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硯呼吸沉重,緊接著,我被人捏住下巴,抬起臉。
他用手抹掉我的淚,幾乎是比嘆息還要輕的語氣:「我沒臉來見你。」
「年年,我染上了毒癮。」
我吞咽了下,心臟亂跳,胸膛劇烈地起伏。
「你說什麼?」
手上捏緊了手機,腦子裡攪成一團,唯一清晰的念頭是報警。
仿若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沈清硯補充道:「執行任務的時候染上的,已經戒掉了。」
我猛地抬頭看他:「所以,是因為這樣才和我斷了聯繫的嗎?」
我十八歲的時候,沈清硯二十歲。
我二十一歲剛畢業時,他已經工作了兩年。
我以為只是兩年的光陰而已,卻沒想,中間其實隔著千山萬水。
「那你跟我走吧。」
我十八歲就想和他共度餘生,今年我二十八歲,我還是這樣想。
愛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遠超十年。
他笑著搖搖頭,說:
「今天是我這些年最高興的一天。但是,不要。」
「你知道你要面對的什麼嗎?一個毀容、滿身疤痕,帶出來別人都會議論你的男人。」
我歪著頭看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我不在乎。」
「你不在的這些年,我成長了很多。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公司決斷層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我也堅持在做慈善,有受到幫助的老人抓著我的手,和我說好人有好報。」
「其實我只想抱抱你。」
我所受的教育讓我成為唯物主義者,可是我的愛讓我甘願相信輪迴往生。
我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上天啊,請多多憐愛我的愛人吧。
可是上天沒有憐愛他,憐愛他的,只有我。
8.
我還是說:「跟我走吧。」
就像十八歲那年,我哭著求他幫我,沈清硯和我說:「跟我走吧。」
十九歲的時候,爺爺做心臟手術,家裡不讓我回家,我六神無主,沈清硯和我說:「請假吧,我帶你回去。」
把我送到家後,他又趕回學校。爺爺手術順利後,我準備返校,他又趕來接我。
異地戀對我來說,也沒有多難熬。他總能找到時間來見我。
二十歲生日,我許願要和眼前這個人長長久久。吹蠟燭的時候,他說:「年年,等你畢業就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見我爸媽。」
二十一歲,我做好準備跟要他走,他沒來。
所以,還是跟我走吧。
我不爽約。
我不會讓人等我這麼多年。
沈清硯還是搖頭:
「你剛和鄭舒陽分手,又和我在一起,會遭受到無數的惡意。」
我輕輕地笑起來,安撫他道:
「我說過了,我不在乎的。」
我認真地回想了下,平時刷視頻看到過的惡意評論,猜想道:
「他們會說我什麼?說我水性楊花,說我腳踏兩條船,罵我賤人還是婊子?」
「這些都傷害不了我的,你難道不相信我嗎?我現在真的成長了很多。」
「我不怕。」
我在沈清硯面前,總是保持不了絕對的冷靜。
這一刻,我就像一個極力證明自己可以的小朋友,莽撞又焦渴。
「不是這樣算的,年年。」
他側著臉,用相對完好的右半張臉對著我,認真而懇切:
「我在乎。」
我倏地一怔,沈清硯大都只用他右半張臉對著我。
是因為臉上的燒傷嗎?
我這樣想著,不由得問出了聲。
沈清硯唇角緊繃,好一陣心理建設後,他才開口道:
「我怕嚇著你。」
「有點恐怖是不是?」
我站起身來,踮著腳看他的臉。
沈清硯下意識就要擋,被我按住了手。
感受到他的不安,我撓了下他的手心,他那點微弱的掙扎很快就消失不見。
那小半張臉全然看不出往日模樣,就像是被風乾的橘子皮般,吹出了數不清的褶皺,小塊小塊的皮膚,生成了不均的膚色。
我不敢整隻手覆上去,只伸出食指,輕輕碰了碰。
「當時是不是很疼?」
他眼神躲閃,故作鎮定地道:「還好。」
我閉了閉眼,繞回原點:「跟我走嗎?」
我朝他比出一根手指:「最後一遍。」
今天的最後一遍,我在心裡默默添了句。
他還是沒答應。
陪他待到不能再待後,我起身告辭。
快要踏出這間病房時,我轉過身。
沈清硯眼巴巴地看著我,冷不丁被我撞見,連忙移開視線。
我指著包裝精緻的蛋糕盒子,朝他笑道:
「對了,幫我把蛋糕送給鄭舒陽,祝他生日快樂。」
「就以你這個好朋友的身份吧。」
沈清硯滿臉的錯愕,應是沒想到,我為何會知道。
我沒解釋,帶上門走了出去。
從頭到尾,我都沒提過鄭舒陽的名字,沈清硯叫得卻很是熟稔。
不會真以為,我這些年的長進是說著玩的吧?
