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天色暗了下來。 夜幕在這片乾熱的土地上落得比國內更快些。
天空是一整片深藍色,沒有高樓的阻擋,星星密密麻麻的,亮得就像掛在眼皮上一樣。
董雅麗站在院子門口,微微踮著腳,望著那條泥土路的盡頭,視線卻穿不過遠處的黑暗。
那條路白天看的時候只是塵土飛揚,現在卻像一條沉默的蛇,蜿蜒著蜷伏在夜色中,死寂無聲。
院子很安靜,只有牆角一隻貓頭鷹低低地叫了一聲,驚起了一群不知名的夜鳥,撲稜稜地從灌木叢中飛起,又迅速沉入了更深的黑暗裡。
屋裡,孫穎在廚房燒水,她的動作很輕,卻掩蓋不住灶膛里的噼啪聲。
她低著頭,表情平靜,可手指卻無意識地一遍遍擦著鍋邊的焦漬,就好像在借著這個動作讓自己鎮定下來。
董雅麗站了很久,終於回頭走回屋裡,拉了張小藤椅坐下。 「媽,你累了吧?」孫穎遞來一杯溫水,語氣溫和。 董雅麗接過杯子,輕輕啜了一口。 水裡帶著淡淡的煙火氣,就像是灶台熬出來的,還夾雜著泥土的味道。
「這邊水質還行嗎?」她順口問了一句。 「燒過就沒問題。 」 董雅麗點點頭,把杯子放在腿上,停頓了一下,又緩緩問道:「你丈夫……他今天,真的不回來了嗎?」
孫穎低頭掖了掖圍裙下擺,神情略微有些尷尬:「他說今天村裡有個長老葬禮,比較重要。 」 「他是什麼身份?」董雅麗頓了一下,「怎麼我來了,他都不露面?」 孫穎輕聲說:「他在部落里地位挺高的,很多事務都要處理,他不喜歡陌生人。 」
「我不是陌生人。 」董雅麗抬頭看著她,語氣不重,但字字都很清晰。 孫穎沒有回答,只是垂著眼帘,手指絞著圍裙布角,就像一個被老師訓話的學生。 她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你們結婚這麼多年了,他怎麼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他不喜歡照相。 」
孫穎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回答道。 「可你寄來的那些信,提到他的地方越來越少,」董雅麗繼續說道,「我每次問你近況,你都說『挺好的』,可你今天讓我看到的,真的就是『挺好的』嗎?」
孫穎咬著唇,沒再說話。 屋裡沉默了半晌,只剩風吹牆縫發出的嗚咽聲,就像某種被壓低的哭聲。 董雅麗放下杯子,忽然站起身,在屋裡緩緩踱步。 她的目光掃過牆上的舊報紙,那是她剛進門時看到的……
報紙已經泛黃,被摺疊成四等份,用透明膠固定在牆上,上面有幾段密密麻麻的字元,被紅筆圈了幾道線。 「這是……你們族語?」 孫穎點點頭:「嗯。 」 「什麼意思? 」「是部落的日常通告……一些節日、祝禱儀式什麼的。 」
「禱什麼?」董雅麗皺起眉,「你信他們的宗教?」 「這邊很多人信,不信不方便。 」孫穎語氣平淡,卻帶著難以掩飾的敷衍。 董雅麗沒接話,只是走近幾步,盯著那些字元。 她看不懂,但那種看似規則又隱秘的排列方式,讓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她忽然轉頭問道:「你有沒有國內的身份證件?
