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是什麼。」忽然,他冷不丁說道。
我微微瞪大眼。
顏紹扯唇:「無非是給你爹翻案的證據。」
他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以為我是因為生氣他不會幫我,才使性子跑到廣陵,流掉他的骨肉,以此讓他後悔,要挾他為我出頭。
「我小看你了,一個小小婦人,心還挺狠。」他寒著臉,盯著我的肚子。
若真如此,我何必瞞著他流掉孩子,懷著孩子豈不更好要挾。
我撥下匣子鎖扣,咔嗒一聲,面色平淡:「將軍誤會了,妾身弱無能,這個孩子本就保不住,妾恐婆母與將軍知曉後心煩,遂到姐姐這裡來借住。」
屋檐雨聲敲打如豆,噼里啪啦烈火澆油。
「你還跟我撒謊!」顏紹逼近,低吼。
我不想看他,垂下眼,卻被他一把掐住下頜強硬著與他對視。
「說話。」他命令。
四目相對,燭火的影子在眼睛裡滾燙跳躍。
良久,我嘆息,冰涼指尖按住他手背:「妾沒有說謊,孩子沒了妾也很傷心。妾自知力微,拿父親的遺物只是想燒給他而已,如將軍所言,妾一小小婦人,能做什麼呢?」
顏紹似是被我指尖的溫度冷到,頓了一下,迅疾撤回手,直起身沉默半晌。
「你明白就好,從前事錯綜複雜,牽扯極多。」
他果然知道內情。不是不能幫,而是沒必要。沒必要為了我涉險。
我不語。
默了少時,顏紹自顧自打了盆涼水擦洗了一番,坐在床邊直勾勾望著我。
我蹙眉:「妾不方便服侍。」
「你當我禽獸?又不做什麼。」顏紹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見我待在原地不動,他不耐煩走過來,把我拎在臂間,裹進被褥,自己也進來,火熱的身軀貼緊,長手長腳從身後抱住我。
「你是冰做的嗎?冷成這樣。」他悶聲嘀咕。
我僵著後背,不知道他抽哪門子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沙沙的雨聲如蠶啃食桑葉,我實在累了,漸漸忽視了身後的人,眼皮慢慢合上。
「日後莫要瞞我了,也別說那些ƭŭₛ讓我生氣的話。」
沉寂了半天,顏紹的聲音從耳後低沉傳來。
「忘了從前,我保你在顏家順遂一生。」
夜色里,我漠然地睜開眼,盯著牆壁上他擁抱我的影子,一聲不吭。
8
休養了半個月,顏紹實在受不了范仲容ţû₋在他眼皮子底下對我的百般照顧:
「待回了京城,我自給你請御醫,這一愣頭青赤腳郎中懂什麼醫。」
而且姐姐一家人對他不冷不熱,頗為客氣疏離,反倒與范仲容親近。這讓顏紹很不高興。
有一次,他黑著臉對我說:「再不走,外頭鄰居都快把姓范的認成你官人了。」
語氣莫名,像埋怨。
誰是我官人,重要嗎?何況他不是不喜我喚他「官人」嗎?