9.
從那以後,只要有空,我就往醫院跑。
沈清硯的話很少,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在說,他安靜地聽著。
雖然沒什麼表情,但我還是感覺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我總能撞見他站在窗外,滿眼渴望的樣子。
但看他裝得辛苦,我實在不忍心戳穿。
就在我以為,他要鬆口了的時候。
這傢伙又不見了。
站在空蕩蕩的病房前,我有些挫敗。
我可以一直勇往直前,但這並不代表,我一點回應都不需要。
一扇一直敲不開的門,哪怕曾經為我敞開過,也會讓我懷疑是不是我讓他覺得困擾?
我失力地扶住門框,什麼都不想去思考。
只想站在這裡,消耗一會時間,再做決定。
「站這兒幹嘛?來找我的?」
沒等我回答,鄭舒陽自顧自地回答道:「想也知道不是。你要找沈清硯,你去他家吧。你有他家的地址。」
他彎下腰,貼近我,如同之前無數次般,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做好了決定,就走到底。」
他直起身,對我露出一個笑:
「就當謝謝你的生日蛋糕,還不算太狠心。」
「等——」脫口而出一個字,但我的腦子太亂了,連句謝謝也沒來得及說。
鄭舒陽腳步一頓,沒有回頭,洒脫地揮了揮手:
「沈清硯是真的很喜歡你。祝福的話我就不說了,怪違心的。」
他往更深處走去,窗戶兩側的陽光都很明媚,透亮溫暖。
如他一般,坦坦蕩蕩。
我看人的眼光,向來很好。
鄭舒陽也很好,只是不合適,只是時間不湊巧。
他值得更好的。
我終於明白那些分手後還能由衷祝願對方好的情侶,為什麼會真實存在。
因為雙方都是還不錯的人,所以分開只會有對彼此的祝福,而不是滿身怨氣。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而我沒抓住。
但想去見沈清硯的心情超越了一切,我沒再多想。
10.
哭著從沈清硯家裡離開的時候,我從未想過我還會第二次踏上這片土地。
那時候的我,已經把 C 市從我未來幾十年的人生規劃里惡狠狠地劃掉。
好像這樣,就能從中得到點安慰般。
這一次的心境倒是完全不同,我是抱著必須解開所有疑問的心來的。
開門的還是沈阿姨,她憔悴得不成樣子。
時間對她好像格外苛待,我的十年在她身上走了二十年不止。
我正要開口自我介紹,她卻好似一眼認出了我:
「你怎麼還來?清硯都走了這麼多年,你還放不下嗎?」
我一臉好笑地單手撐住門:「阿姨,沈清硯沒和你說,我和他見過面了嗎?」
「哪有媽媽咒自己兒子死的?」
她臉上的刻薄之色都沒來得及收回去,只呆愣地張了張嘴,喃喃道:
「和你見過了?原來是和你見過了。」
她露出一點驚喜的神色,眸子像是生了輝般發亮:「他也不和我說你要來,真是的。」
「我這什麼都沒準備,來來來,快進來坐。」
沈阿姨這樣子怕是誤會了,但我沒有解釋,默認般跟著她走了進去。
房子裝修得很簡單,但是陳設擺放都很整潔,餐桌上的花瓶里還裝著新鮮的花兒,看得出沈阿姨是個講究人。
「小姜,你要喝點什麼呀?」
我並不意外,沈阿姨會知道我的名字。
就是這個瞬間,我突然想到鄭舒陽的話,他怎麼會知道我有沈清硯家的地址?