結婚證、護照、醫院的就診卡……總該有吧?」 「都放在一個箱子裡了。 」 「讓我看看。 」 孫穎愣了一下,下意識擋了一下手:「媽,你別這樣……」
「我就看看,確認你真的是『結婚』,而不是……被困在這裡。 」 她說出「被困」這兩個字的時候,孫穎明顯臉色一變。 「媽!」孫穎有些激動,「你到底什麼意思? 」
「什麼意思? 你從我一進門就遮遮掩掩的,到現在我連你丈夫的臉都沒見過!你住的地方像個封閉院落,孩子像是在接受訓練而不是陪伴,屋裡沒你的結婚照,你的信只寫『一切都好』四個字,跟複印的似的。 你告訴我,這些合不合理?」
孫穎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眼眶漸漸泛紅,低聲道:「媽,我真的過得……還算可以。 我現在這樣已經比很多村婦好太多了。 我還能吃飽、還能寫字、還能教孩子中文……已經很不容易了。 」
董雅麗聽得心頭髮酸,卻更覺悲涼。 「那你為什麼不回國? 十六年了,一次也沒回家。 你連你爸臨終前都不敢打電話,是不是他……」她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他不讓你回?」
孫穎一怔,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是不讓,是……不希望。 」 這句話說得太輕,輕得幾乎不像個答案,像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妥協。 董雅麗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坐回藤椅,抬頭望著屋頂搖搖欲墜的燈泡,仿佛整間屋子都隨著這盞燈輕輕晃動著。 「你騙了我。 」
她喃喃道,「這些年你一直都在騙我。 」 孫穎站在原地,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聲音微顫:「我沒騙你……我只是……不敢說。 」 「你怕我傷心?」 「我怕你找過來。 」孫穎咬著牙,低聲說,「這邊不是中國,沒有法律保護,沒有父母撐腰。 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學會了順從。 」 「順從誰?」
「他,還有這個部族。 」 那一刻,董雅麗感覺心像被撕裂了一樣。 她終於明白,那個遲遲不出現的「丈夫」,那個她女兒從不讓她見、只用「他」來代稱的人,不是家庭的組成部分,而是……一個不容質疑的權威。 孫穎不是生活在婚姻中,她生活在支配之下。 「你告訴我實話,」董雅麗站起來,聲音顫抖,「你現在還能走嗎?
如果我帶你走,你能走得了嗎?」 孫穎沒有回答,只是站在昏黃燈光下,身體微微發抖,嘴唇顫動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那一晚,風一直沒停,院門咯吱咯吱地響著,就像是有人在門外不停地推。 而董雅麗,在屋裡坐了一夜,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照片,照片上是她年輕時抱著剛出生的孫穎,站在江蘇老家黃昏下的稻田邊,陽光金黃,女孩咯咯笑著……
那是她記憶中,女兒最自由的模樣。 可現在,她的女兒已經不會那樣笑了。 她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董雅麗疑惑地想著,想著明天見到一定要多問問!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董雅麗便醒了。 屋外還有霧氣,風從破舊窗縫裡灌進來,帶著草木腐爛與牲畜混雜的味道。 她坐起身,披上外衣,從床下拿出一個塑料水壺,走到院子角落洗臉。
院牆外傳來雞鳴和人聲,夾雜著聽不懂的方言,還有木柴劈裂時的咔咔聲,就像是某種陌生生活的節奏。 「媽,你醒啦?」孫穎提著一籃乾衣服,從另一邊走出來,臉上帶著刻意的輕鬆。 董雅麗點點頭,看了她一眼:「他……今天會來嗎?」
孫穎頓了下:「會的,上午部落有例行集會,結束後就回來。 」 「你昨晚沒睡吧?」董雅麗盯著她略微浮腫的眼眶。 「沒事,我這邊都這樣,天氣熱睡不沉。 」
母女二人走進屋,吃了點小米粥和干餅。 孩子阿米爾背著一個小布袋跑出去玩了,孫穎則開始打掃院子,一邊掃一邊時不時朝村口張望。 午後兩點左右,一陣低沉的引擎聲從土路那頭傳來,一輛破舊的摩托車慢慢駛近。 董雅麗正坐在屋檐下繡布,聽到動靜時下意識抬頭。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摩托車后座跳下,逆光之中,步伐穩重。 男人穿著一件寬鬆的棕色民族長衫,背對著陽光,頭髮短而卷,皮膚黝黑,肩膀寬厚,步伐帶著某種訓練過的整齊感。 孫穎迎上去,低聲說了幾句。 男人點點頭,轉過身,臉上浮現一個禮貌的笑容,朝董雅麗走來。
「您好,媽媽。 」他的中文帶著濃重的口音,但吐字清晰。 董雅麗猛地愣住。 那一瞬間,她手裡的繡花針「啪」地掉落在地,整個人僵坐在藤椅里,手指微微顫抖,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男人的臉,五官深邃,鼻樑高挺,嘴唇微厚,眼窩略深……
典型的東非混血外貌。 但讓她震驚的不是這些。 而是……
她見過這個人。 或者說,見過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董雅麗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見到他。 雖然之前對於女婿特別好奇,也總是讓女兒給她看看照片,可孫穎總是好像不太願意,就像在隱瞞著什麼。
當時董雅麗也沒多想,只覺得可能是不太方便,想著來到非洲之後,對於女婿的身份她就越發好奇了,心裡也在想對方究竟是誰。
董雅麗也總感覺孫穎有什麼事情瞞著她,她問了很多,可孫穎總不願意回答,董雅麗想著總有一天能夠見到,也就順其自然了,可沒想到真正看到女婿的時候,她眼底滿是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