
「你要去哪兒?」謝容卿有些急切,「你父親一家被貶為庶人,全部回了老家,半年前紀雲柔被嫁給了本地縣令做填房,你哥哥也娶了商戶之女,你若是回去,肯定還要被他們嫁出去的。」
「我知道,所以我並不想回家。」我看著他,「我想回昭仁寺。
「我還有一千零八十級台階沒有爬完。」
謝容卿還算有風度。
他沒有為難我,而是遣人送我回了昭仁寺。
站在山腳下,我再次看著熟悉的台階,慢慢抬腳跨上第一階。
第五十階,我看到在我第一次走台階時,了悟始終跟在我的身後,眼神從平靜到擔憂,再到懊悔。
我看到他在我暈過去後,背著我一步步地爬上昭仁寺。
第一百階,我看到他站在不遠處,看著我爬台階,自以為隱蔽,其實地上的影子早就出賣了他。
其實我每一次早起晚睡爬台階的時候,他都在旁邊。
每一次,我暈倒了,他就會將我背回去。
第二百階,我看到他在廚房和大師傅商量,如何能夠給我補足營養又不會讓我發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