我不解。
不過我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有些事還得回京城謀劃,便辭別了姐姐一家。
在江船上晃晃蕩盪數日,若不是我剛小產,顏紹恨不能把我拎馬背上飛奔過去。
如此總算在月中到了京城。
一進府,便聽女使說婆母已接了陳郡的表妹住下。顏紹隨意擺擺手,覺得不過小事。我亦平靜,微笑著讓院裡下人好生禮待表妹。
此行去廣陵,顏紹瞞著府里人,只說路上碰巧遇見我,順便接回來。
婆母無疑有他,從屏風後招呼出來一位玉軟花柔的美人。美人羞羞怯怯看了眼顏紹,輕喚:「表哥。」
顏紹淡淡點頭。
婆母笑著談了幾句二人兒時的過往,扯東扯西,終於扯到正頭上,對表妹唏噓道:「唉!韶華易逝啊,眼見你表哥成婚五年,至今無所出,你也是,花一樣的年紀,也還沒有託付……」
侈侈不休一大串,我聽得神遊天外,直到婆母叫我名字,我才回神,看到婆母虛假慈笑著,問我:「你覺得如何?」
不管什麼,乖順應下就是了。於是我道:「妾一切都聽婆母和將軍的。」
話一落,顏紹在旁剜了我一眼,他正色拒絕了婆母:「表妹若缺郎君,我幫著留意就是了,兒有妻,正年輕,日後還會有孩子,無意多娶。」
一席話,弄得婆母和表妹臉上都訕訕的。
出去後在廊下,顏紹長腿邁得快,仿佛在生氣,不一會就把我落在後面很遠,轉角就出門看不見人影了。
陰晴不定。我心裡暗暗腹誹。
看著顏紹出門,我想了想,後腳也讓人套車跟出去。
馬車一路到了富寧后街,我掀開簾看去,顏紹的馬套在那裡,再仰頭,輝煌的門匾上刻著「公主府」。
一回京城就著急慌忙奔這兒來。
爹的冤屈果然和公主府有關。
9
「夫人?」
外面女使望著我,小心問道:「可要進去?」
我搖搖頭,注意到她目光有些不忍,她大概認為我一正室,看著丈夫對公主情深義重,卻只能悄悄跟來看一看,很可憐。
我便順水推舟裝出黯然的樣子,請她不要告訴顏紹。
女使用力點頭:「夫人放心,奴婢不說。」
我朝她感激一笑,放下車簾,收起表情,靠在車廂拿出袖間的信件,細細看起來。
爹留下來的文書信件很雜亂,其中來往最多的是曾經一同為官的同僚,兩人信里都提到曹國公曹儉。
此人正是徽瑛公主的生父,早年公主母親與皇室沾親帶故,討得了太后歡喜,收養徽瑛為養女,賜下公主封號。
曹家由此水漲船高,躋身京城名門,曹儉更是與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信王交往密切。
大元六年那一戰,英國公大敗,引咎向陛下乞骸骨,於是曹儉便頂了上去,信王那邊從此有了邊軍將權。
爹的信里提到,曹儉曾企圖賄賂他,讓他修改糧倉調轉的帳冊,延遲向前線輸送糧草的時辰。爹沒有答應,於是便被後面來的一個官員架空了職權,遷到閒職遠離了正務。
後來兵敗事鬧大,為平陛下怒火,上面的人便拿爹這種沒有靠山不討喜的硬骨頭抵災。
理順了前因後果,我悲哀冷笑。
怪不得顏紹不肯為我翻案,信王曾經提拔過他,曹儉在軍中更是對他多有照顧。
原來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收好信,心裡猶豫不定。
起先未得知爹遺書的內容時,我是打算豁出去,哪怕丟了性命也要去宮門外敲登聞鼓,屆時我頂著顏家婦的身份,定能把事情鬧大。
哪怕只是為那些無辜丟命的人叫一聲冤呢。
但現在,正如顏紹所說,其間牽連的人幾乎遍及整個京城名門的ţú₁關係網,怕是我連敲響登聞鼓的機會都沒有。
正迷茫之際,馬車忽然停下,有人騎馬過來,隔著車簾,輕問:「晚妹?」
掀開簾,林伯雲修長身影在陽光里,他在馬上俯下身,眼眸清俊澄明,神情略微嚴肅,淡聲道:「出來,和我聊聊。」
10
江畔,楊柳依依。
風ṱųₐ悶熱。林伯遠走在前面,潔白衣袂翻飛,一截精瘦腕骨上戴著紅繩結圈。
我看著那紅繩,眼睛像被刺到,移開目光。
腦子裡卻不由自主浮現兩個孩子的身影。
