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登基時,立了太子側妃為後。
原因很簡單,命書上寫了,他的第一個皇后,會亂箭穿心而死。
封后聖旨下來的那天,我的姐姐,也就是太子妃沈成雲,笑眯眯地來到我宮裡,行了個不怎麼端正的禮:
「臣妾恭喜皇后娘娘。」
然後她湊近我,惡毒地彎起鮮艷的紅唇:「沈若若,珍惜這兩天好日子吧,不過也別太得意了,如果讓我有哪裡不開心了的話,畢竟你死後有沒有個好諡號,可全由我說了算。」
「是麼?」
我後退一步,沉聲道。
「那姐姐可千萬別死在本宮前面。」
01.
我家是醫藥世家,祖輩三代都供職於太醫院,這一輩沒有兒子,只有我和沈成雲兩個女兒。
我們兩個自小學習藥理,沈成雲是大夫人生的女兒,自小嬌慣著養大,嫌搗藥磨藥會損了她那雙滑如凝脂的玉手,更討厭那股難聞的中藥氣息會沾染上她那被香料熏過的綾羅長裙,因此總是偷懶。
爹和大夫人寵愛她,因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隨她去了。
我就不同了,我沒有她那樣的靠山。
關於我的生母是誰,府里流傳著不同的版本,有的說是府里某個早亡的奴婢,有的說是外面樂坊里的某個歌姬。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出身卑賤,不得寵愛。
好在我是聰明的,藥理書我看一遍就記得,藥方子我抄兩次就能悟出新門道。
「那有什麼用?」每次看著我辛苦地搗藥,沈成雲都會嗤笑。
對於你而言沒用,但對我而言有。
我這樣的庶女,估計是嫁不得高門楣的公子了,倘若爹把我許配給哪個小廝,若是我喜歡的也就罷了,倘若他是個吃酒打老婆的混帳東西,至少我能逃出去,去江湖上當個郎中。
在世上有個能安穩活著的角落,這便是我的心愿了。
可沒成想,這樣小小的心愿,到最後也實現不了。
起初,我只是看著爹日夜不睡,在書房裡愁眉不展。
我對爹沒有太多感情,他的愛都給了沈成雲,我自然也沒什麼愛給他。
但我對醫術感興趣,我想知道什麼疑難雜症是他破解不了的,也許……也許我能行。
爹起初不願告訴我,但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我的確自小有天賦,於是他讓我扮作醫童,跟著他去了宮裡。
得病的人是太子,爹告訴我,他是胎裡帶的弱症,自小便有咳疾,這麼多年來吃了無數藥,一直不見好。
太子臥在踏上,看到他的臉時,我的心多跳了一拍。
他真好看,沒有半點兒榮華富貴里養出來的奢靡氣,相反,他像一株安靜的植物,像我日日相伴的那些藥材,清瘦、俊氣,散發著一股清苦的芬芳。
我帶著斗笠,長長的紗遮住了我的面容,我小步走上前去,輕聲開了口。
父親斥責我的僭越,太子卻溫和地笑了。
「無妨。」他伸出手腕給我,我搭上去,他用清明如水的眼神看向我,幸好垂紗遮住了我的臉,不然他一定會看到我的臉紅了。
「不是弱症……是熱毒。」我小聲道,「所以不該補,而是該疏。」
「荒唐!」父親大聲道。
我初出茅廬,未免太沒有分寸了,這句話說出來,直接相當於宣告之前的這麼多年裡,太醫院的各位老人家全都判斷失誤。
「沈院首,無妨的。」太子看向我,他的眼角天生有個弧度,因此看誰都像是帶笑,「那你會開方子麼?」
「我……可以試試。」
我回家,翻了一夜醫書,斟酌了許多個時辰,最終寫出了一張藥方。
配好的藥材被送入東宮,每日熬煮。七日之後,太子多年來的咳疾就這樣治癒了。
太子向我父親詢問,這個小醫童是誰。
