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問我和親的事?」
我原本等著他來問我去北疆和親一事,可看他這副模樣怕是早瞭然於心。
「殿下不是早就在等這一遭嗎,於殿下而言,如今待在京城只會多生事端。」
我側目看他:「你就不怕和上一次一樣?」
不怕我再一次從北疆殺出一條血路,血洗整個天下嗎?
有些話沒有說出口,但是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悟塵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看著我的眼睛。
我卻知道了他的回答。
9
臨行時,大半個京城的百姓都來相送。
有冬日時來粥棚討要過粥喝的流民和窮苦百姓,也有些富貴人家和官家子弟,夾道相送。
人群中有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擠了出來,臉蛋上有些髒兮兮的,但瞧著也有些可愛。
她晃晃悠悠地朝我走來,揚著笑臉,從懷裡拿出一朵顫顫巍巍的小黃花。
「公主姐姐,送給你。」
「你去北疆,不要怕,我長大了,去接你!」
小孩說話還不算流利,磕磕巴巴的,有幾分可愛。
我接過這朵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仿佛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悄悄的發芽,在這一刻,也長出了一朵顫顫巍巍的小花。
我笑了笑,用帕子擦去她臉上的灰塵,再將那一朵小花插在她的耳邊。
難得溫和著語氣:「那我等你長大,你可記得要來北疆接我。」
小孩的眼睛亮亮的,純潔無瑕,聽到我的話,用力的點著頭。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悟塵就安靜地在旁邊看著,在我不經意轉頭望過去的時。
撞入了一雙溫柔的眼眸,是我從未在悟塵的眼中看到過的,不是出自佛的慈悲,不是對這個世間的憐憫。
是為人的悟塵,而不是為佛的他。
只是這一切發生的很快,沒來得及細想,他的神色又恢復如常,仿佛只是一場錯覺。
和親的隊伍走的很快,我曾經身戴枷鎖,一路從京城走到北疆,花費了整整半年之久,如今只花了三月有餘。
時隔多年,我再一次踏上了大祁和北疆的邊境。
北疆的冬天來的比大祁早些,如今就已經是大雪紛飛,那些在大祁被判流放的罪民艱難地在雪中行走著。
他們在風雪中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地走著,單衣被寒風吹的嘩嘩作響。
每走幾步,就會有人被風雪凍僵,直挺挺地倒下。
我早見過這樣的場面了,只是有的人,從未見過。
悟塵面露不忍,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事情。
像是想起了什麼傷神的事,還是被大雪吹迷了眼,眼角有些發紅。
「殿下,你怕不怕,冷不冷?」
我看著手中的暖爐,雖然不時有寒風透過轎簾吹進來,但並不算冷。
「這有什麼怕的,死在流放的路上,太正常不過了。」
「那時沒能陪著殿下,小僧心裡有愧。」
我聽見他的話愣了愣,原來他是在問我上一世被流放時怕不怕,冷不冷。
那時天地間只有白茫茫的大雪,四肢早已被凍得沒了知覺,怕下一個倒下的人就是自己。
「早就不怕了。」
不是不怕,是不怕了。
「這一次,小僧會陪著殿下的。」
我望向他發紅的眼角,慈悲的人總是心軟,哪怕面對我這樣的不堪的人。
前世他成了我的男寵,我故意把他安排到離我的寢殿最近的宮殿。
寢殿里時常白日宣淫,夜裡也常傳出奢靡之聲。
他從不過問,每每只是閉目頌念著佛經,但是每當我從噩夢中驚醒,他都會出現在我的身邊。
手持念珠,雙手合十:「殿下,別怕。」
那時的我會暴怒,會將手中的東西砸向他,朝他大喊。
「滾!誰允許你進來的!」
我以為他是在提醒我,我始終是那個在冷宮中任人欺辱的公主殿下。
可現在想起來,那時他的眼角也是這樣微微發紅,似乎要為了我這個不堪的暴君落下淚來。
沒等我繼續發問,不遠處傳來馬蹄聲。
黑馬銀甲的少年將軍從雪中而來,身後跟著一群人馬。