「小姜?」
沈阿姨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忙道:「白開水就可以了。」
接過沈阿姨遞來的水後,我喝了一口便把它擱置在旁邊,單刀直入道:「阿姨,之前的事情……」
我適時頓住,沈阿姨忙不迭地接過話頭道:
「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好。但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請你原諒我作為一個母親的私心,清硯傷成那樣,我巴不得把你留下來,好綁定你的下半輩子,讓你照顧他。」
「但是清硯說什麼都不讓,說你還要嫁人,我們不能害了你。我想想也是,這是我兒子,我教出來的,品性好著呢。要是我是你媽媽,絕不可能允許你跳這種火炕。換位思考一下,我們確實不能害了你。」
「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麼多年過去,你們還是走到了一起。」
她語氣里的喜意一聽就能感受到,我試探著問她:「沈清硯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其實他的現狀已經說明了,他過得並不好。
但我還是心存妄想,希望他在我缺席的日子裡都好好的。
「他,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起碼有命在。」
沈阿姨說著,流露出幾分稚子般的無措:「有一天算一天吧,誰知道未來怎麼樣呢。」
「他爸爸就是緝毒警,犧牲得早,他睜眼起就沒見過他爸。我不怎麼和他說這些,怕他要繼承他爸的遺志。結果他瞞著我還是偷偷去了,我都沒怎麼和他說過啊。」
她的肩塌下去,無助地捂住臉。
「外人看來是光榮,是驕傲。但我就是個普通人,我想看著他們好好的,這都成了奢求。你當時找過來,我也是怕你步我的後路。」
「這些年來,我獨自撫養清硯長大,這其中的辛酸,只有自己才清楚。」
沈清硯和我說過,他沒有爸爸,所以對媽媽格外心疼。在他的描述里,媽媽白天是披荊斬棘的女騎士,晚上是對著他爸照片暗自垂淚的落難公主。
愛偉大到為她披上戰甲,又渺小到把一個人一生的思念都寄託於薄薄一張相紙上。
真的可以寄託下嗎?
沈阿姨不知道我所想,她的聲音還在繼續:
「你既要為枕邊人的生命安全日日擔憂,又得擔心家人會不會受牽連。那群販毒的,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只要有一個沒落網,心都是懸著的。」
「清硯負責的幾伙人都抓到了,你以後也不用擔心了。」
「不過你也放心,我們不會賴著你的。你願意陪就陪陪清硯,不喜歡他了就分開。他剛回來的那段時間,求生慾望低下,不愛說話還強撐著安慰我。我都感覺這個孩子要沒有了,就跟一段沒有生命的木頭一樣,房門關得死死的,窗簾也不讓拉。」
「還好——」
我認真地聽著,心也隨著她的話揪起。
一道男聲的突然插入,打斷了她的話:
「媽,你說什麼呢?」
沈清硯站在扶梯上,極不贊同地擰著眉。
沈阿姨一噎,視線在我和沈清硯身上來回遊移。
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頭髮,笑道:「阿姨,我們是見過面了。沈清硯跑了,不肯見我,我才找過來的。」
「哎呀,你們的事情,我搞不明白。」沈阿姨無奈地擺擺手。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忙去扶她,她卻輕輕拂開我的手,湊在我耳邊小聲道:「謝謝你,阿姨真的很感謝你喜歡清硯。」
「不管你以後喜不喜歡了,阿姨都很感謝你。」
沈清硯走到了我身邊,沈阿姨溫柔地笑笑:「你們聊吧,我不懂你們年輕人。」
眼見著沈阿姨往廚房去了,我先發制人,一把拽住沈清硯的衣領子。
他好脾氣地配合著我彎下腰,眼睫輕顫。
「……」
「你跑什麼呀?還要我這麼遠來找你。」
「怎麼比我還能作的?」
他無聲地笑了下。
我鬆開他,側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見沉穩有力的跳動聲,終於安下心來。
沈清硯愣了很久,雙手小心地搭上我的腰,給了我一個很深的擁抱。
