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是你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都多。
「下一句是你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都多。
「你想說的話,我已幫你說完,借過一下!」
我正要走。
卻聽得東邊村口,傳來一陣莊嚴的鼓樂聲!一股還算強大的炁在遠處洶湧。
「觀主來了!」宋敬文激動道。
所有道士面露喜色,歡呼起來。
宋敬玄差點兒從擔架上蹦起來:「太好了!紅豆村有救了!所有人都有救了!」
他一高興還不忘揶揄我:
「小姑娘,今兒算你運氣好,要開眼了!
「我們浮生觀的觀主奶奶可是天下第一的捉妖師!
「她年少時受神人點化,習得秘技,創立浮生觀,到我們已是第四代弟子了。
「你和我們比,就跟我們與她老人家比一樣,都是蚍蜉之於大樹啊!」
正說著,村口的轎輦已疾速行至我們面前。
夕陽燃燒著,一位威嚴莊重的老嫗端坐在輦上,兩側各站八人御風抬行,後面另有八人演奏鼓樂——那不是普通的樂聲,乃是超度孤魂的靈音。
老嫗頭髮雪白,梳著盤恆髻。
臉上皺紋縱橫,似有百歲以上。
夕陽燃燒著,映紅了她的頭髮、面龐……可最吸引人的是她那一雙眼睛,瑩潤含光,慈嚴莊肅。
浮生觀的弟子見到她,紛紛跪地行禮,連擔架上的宋敬玄都掙扎著要爬起來。
「起來吧。」
觀主微微抬手,對伏跪的眾人道。
她聲音沉穩,自帶威嚴。
可一雙眼睛卻定定地看著我,盯著我,緊緊地黏在我臉上。
眼神從慈嚴到微震,到緊張,到巨震,到不敢置信,到激動,到溫柔真摯,到熱淚盈眶,到熱淚滾落……
所有人都震驚又迷茫地看著她。
我亦不解。
「你是李可愛?」觀主奶奶問。
我點點頭:「婆婆認得我?」
她哭了。
她拄著龍頭拐杖,愴然地、跌跌撞撞地疾步走出轎輦。
撲通——
她跪在我面前!
「師父,多年未見,請受徒兒一拜!」
浮生觀眾弟子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疑惑,卻不敢問。
宋敬玄更是目瞪口呆,直接從擔架上滾下來。
我怔愣片刻,忽地想起她來。
我俯下身,撫摸著她的發頂,紅了眼眶:「原來是你呀,多年不見,你竟已長這麼大了。」
15
她是小翠呀。
是我在《芙蓉面》副本遇到的小丫鬟。
那年她才十五歲,在段府後院做些雜活,呆呆懵懵的,卻機緣巧合用我送她的雷符劈死了副本 boss——一個陰險惡毒的老太監。
我見她有些天分,離別時,畫了雷、水、火、風四類符籙各數張贈予她,四類符籙中暗含震、離、坎、巽四類咒訣。
畫好後,又教她使用。
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她已成為一方尊長。
小翠現在叫翠夫人。
她抹抹眼淚,令弟子道:「還不跪下,叫祖師奶奶!」
浮生觀弟子呼啦啦又齊齊跪地:「拜見祖師奶奶!」
彈幕炸了。
【想不到竟見如此奇觀!(懵逼.jpg)】
【哈哈哈哈最好笑的還是宋敬玄的表情,除了懵逼還是懵逼。】
【他看上去一時半會兒都緩不過來,哈哈哈哈怎麼辦,實在太好笑了!】
【你們都覺好笑,為啥我卻很想哭!(淚流滿面.jpg)】
【我也想哭!她們終於又相遇了!】
【嗚嗚嗚,別說了!小翠等了李可愛多久啊!】
【她等了她一百年!足足一百年!!!】
一百年,是多麼漫長的時光啊。
那是一個人的一生。
16
這時,阮枝枝和校花驚慌失措地跑過來。
她們滿臉驚恐,前言不搭後語地告訴我……又一個藤妖去了村長家,捉走了小記者!