裴慎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馬車面前,身後的人來將原有的人馬押下,全部換成了他帶來的人,還多出了兩三百人,一看就知是個頂個的好手。
「多謝殿下,殿下大恩,裴家沒齒難忘。」
我從馬車中走下,免去了他的行禮。
我早就將北疆會在夏苗之後偷襲的消息告訴了裴家父子,他們本是不信,可是在我說出裴家失蹤小妹的下落,在短短的半年之期多次未卜先知時,選擇了相信。
「一場交易罷了,算不上什麼恩。」
幾句廢話之後,我又叮囑了他再過幾月注意江水泛濫,之後有事我會差人聯繫,便又踏上了前往北疆王庭的路。
只是風雪之中,我隱約聽見一段對話。
「悟塵大師怎麼看上去消瘦了許多?」
「舟車勞頓,有些疲憊罷了。」
透過時不時被風吹開的帘子,我看向一直隨馬車走著的悟塵。
他似乎是瘦了些,日日相見不覺得,我這時才發覺,還不如裴慎這個外人觀察的仔細。
10
北疆王雖然好色,但是對我這個還沒長開的小姑娘並不感興趣,約定三年以後,再和他去祭拜先祖,天神達賴。
我聞言時眯了眯眼,面上是不悲不喜的樣子,心裡卻想著:你怕是活不了幾年了。
我在羊圈裡找到了阿圖因。
這個在日後會成長為草原狼王的男人,如今卻跪坐在和他一般的一個女孩身旁,嚎啕大哭。
「阿圖因,你在哭什麼?」
男孩迅速止住了淚,警惕地看著我,護著他身後的女孩。
「你是誰?你想幹嘛!」
我不由嘖嘖感嘆,傷痕累累的幼狼露出還未長成的獠牙,想要嚇退敵人。
「我來救她。」我指了指他身後的女孩,似乎是發了高燒,若是不及時救治怕是很難活下去。
想來她就是阿圖因那個為了保護他,早死的姐姐。
「我不信!你肯定不安好心!」
我走近他,如今我比他高上一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就像當年他居高臨下把玩著狼王印,陰影落在我的臉上,笑得玩味。
「做我的王后,你沒得選。」
我的陰影落在他的臉上,我也同樣笑得玩味。
「阿圖因,除了信我,你沒得選。」
不同的是,當年的我有的選,那就是殺了他,如今的他卻是沒得選。
賭一把,或者眼睜睜看著他的姐姐死去。
相比起阿圖因,他的姐姐是個識趣的人,在她醒來之後帶著阿圖因來找到了我。
女孩的臉上還帶著大病初癒的蒼白,兩個人長得有五分相似,如今的年歲就能窺探出兩人日後的容貌。
「多謝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我們……」
我抬手打斷了她的話:
「別說什麼無以為報的話。」
「本宮不要你們的命,我只要你們做一件事。」
一聽只需要做一件事,阿圖因搶在他姐面前開口:「好!沒問題!」
還是這麼心急啊,阿圖因。
「五年,五年之內我要你們姐弟二人一統北疆四十七個部落。」
作為北疆王未來的王妃,我將他的兩個孩子收到身邊教養再正常不過。
阿圖因在北疆語中是豬的意思,這個名字不好,我為他們姐弟二人取了新的名字——蘇勒、蘇瑪。
新的名字意味著他們和過去徹底告別,此後將與我建立起新的關係。
我將這些事說給悟塵聽時,他蹙了蹙眉,有些憂心。
「五年時間,殿下是否太著急了些。」
「北疆,我的傷心地,我自然不想在這多待。」
何止是不想多待,在這裡的每一刻,我都會想起前世在北疆的種種,讓我抑制不住復仇的慾望。
被人拋棄在火場,火舌纏繞上腳踝。
被信任的人親手送到床榻之上,用這具軀體和美貌換來苟活的機會。
一樁樁,一件件,罄竹難書。
前世那些人都死了,可如今他們還活著。
悟塵用手指沾了茶水,點在我的眉間。
水意讓我的神智清明了些。
「殿下,仇恨是心上的塵埃。」
「過往種種,殿下該放下了。」
我的神色有些發冷:「放下?哪有那麼容易,換你受了那些……」
說到一半我停了下來。
悟塵也確實受過那些屈辱,那些我曾經遭受的,早就被我變著法的施加給了悟塵。
在上一世的時候,因為我盼望著他也能恨我,恨這個世間,成為同我一樣的人。
「小僧也曾恨過世人,恨世人愚昧,恨這世間不公,平白讓殿下受了許多苦。」
悟塵垂下眼眸,聲音有些沉重。
「可是後來小僧想著,不怪世人愚昧,世人皆在苦海中掙扎,是小僧沒能把他們拉上岸。」
「或許佛渡不了人,但小僧覺得,殿下能。」
我看著悟塵,他說話時,他的睫毛還在微微顫抖。
在為這個世間感到哀痛。
世間多得是如荀亥般恩將仇報之輩,以德報怨之人寥寥無幾。
腦海中突然想起那朵顫顫巍巍的小黃花,想起那日京城的十里長街相送。
在一瞬間,我天真地這樣想著,或許世人會以恩報恩呢?