夢裡屢屢出現的場景,終於在今天實現了。
「沈清硯,重新和我在一起吧。」
「我原諒你的不辭而別了。」
人們總是習慣性地歌頌勇敢,卻從不去講背後需要付出的代價。
我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沈清硯,明明只要和我說一聲就好,我絕不會拋棄他。
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開我,我會傷心的。
但是在沈阿姨那裡,我才隱約看到些不同的東西。
我真誠地希望他好的時候,他也這樣為我好。
不出所料,沈清硯還是拒絕了我:
「你要好好生活。」
我仰頭看他:
「那你呢?」
這麼親密的舉動,兩顆同頻的心,他還要偽裝不在意。
「我也會好好生活的。」
我把自己和他的身體貼得更緊些,不去看他的表情,在他懷裡敷衍地點著頭。
「那等今年夏天第一場暴雨吧。」
「那個時候,我們再在一起。」
「你一定要答應我。」
我想好好和他說,可還是哭濕了他的衣服。
「你不在的日子裡,我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去當地的寺廟,祈求上天善待你。我解簽時,有個僧人和我說,我們的頭開得不好。夏夜裡頭的大雨天,我還坐在那哭,所以結局也不好。」
「我就很後悔,我當時要是忍住沒哭就好了。可是想到你,我每天回到家,都蒙在被子裡面哭一會兒。」
「等今年夏天第一場暴雨來臨的時候,我一定一滴淚都不掉。我們重新在一起,所有的不好都過去了,這就是一個大好的開始。」
沈清硯都不用開口,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搶先道:
「如果你再拒絕我,我這輩子都會恨你的。」
「所以還是讓我愛你吧,愛比恨更有力量,這樣我才能活得好。」
沈清硯垂著眼,看起來內心很是掙扎。
我縮在他懷裡,哭得發抖。
他溫柔地拍著我的背,聲音清潤,尾音微微上揚:
「夏天,快要來了。」
「我們等的第一場雨,也快了。」
愛不能抵萬難,相愛才能。
我終於,從困住我的那個夏夜裡出逃了。
這次是,和我愛的人一起。
番外
1.
沈清硯沒能想到,他會染上毒癮。
是在臥底任務被發現時,被人強迫注射進體內的。
發作時,痛不欲生,那群人要他跪下來求他們。
「看見沒,警察,要向我們這群毒販子下跪了。」
「哈哈哈哈哈!錄下來,快。」
他看不清,只能聽見那群人囂張地笑。
沈清硯的嘴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他狠狠往自己臉上砸了一拳,一隻手瘋狂掐著自己的脖子,幾近窒息。
卻被人抬腳踹翻在地。
「媽的,這麼硬氣。找死是不是?」
「成全你。」
拳腳、棍棒、就連趁手的椅子,盡數砸在他身上。
他就像一個皮球般,被踹得來回翻滾,已經完全沒辦法思考,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囂疼痛。
被人扯著抬起頭,眼前一片跳動著的焰火。
他的臉被那人硬生生地摁到火堆里,像無數把電鑽切割著他的臉,痛到無力地發抖。
皮肉發焦的氣息在他臉上,恐怖的叫聲從他嘴裡發出。
那群人滿意地看著這一幕,笑得更誇張了。
2.
就在沈清硯以為他就要這樣死去的時候,他獲救了。
和他一起執行臥底任務的那位前輩卻沒能回來。
後來他打聽到,現場非常慘烈,那位前輩的眼珠子都被人挖出來踩爆了。
如果再晚一點點,他也是這樣的下場。
3.
沈清硯睜開眼的第一句話,他要母親告訴自己的女友,別等他,他要結婚了。
僥倖撿回一條命,而後便是漫長的戒毒與治療。
每每毒癮發作時,他難以抑制地憎恨自己。
就好像,他的身體里流淌著的,不再是自己的鮮血,而是父親和犧牲戰友的。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盛裝著罪惡的容器。
沈清硯始終沒辦法原諒自己。
鏡子裡,他看著那張無法復原的臉,覺得女友一定會被嚇到。
她太膽小了,會被嚇哭。
沈清硯不想她哭。
他和母親說:
「媽,我不想治了。我的臉就這樣了,那些錢給年年好不好?」
他媽媽嘆了口氣:
「這可是你半條命換來的。她要是值得,我才願意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