藤妖,皆是東妖王的手下。
很好,東妖王,咱們新帳舊帳一起算!
所有人都去了村東。
連擔架上的宋敬玄都非要跟著,青夫人嘆道:「想跟就跟吧,有你祖師奶奶在,她定能護你周全。」
小翠還是那麼信賴我(溫柔微笑.jpg)。
倒是宋敬玄,擰眉狐疑,盯著我看了又看,對我始終沒啥信心。
沒關係,他很快就會有信心了。
……
東墳塋,陰風猖狂。
東妖王是一隻參天榕樹化作的妖怪,它周身遍纏藤蔓,枝頭掛滿了人皮。夜幕下,藤蔓招搖舞動,人皮隨風飄蕩。
遙遙一看,極其悚人!
校花當場被嚇哭,阮枝枝白了她一眼,遞上手帕。
浮生觀眾弟子紛紛做好戰鬥準備,可眼中的忐忑和不安清晰可見。
小記者被藤蔓吊在巨榕樹上,早昏迷得不省人事。
在她旁邊,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人皮,那張臉……那雙狐狸眼……正是我的那位老朋友。
他,真的死在這裡了啊。
別急,別急……
段玉琢,我這就替你報仇!
「干訣——」我眼睛微眯,盯緊了密林中的樹怪和藤妖,清召道,「無量伏魔劍!」
唰——
密密麻麻的玄劍飛出!
無數玄劍齊刷刷地猛地刺向怪物!同時,切斷了纏住小記者的藤蔓。
「巽訣,伏魔藤!」
我的藤蔓飛出,纏住小記者,把她救了回來。
「坎訣,水結界!」
一道瑩潤的結界,守護在我們所有人周圍,抵擋住藤蔓和榕枝的攻擊。
我再揚手:「鳳凰火——」
一聲鳳鳴響徹大地,五彩斑斕的火鳳凰自虛空飛出,翅膀一震沖向樹妖,猛吐火焰!
這還不夠。
遠遠不夠!!
我聚集周身之炁,在驟起的狂風中,凝神結印。
彈幕號叫:
【啊啊啊!開大了!要開大了!】
【這是超級大招啊,是斬神的手段!】
【啊啊啊啊!當初就是這道雷劈死了紅蓮仙尊!】
【殺雞焉用牛刀???但是老天奶我爽到了!!】
【就用牛刀!就用牛刀!!!】
【小白花是為了給段玉琢報仇……淚目了……】
「震訣,降天罰!」
九天之上,前所未有的巨大雷聲「咔嚓」響起,幾乎要震聾人的耳朵!
狂暴的雷霆狠狠劈下,紫電清霜幾乎晃瞎人的雙眼!
天罰劈向榕樹妖!
所謂東妖王,剎那成灰!
雷霆之後,東妖王變成一抔灰燼散落在空中,只剩半枚葉子飄然而落。
所有人都蒙了。
一齊傻眼地看著我。
宋敬玄更是震驚得從擔架上骨碌碌滾下來。
他瞪大了雙眼,嘴巴驚得能吞掉月亮。
唯有小翠,一臉的欽敬和驕傲。
——好像在說:瞧見了嗎?這就是我師父!
17
戰鬥結束,我們返回紅豆村。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小記者幽幽醒轉,校花和阮枝枝拉上她,興高采烈地討論起回到現實世界後吃什麼夜宵了。
到了村口,卻見村長拄著拐杖正等在那裡。
夜色朦朧,他站在薄霧中,佝僂著身軀,顯得愈發瘦小。
他拱了拱手恭迎著我們歸來,可很快,他帶來了驚人的消息——村裡剛剛又死了兩個人。
「又死人了?」
阮枝枝嚷道:「這怎麼可能!東、西、南、北四個妖王和它們的嘍囉都死了,為什麼村裡還會死人!」
【叮——】
系統突然播報:【目前死亡玩家 15 人,倖存玩家 5 人。
【遊戲已至最後關頭,請諸位玩家回答問題——
【殺死村民的兇手是誰?