11
連日的大雨使得預期之中的江水泛濫如約而至,大水蔓延了整個雲州。
大災當前,不知又會有多少人流離失所。
就連北疆,我所在的這個與大祁領界的這個部落,都到處瀰漫著水腥味和腐爛的味道。
帳外驚雷乍起,閃亮了半邊天。
我看著今日從裴慎處傳來的書信,雲州被淹沒,但是由於提前知曉轉移了大量百姓且預備了大量糧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傷亡,只待等大水過後重建。
只是看過書信後,悟塵的面色並未好轉,他看向帳外,雨聲已經三日未停了。
「北疆極少這樣下雨,但也並非沒有過,應當不會出什麼岔子,昨日我已經派人給部落中的普通百姓挨家挨戶送了些口糧,不必擔憂。」
我出聲安慰他,況且依照前世的軌跡,北疆從未有過什麼水災,北疆氣候乾燥多是火災。
悟塵一手撥動著佛珠,憂心忡忡。
「但願如此吧。」
正說著,遠處傳來焦急的呼喊聲,在雨中聽不真切,悟塵連忙從帳中衝出,想要聽清那人的話。
我連忙撐傘也出去,雨太大了,我即便撐著傘,眼睛也有些被雨水糊得睜不開眼,悟塵渾身都被雨水淋濕。
那人騎著馬,飛奔而來,呼喊著。
「河堤被衝垮了!殿下快去高處避著!」
悟塵聞言快步上前接過馬匹,翻身上馬。
「殿下快走,小僧去叫人!」
他要去叫那些不知情的百姓。
我在護衛的保護下匆匆撤離,胡亂在護衛中點了十多人。
「愣著幹嘛,快去和悟塵一起叫百姓撤離!他一個人怎麼叫得過來!快去!」
好在提前叫人看住了河堤,第一時間傳回了消息,部落中百姓大多都被及時轉移到了高處。
只是我派出去幫悟塵的人都回來了,唯獨悟塵還不見蹤跡。
許是我的臉色陰沉得嚇人,沒有人敢上前來說些什麼。
唯有蘇瑪,出聲安慰:「殿下,悟塵大師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會有事的。」
站在蘇瑪旁邊的蘇勒也連連附和:「對啊對啊,悟塵大師可是佛子轉世,肯定是得佛祖保佑的。」
我的神色不明,若真有佛祖保佑,我還會在北疆遭受那樣的苦難嗎?
終於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雨中出現個泥一樣的人,渾身的袍子都濕透了,馬蹄濺起來的泥點落在衣袍上。
懷裡還抱了個嬰兒,看樣子剛出生不久,悟塵把她抱在懷裡,沒沾上什麼雨。
他明明此刻髒得像個泥人,卻讓我覺得佛光普照。
「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就被丟在一個沒人住的破帳子中。等之後看看有沒有人家願意收養吧。」
看見他平安回來本應該高興才是,只是在方才漫長的等待中,我恍惚間想起他說的,會永遠陪著我的。
悟塵,你所說的會永遠陪著我,就是在危難之際,讓我一個逃生嗎?