「請太子殿下恕臣之前沒有說明。」父親的鬢角帶著汗,「那其實……是小女。」
太子殿下要迎娶太醫院之首的女兒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
我去藥鋪取藥時聽到了,心突突地多跳了一拍,連忙飛奔回家。
府內已是喜氣洋洋,大夫人笑眯眯地把一支金步搖簪到沈成雲的頭上。
「京城那麼多閨秀想嫁給太子,害得相思病都犯了也想不成,還是我們雲兒有福氣。」
心裡那個不好的預感成了真,我站在原地,夏日的風帶著暖意吹過我的衣袖,我卻只覺得如墜冰窟。
沈成雲回頭看向我,皺了皺眉頭。
「瞧那丫頭傻呆呆的樣子,大喜的日子,當真是晦氣。」
我張了張嘴,喉嚨很乾,發出的三個字像是泣血。
「……那是我。」
「什麼?」
沈成雲沒有聽清。
「那是我!」
我放大了聲音。
沈成雲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爹和大夫人的臉色也變了。
爹走過來,揚手給了我一個重重的耳光。
大夫人則對著下人們煩躁地揮了揮帕子:「你們先下去。」屋裡只剩下了我們四個,爹臉色鐵青地看著我:「你想幹什麼?」
我沒想幹什麼。
我抬頭看著爹,輕輕張口:「爹,你若是真問心無愧,就看著我的眼睛說——太子來娶你女兒,和究竟是誰治癒了他咳疾這件事沒關係。」爹錯開了我的目光。
但只是短短的片刻。
片刻後,他回頭直視我的眼睛。
「當然有關係。」
爹走到沈成雲身邊,慈愛地將手掌放在沈成雲的肩頭。
「雲兒寫出藥方治癒了太子殿下的咳疾,太子殿下欣賞雲兒的才名和賢德,於是娶雲兒為太子妃——這有何不對?」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父親。
他並不迴避,也直直地回視我。
到底是我低估了他。
原來人真的可以對兩個親生骨肉如此差別對待。
沈成雲笑了,她走到我面前,湊近我的耳邊。
「妹妹,你別難過。」
「庶女怎可做太子妃呢?」
「這福氣你是接不住的,我替你接住了,你該為我開心啊。」
我咬緊牙關,良久,輕輕笑了出來。
「我當然為姐姐開心。」
「那麼姐姐一定要祈禱,太子殿下未來平平順順,連風寒都不能沾。」
「不然的話,萬一他有個頭疼腦熱,來問姐姐,以姐姐這藥材都分不清的三腳貓醫術,那不就是……欺君之罪了麼?」
我話音未落,爹、大夫人和沈成雲都乍然變色。
「雲兒也可以學習醫術。」爹冷著臉說。
我微笑著搖搖頭。
「爹,你的女兒你最了解,別自欺欺人了。」
02.
他們在書房討論了一整晚,然後叫我過去。
我推開門時,看到沈成雲臉上帶著未乾的淚,她紅著眼睛瞪我,然後扭過頭去。
爹無奈地看她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我。
「你作為陪嫁侍女,跟著雲兒一起入宮。」
「爹!」沈成雲叫道。
她顯然還沒有完全接受這一決定,急急地走到書房中間,伸出手來指著我的臉。
若不是我側頭躲了一下,她塗了丹蔻的長指甲險些劃傷我的眼睛。
「你看她這個不服氣的樣子,讓她陪我進宮,她一定會勾引太子殿下的!」
爹走到我面前,他變得溫和了許多,我知道,那是他有求於我的前兆。
「若若,你和雲兒是姐妹。」
「是啊,兩姐妹就該互相幫襯著。」大夫人附和。
我用力繃緊了臉,生怕用力用得不夠,我就會立刻冷笑出來。
這些年來,我吃沈成雲吃剩的點心、大冬天要幫她洗貼身的衣物,這些爹和大夫人都看在眼裡。
那時怎麼沒有人對沈成雲說,我們是姐妹?