【A.東妖王。
【B.西妖王。
【C.南妖王。
【D.北妖王。
【E.村長。】
阮枝枝思考道:「我們親眼見到藤妖抓走了小記者!它聽命於東妖王。
「李可愛又說過是南妖王吃了胖大叔。
「這題是多選吧?」
不等我們回答,不遠處傳來孫驍的狂笑:「太簡單了!太簡單了!A 級副本真是容易啊~」
不知他回答了什麼。
倏地,下一秒他發出痛苦的尖叫,化為一縷青煙。
系統播報:【目前死亡玩家 16 人,倖存玩家 4 人,請倖存玩家儘快選擇。
【倒計時 10 分鐘!】
我提醒道:
「阮枝枝,你分析的一直是殺死『玩家』的兇手,而不是殺死『村民』的兇手。」
小記者等人怔了怔,霎時崩潰。
她們突然意識到遊戲任務是找出「村民」死亡的真相,而不是找出「玩家」死亡的真相,更不是殺死大 boss。
而全程,玩家們的注意力被那一張張可怖的人皮分散,被四個妖王分散,完全忘記了村民那一茬。
彈幕討論不休:
【這個故事提醒我們,一定要記清楚題干!】
【媽耶,我也直接把殺死村民等同於殺死玩家了,我一直以為兇手是四個妖王!】
【所以答案是 E 嗎?是村長?】
阮枝枝等人巴巴地看著我。
我笑笑,率先回答道:「沒有兇手。」
阮枝枝三人呆住:「啊???」
彈幕跟她們仨的反應一模一樣。
【啊???】
【沒兇手?沒兇手怎麼會死掉那麼多村民?】
這啊~就要問村長了。
我拍拍村長的肩膀:「還沒醒來嗎,竇鴻?
「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18
整個紅豆村,都是村長竇鴻的幻象。
村子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暗藏著他的記憶碎片。
茶館的說書先生,一遍遍地不知疲倦地講述著三個書生的故事,拼湊出那段遙遠的過往。
……
六十年前,寒門學子竇鴻剛滿十六歲。
他在進京趕考的路上,遇到了山賊,大聲呼救後,幸得兩位書生相救。
三人皆要進京,遂一路同行。
那兩位書生,一個叫房翎,柳葉眼,清朗溫文,肅肅如松下風。
另一個生著狐狸眼,氣質既冷且媚,偏偏性子活潑躁動,常愛調侃害羞內斂的竇鴻,逗引得竇鴻話也多起來。
三人白天互相扶持著趕路,晚上秉燭夜談,相見恨晚,互相引為知己。
路過瓜洲時,三人乘船走水路。
夜裡,暴風雨忽起,大船激盪搖曳,竟將竇鴻甩到船外,沒入汪洋江水中。
竇鴻自覺要命喪於此,卻見雨夜搖晃的燈火中,兩個身影急急地跳入江中相救!
……
次日。
陽光明媚,灑照著荒棄的破廟。
竇鴻幽幽醒轉,才知自己又被兩位兄長救了。
彼時,房翎正熬煮著紅豆粥,段玉琢下水救人後感染了傷寒,正懶洋洋地躺在草蓆上嚷餓。
廟前有一株巨大的紅豆樹。
風一刮,嘩啦啦灑了滿地相思子。
三人在破廟休養數天,天天喝房翎熬的紅豆粥。
段玉琢無聊時,又拿墨將紅豆染黑,拉著竇鴻用紅黑二豆下什麼五子棋。
竇鴻擅作畫,段玉琢鬼主意多,非拉著他拿房翎的臉去畫幼童、畫老婦……畫了數十幅還樂此不疲。
房翎則愛對著紅豆樹吟誦詩書。
有一回念道:「江頭學種相思子,樹成寄與……」
詩沒念完,他卡住了。
他拂去肩上落葉,輕聲道:「溫庭筠原句為『樹成寄與望鄉人』,只是,這裡沒有我和老段的故鄉。」
竇鴻這才知道他二人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們有另一個身份叫「玩家」。
離開蘭因寺時,竇鴻收了一枚紅豆在口袋裡,聊作紀念。
後來。
房段二人另有要事在身,他們在京城分別。
臨別時,竇鴻深鞠一躬,誠懇許諾:
「待小弟他日高中,成了一方父母官,兩位兄長定要來我轄區相會!