女孩在廟裡求到上籤,得了截紅繩,高興得在石階上蹦蹦跳跳,男孩端著眉眼,輕聲制止:「這是佛前,不尊重。」
話雖如此,當女孩轉頭過來調皮地將紅繩拴在他手腕時,他沒有躲,斂眸注視,很溫柔地笑。
……
林伯雲在一叢細柳邊頓步,他抬眼,深望著我:「你的事,我從仲容那裡已得知。」
我不語。
「我知道,你雖不說,心裡卻怪我,這些年一直疏遠我,什麼事都不願依靠我。」林伯雲苦笑。
我偏過頭:「你有你的前程,何況你我已各自嫁娶,疏遠一些也沒什麼不好。」
「可你籌謀為你父親翻案這樣的大事,至少也得讓我知道。」林伯雲說。
他執起身邊一枝垂柳捻在指間,聲音如霧雨般悵惘。
「須信繁華易催折,不如柔弱拂江河。
「晚妹,不在朝堂,不知其險,你一弱女子如何去與那些魑魅魍魎抗爭?此事需要時機。」
我看向他,眸光輕閃:「我何嘗不恨自己為女兒身,若我像你能應舉為官,像天下所有兒郎一樣自由,我也能有千百種法子去謀劃,有無數耐心去等待時機!」
幾縷陰雲,遮過太陽。
「可我不是。」
我立在陰影里,前路模糊:
「你說我不在朝堂,不知其險。可你知道在深院,四壁圍困,步步受限的滋味嗎?」
林伯雲愣在原地。
「哪怕賠上這條命,我也不足惜。」
我轉身離開。
「晚妹!」林伯雲回過神,追著我,「我答應會幫你,這話一直作數,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不信。
「晚妹!」
一直往前走。
「楊清晚!」
林伯雲追出樹林,幾步並作一步,從後面拉住我,有些失態,皺起眉正要開口,餘光在我身後一瞟,忽然頓住。
我跟著扭頭,馬車旁,顏紹騎馬握著韁繩,眼神淡漠,居高臨下。
11
顏紹帶我回府,一路無話。
夜間,我坐在鏡前拆頭髮上的朱釵,顏紹沉默走過來,接替女使,幫我拆發。
屋裡的人都散去。
只剩兩道輕重不同的呼吸,靜寂起伏。
顏紹道:「你跟著我去了公主府。」
回來後的第一句話,他篤定。
我眼睫一顫。
「不問問我去幹什麼嗎?」
顏紹拿起玉梳,指腹擦過我頭髮,慢條斯理替我回答:「你不問,因為你不在乎。」
他笑:
「你不在乎我們的孩子,不在乎我娶幾個女人,也不在乎我心裡究竟放的是誰。只要有人能幫你父親翻案,你就認定那個人,是不是?」
鏡子裡,兩人的眼相望,這般近,卻都看不清彼此的真心。
深夜涼薄的風吹進窗隙,髮絲晃動,遮住眼眸。
「是,我不在乎。」
我一字一頓說。
「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都會不擇手段找曹家報仇,讓你的公主失去靠山。」
頭皮猛地一痛,顏紹扯住我長發,眸光陰沉。
他能很輕易地擰斷我的脖子,但他沒有。他的手都在顫抖,但他就那麼忍著。
我仰頭,嘲弄勾唇:「怎麼不動手?不會捨不得吧?」
顏紹眼瞳一縮,顯得倉皇。
我愣了愣,荒Ṱŭ̀ₚ唐笑起來:「你喜歡上我了?利用我,冷待我,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對,這樣瞧不上我的大將軍,忽然發現對我動了心?」
桌腳「呲啦」一聲,妝奩落地,顏紹惱羞成怒把我按在鏡前:「你不要得寸進尺!」
而我在鏡中瞪著他,眼裡全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不認命。
顏紹呼吸粗重,氣結半晌。
倏然,他放開手,撐著桌角,頭顱低垂:
「你猜對了。」
風觸楹而轉響,鐵馬叮噹。
「儘管我不願承認,但得知你離開,流掉我們的骨肉,我心裡第一時間竟然沒有生氣,而是害怕。」
「我怕你啊,楊清晚,」他自嘲低笑,「我一遍遍故意叫錯你的名字,我不信,自己的心竟會被你所擾。
「我怕你一對我服軟說好話,我就什麼都不顧地替你去涉險。那晚我差點就被你迷昏了頭,要豁出去幫你對付曹家和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