「若若,你娘呢,身份是個見不得人的。」大夫人幽幽地說,「所以對外也並不能宣稱你是我們家的小姐,這一點呢,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所以留在府里,你也就是個丫頭奴婢的身份,只能嫁個不識字的小廝,要不就是賣出去做妾。」
「入了宮就不一樣了,雲兒是太子妃,未來便是皇后,你是皇后身邊的紅人宮女,怎得也能夠配個御林軍侍衛,這不好麼?」
「但是如果你現在鬧起來,雲兒沒了太子妃的位子……」
大夫人走到我身邊,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肩,她動作如此輕柔,讓我感覺有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纏上了我的肩膀。
「那你說……你自己能好過麼?」
是啊……好過不了的。
我這條命,從來由不得我自己。
我乖順地低頭,輕聲道:「我明白的。」
「若若一定好好扶持姐姐。」
大夫人和爹對視一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旁的沈成雲臉色也由陰轉晴。
這樣的好臉色……他們維持不了多久了。
我在心中暗暗地想。
03.
太子對沈成雲很滿意。
怪不得他,沈成雲只有在面對我時,會露出那副刻薄嘴臉。
其餘的時候,她生著一張人畜無害的面孔,華美、富麗、端莊、柔和,用算命先生的話來說——「此女一看面相,便知是個富貴命。」
而我就不同了,瓜子一樣的尖下頦,皮膚冷白得沒血色,眼珠子的眼色都比別人淺幾分,像市集上那種一兩銀子一大把的琉璃珠子。
算命先生當時為了討大夫人和沈成雲的歡心,是怎麼評價我的面相來著——
哦,我想起來了。
他說的是,「是個命薄的狐狸精。」
當年他這麼說完後,大夫人和沈成雲,都滿意地笑起來。
而當初只有十來歲出頭的我,則蓄滿了委屈的眼淚。
如今時過境遷,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咬緊牙關忍眼淚的小姑娘。
在伺候完沈成雲梳洗後,我悄悄對著銅鏡,打量著自己。
命薄——也許吧。
但狐狸精——至少在之前的人生中,這評價可是冤了我。
既然已經擔了這個冤名,那不如坐實了它。
太子喜靜,最愛的便是看書和習字,經常一個人在書房一消磨便是一個下午。
沈成雲從來不去,她當年在府里便說過,看字兒多的東西她頭疼。
那天下午,沈成雲靠在涼榻上午睡,她吃完飯後素來是要午睡的,只是這次,我在她宮裡的香爐中,加了一點點藥草。
燒成香灰之後也絕對不可能再驗出任何問題,成分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一些安神的藥。
煙霧繚繞中,沈成雲會睡得香一點,沉一點,比平日裡久一點。
不多,大概也就半個時辰。
但對我來說,夠用了。
我端著綠豆蓮子湯,去了太子的書房。
04.
太子的書房坐落在草木深處,窗外是一片竹林,雪白的牆壁映著淡墨色的竹影,竹影隨風晃動,讓人的心也跟著動起來。
我端著綠豆蓮子湯,行禮如儀。
「太子妃讓我來給太子殿下送湯。」
侍從沒問任何話,直接讓我進去了。
我端著湯,來到太子身後。
他在習字,墨色淋漓地在宣紙上鋪開。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很難想像他這樣俊秀文氣的人,寫的是這樣一手快意的狂草。
他寫完了,回頭看到我,嚇了一跳。
「奴婢冒犯了。」我連忙跪下。
「無妨。」他擺擺手。
他很喜歡說「無妨」,溫和、好脾氣、沒架子。
是我期待中夫君的樣子。
「殿下在練字,奴婢看呆了,於是忘了通報。」
「你家家風不錯,丫鬟也有私塾先生教著識文斷字麼?」
心頭涌過一絲痛意,不知是對爹,還是對我那個不知身份的娘的怨。
我將這痛意壓下去,輕聲道:「奴婢不但識字,對書法也略通一二。」
「哦?」
太子來了興趣,索性將浸透墨汁的狼毫筆遞給我。
「叫我瞧瞧。」
「奴婢不會寫詩詞歌賦。」「不必,你隨意寫幾個字就好。」
「那奴婢……就寫奴婢最熟悉的東西吧。」
我拿起筆,對著雪白的宣紙,輕輕下筆,一手端正的唐楷。
「黃連、梔子、黃柏、金銀花……」
太子起先頗有興致地瞧著,漸漸地,他意識到什麼,臉色變了。
我平靜地寫著,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心中帶著一股含血的快意。