「兩位兄長在此間世界沒有故鄉,小弟的轄區就是你們的故鄉。
「君子重諾,我等你們來!」
……
竇鴻果真高中進士,被封為清河知縣。
他兢兢業業,勤政愛民,三次升遷,最後任錦城太守。
每次升遷,轄區百姓都捨不得他離去,紛紛出城,送別二十里。
他每到一處,就在府衙庭院中種上一株紅豆樹。而最初的那顆種子,就是來自蘭因寺。
竇鴻在任六十載,一直等待著兩位摯友的到來。
六十年過去了,他們卻一直沒來。
昔日躊躇滿志的少年,已垂垂老矣。
後來, 竇鴻卸任歸鄉,卻在還鄉的路上,因傷寒病死在了瓜洲附近的「四向墳」。
衣兜里……
一顆新摘的紅豆落地生根,長成了大樹。
他的鬼魂不肯離去,始終徘徊在紅豆樹下。
他思念著他的兩位摯友,始終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他的思念, 令平地起村落!村落中的每個人!都長著他朋友們的樣子!
他又為好友們造出了一個故鄉!
可他不知道……
段玉琢早就死了。
房翎也氣息奄奄, 被人拔了舌頭。
19
最初,我是在《玉壺冰心》副本遇到房翎和段玉琢的。
他們那時還是兩個生氣勃勃的青年。
後來,我在《芙蓉面》副本又遇到他們一次。
只是那時, 段玉琢已死,被系統收為 NPC。
房翎一個個副本尋找著他的蹤跡,終於在《芙蓉面》找到了他。為了尋找摯友,房翎身受重傷,還被詭怪拔去了舌頭。
這次。
我來到紅豆村。
從靈芝小女鬼的口中得知,四向墳的四個妖王殺人無數。
小女鬼當時很驚訝:「這個說書先生, 長得好像東妖王吃掉的那個漂亮哥哥。」
我這才知道。
段玉琢,當初就是死於東妖王之手!
世間之事, 是多麼巧啊。
竇鴻雖不知他的朋友死了, 可他憑藉思念建起的紅豆村, 卻引得我來殺死了東妖王, 為他的朋友報了仇!
……
紅豆村的生生死死,皆是幻夢。
我輕聲道:
「竇鴻, 段玉琢死了。
「我會告訴房翎你還在等他。
「你先好好休息, 等他來了,你再給他看你為他建的『故鄉』, 好不好?」
小老頭微怔, 眼中湧出兩行清淚。
呼——
大風刮過。
整座紅豆村化為青煙。
一棵巨大的紅豆樹隨風搖曳, 枝頭結滿了深紅色的相思子,每一顆都在替心臟跳動。
樹下長眠著一具骸骨。
「待小弟他日高中, 成了一方父母官,兩位兄長定要來我轄區相會!
「兩位兄長在此間世界沒有故鄉, 小弟的轄區就是你們的故鄉。
「君子重諾, 我等你們來!」
不論生死, 他始終在等。
江頭學種相思子,樹成寄與……
夢裡人。
20
瓜洲江畔, 河水洶湧。
我與小翠依依惜別。
初遇時, 她懵懂愛哭。沒想到再見時, 那個呆呆的少女, 已是龍鍾老嫗, 一方尊長。
世間的河川, 在我們身側,洶湧流淌。
時間的河川,漫過了我們, 飛馳而逝。
我望著她, 忍不住哭了。
她笑著流淚, 安慰我道:「能再見面真好,至少我等到你了,不是嗎?」
我哭著點頭。
驀地想起——
那年鵝毛大雪紛飛, 我們分別。
紅梅樹下,浮生亭中,她曾問我:「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我說會的。
會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