思及此處,我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了他,不再看他。
只盼這水災早早退去,莫要生了疫病才好。
大雨終究是停了,只是空氣中始終瀰漫著腐爛的氣息,隨處可見一些沒能逃過大水的動物的屍體。
此番北疆和大祁都沒能逃過這次大水,大祁邊境的流民們有的往南逃去,有的往北來了北疆,雲州的狀況好些,也收留了不少流民。
我們派人在北疆和大祁邊境處搭起了長棚來安置流民,這些流民大多衣衫襤褸,甚至有些人的皮膚都裂開,不時流出紅黃的膿血,遠遠都能聞見一股惡臭味。
吃食還好提前存儲了些,不缺吃食,可是一連打了好幾個水井,出來的水都腥黃的,不能喝。
「去,去那些高處的地方再打口井,一定要打出能喝的水。」
我正吩咐手下的人,一轉頭就見有人慌慌張張跑來。
我面色一冷,一把抓住來人。
「慌什麼慌,出什麼事了?」
他撲通一聲跪下,一個勁地磕頭。
「殿下!是疫病!流民中有人染了疫病!悟塵,悟塵大師他,他……」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來不及聽完,就匆忙趕過去。
我本想著,若是悟塵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定要將這個世道掀翻,讓天下人都不好過。
可當我靠近長棚時,卻沒有看到預想中混亂的場景。
沒有奔離散,沒有各自逃。
坐在拉著帷布隔離開來的長棚中,安靜地坐著。
不是那種無畏赴死的平靜,只是他們相信悟塵,相信我。
於是那顆原本燥熱的、充滿殺意的心,突然間就平靜了下來。
人總是會有些奇奇怪怪的信仰,信仰佛,信仰道,信仰神明,認為高高在上的神佛會施捨憐憫他們。
神佛不會,可悟塵會。他行走在流民之間,為每一個人診脈,查看傷勢。
他們之中有的人怯生生地伸出手,似乎是怕悟塵會嫌棄他們,但面對每一個人,悟塵始終都是慈悲又溫和。
「悟塵!」我高聲叫著他的名字,朝著他走去。
「別過來!」回應我的是悟塵喊聲,還有不少流民的附和。
「殿下,有人染了疫病,長棚這裡還是隔離起來較好。」
明明不一樣,我卻無端覺得他此刻的神色與前世死前他朝我走來時的神色一樣。
只是那一次是他朝我走來,而這一次他拒絕我朝他走去。
12
這三年,我憑藉前世的記憶在北疆步步為營,拉攏各部落勛貴,收攏人心,讓蘇瑪和蘇勒這兩個無權無勢、不受待見的私生子,一步一步走近民眾、勛貴的眼中,最終走到了北疆王的視線中。
又費盡心思在大祁境內安插我的眼線,儘管再來一世,可仍有許多意料之外的事,就像三年前的疫病那樣,是前世從未發生過的。
如今和北疆王的三年之期已過,照理,他應該在今日與我一同祭奠先祖,面見大巫,以求神明祝福。
只是這三年他吃了不少來自大祁「仙師」的金丹,又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的大婚只不過是一個場面,是由他現在最寵愛的小兒子,也就是蘇勒代為完成的。
據說北疆的大巫祝通曉鬼神,能讓人看到前世今生,可惜上輩子我不信鬼神,也從未見過他。
這一任的大巫祝頭髮花白,那雙眼睛也渾濁不堪,卻在婚禮的祭天儀式上,當眾朝我跪下,要知道北疆的大巫祝是有著特權的,只跪天神,無需向任何人跪拜。
我離他最近,因此也聽見了他嘴裡嘀咕著,夾雜著諸如「陛下」「天女」之類的詞。
眾人見大巫祝朝我跪下,也自發的朝我跪下,帶著敬畏之情。
上一世,也是在這一年,我成為皇權鬥爭下的犧牲品,從萬人嫌惡的廢公主一步步成為能止小兒夜啼的暴君。
斗轉星移,命運輪迴,我卻搖身一變成了萬人仰慕的公主殿下,甚至被人視為天神之女,來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也是在這天夜裡,我難得的再一次夢見了上一世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