我知道我在幹什麼,我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懸在筆尖,為一個根本不知勝率為幾的賭局下注。
可那又怎樣呢。
你們不在乎我……
於是我也不在乎你們。
我寫完,書房裡靜得落針可聞。
太子站在我身邊,我聽得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我寫了一整面宣紙,內容非常簡單。
——是那張救了他的方子。
當然,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那還有一些別的解釋,比如作為沈成雲的丫鬟,我見過那副方子,恰好能夠背誦……
但我知道,當初那張方子,是送到過太子面前的。
太子喜歡習字,他對人的筆跡極度敏感,他能夠清晰地意識到,我和寫那張方子的人,是同一個。
再結合那一日他聽過我的聲音。
結合寫出這樣一手唐楷的人必然常常寫字,但沈成雲卻完全不進書房,手上連個握筆的繭子也沒有。
所有往日裡會被忽略的蛛絲馬跡串聯起來……
我不信太子發覺不了。
寂靜,良久的寂靜。
「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太子低聲問我。
「若若。」「若若。」太子輕輕地重複,「你是沈家的丫鬟?」
「可以這麼說。」我輕聲道,「我叫沈若若。」
我的重音咬在了那個「沈」字上。
太子沉默,他明白了。
「綠豆蓮子湯……不錯。」他端起我放在桌上的瓷碗。
「是,綠豆味甘,性寒,入心、胃經。蓮子味甘、澀,性平,歸脾、腎、心經。」
「二者合一,清熱解毒,最適合殿下的體質了。」半個時辰後,我回了院子,沈成雲剛剛睡醒,揉著眼睛看我。
「你做什麼去了?」
她沒好氣地問。
「熬了點綠豆湯。」我揚起手裡的碗,「小姐要不要嘗嘗。」
「誰喝那勞什子東西。」沈成雲不耐煩地說,「取點兒冰鎮西瓜來。」
她臉上的不耐煩神色只維持了短短一瞬,因為在我身後,太子踏入了院子。
沈成雲的臉像翻書一樣快,轉眼間便換成了柔美溫和的模樣:「殿下來啦,妾身午睡起來正燥熱呢,有用井水冰的西瓜,咱們一起吃點吧。」
我垂首去拿西瓜,聽到背後,太子淡淡地對沈成雲說。
「你最近不是嚷著鬧肚子麼,還貪涼?」
「哎呀,妾身剛醒,腦子還不太清醒,怎麼忘了。」
我聽到沈成雲尷尬地回應。
當晚,沈成雲早早地燃起明燭,等著太子來就寢。
等到半夜,太子也沒有來,侍從過來說,太子在看書到深夜,就在書房睡下了。
沈成雲失望地睡下了。
我睡不著,一個人走到花園的鯉魚池邊看月亮。
看著看著,身邊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太子。
「你膽子很大。」他低聲道。
我搖了搖頭。
「其實我膽子很小,從小到大,我沒為自己爭取過什麼。」
我輕聲說。
「那這一次,為何例外?」
「因為我喜歡殿下。」
我轉過頭去,迎著太子的目光,平靜而又篤定地說:「我從見太子的第一面,就喜歡殿下。」想來我這樣沉默文靜的人,從來沒有如此直白熱烈的時刻,太子微微愣住了,良久,他低下頭,看向鯉魚池中戲水的魚兒。
「你知道我母親是誰麼?」
「皇后娘娘。」
「那是十二歲之後。」太子笑著搖了搖頭。
「十二歲之前,我母親是浣衣局裡一個最末等的宮女,我跟著她在浣衣局長大,父皇完全把我們娘倆忘了。」
「後來我母親去世了,我一個人在宮裡,也記不清當時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一年大皇子得病去世了,皇后悲痛之餘,發現自己並沒有親生兒子,可以和皇貴妃鬥了。」
「陰差陽錯地,她聽說了我的存在。」
我低著頭,這樣的皇家密事是我不該聽的,聽了簡直有被殺頭的風險。
「於是十二歲那年,我成了皇后的嫡子,所有人的記憶就像被洗過一遍,我仿佛一直是在皇后宮裡長大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被那些過往的回憶折磨。」
太子側過頭看著我,輕聲道:「沒有身份、不被承認,辛苦、委屈、只想要一個不被欺負的安生角落、只想守護一點自己本該有的平凡幸福,可即便這樣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
「這樣的滋味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