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周三的下午,陳銘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婆婆的老鄰居。
語氣焦急地說老太太在家暈倒了,剛被送去醫院,讓他趕緊過去。
陳銘當時就慌了神。
儘管之前矛盾激烈,但那畢竟是他親媽。
他立刻請假,火急火燎地趕往醫院,路上才想起來給我打電話,聲音都在發顫:
「薇薇,媽暈倒了,在醫院搶救!我正過去……」
我心裡咯噔一下,但更多的是疑竇叢生。
上輩子直到我們出事,婆婆身體都硬朗得能追著罵我們三條街,怎麼這輩子突然就病危了?
等我趕到醫院時,陳銘正臉色蒼白地守在婆婆病床邊。
一個護士正在遞給他檢查報告:
「家屬先看看,情況不太樂觀,懷疑是心臟方面的惡性腫瘤,需要進一步確診。」
陳銘接過那張紙,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惡性腫瘤?」
他喃喃自語,眼眶瞬間就紅了。
「要多少錢都得治,我得想辦法……」
我也湊過去仔細看那份診斷書——紙張粗糙,格式彆扭,連公章都沒有。
我沒有立刻戳穿,而是瞬間進入了「狀態」,我緊緊握住婆婆的手。
「媽!您怎麼樣?您別嚇我們!什麼腫瘤不腫瘤的,咱不怕!現在醫學這麼發達,就算是傾家蕩產,我和陳銘也一定給您治!咱們這就去北京,去上海找最好的專家!」
我猛地轉向陳銘,語氣堅定:
「陳銘!你立刻去挂號處問,辦轉院!我現在就打電話把理財和定期的錢全取出來!不夠就把車賣了!其他以後再說,媽的命要緊!」
12
說完,我立刻掏出手機,當著所有人的面,開始翻找理財經理的電話,語氣急促地對著並未接通的電話那頭說:
「李經理,我急用錢,所有未到期的理財產品現在能拿回多少?對,所有!損失利息也沒關係!」
婆婆本來還在那哼哼唧唧地裝虛弱,一聽我要動真格地拿回理財甚至賣車,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
她也顧不上演戲了,猛地坐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什麼理財!不……不用!沒那麼嚴重!拿十五萬就夠了,這要虧本的!」
我不解地看著她,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媽!這都什麼時候了,您就別心疼錢了!命比錢重要啊!陳銘,你還愣著幹嘛,快去問轉院啊!咱們必須給媽最好的治療!」
陳銘被我這一連串的反應搞懵了,但看到我「聲淚俱下」地要賣車救母,感動和愧疚瞬間湧上來,也跟著說:
「對!什麼虧不虧的!媽,錢的事您別操心!我們這就去辦!」
我又打開手機:
「喂,你好,是《百姓幫扶》欄目熱線嗎?我想尋求幫助,我婆婆得了大病,能募捐嗎?」
「可以募捐,但是要本人舉著身份證錄視頻。」
「當然可以。」
婆婆徹底慌了神,一把奪過我的手機,語無倫次地說:
「不……不是……那個病……它其實……哎呀……再商量商量……」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的暖暖仰起小臉,天真地指著診斷書上的印章說:
「媽媽,奶奶這個診斷書怎麼沒有那個紅圈圈呢?」
童言無忌,卻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迷霧。
13
陳銘猛地一愣,抓過診斷書仔細看,又抬頭看向母親慌亂躲閃、冷汗直流的表情,再看向角落裡試圖溜走的弟弟。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假的。是嗎?所以你剛才說十五萬就夠了。」
陳銘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為了幫陳浩騙錢買房,你居然騙我們自己得絕症?媽!你到底還要做到什麼地步?!你讓我真的太寒心了!」
謊言被當場拆穿,婆婆開始瘋狂地咒罵。
「是!我就是騙你了!怎麼樣?!誰讓你不肯幫浩浩!我就是要錢!要錢給浩浩買房!你不給,我就去借!我去賣血!我去死!我死了你看別人怎麼戳你脊梁骨!!」
這場鬧劇最終以醫院的保安介入而暫時收場。
婆婆臨走前還放下狠話,說沒他這個兒子。
然而,她的瘋狂並未停止。
她似乎認定只要鬧得夠大,大兒子最終還是會妥協。
她竟然真的偷偷把自己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給賣了!
賣房的錢,一大半都給了陳浩,指望他趕緊去買下那套「學區房」。
陳浩和他老婆拿到錢,喜出望外,哪裡還管什麼學區房。
他們早就被一個所謂的「高回報、快周期」的投機項目迷了眼,幻想著能一夜暴富。
幾乎是拿到錢的下一秒,他們就毫不猶豫地把所有錢都投了進去,甚至還在「項目方」的慫恿下,借了一筆不小的民間高利貸作為「追加投資」。
可那根本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
不到一個月,項目爆雷,老闆捲款跑路,血本無歸。
高利貸的催債電話很快就打到了陳浩和婆婆那裡。
凶神惡煞的討債人找上門,把他們臨時租住的小家砸了個稀巴爛。
婆婆哪見過這種陣仗,又驚又氣又怕,這次是真的心臟病發作,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臉色青紫,不省人事。
陳浩和他老婆嚇得魂飛魄散,生怕被討債的抓住。
他們連夜卷了家裡最後一點現金和值錢的首飾,抱著孩子,連滾帶爬地跑了,甚至連 120 都沒給親媽叫一個。
還是鄰居聽到動靜不對,發現情況後叫了救護車。
陳銘接到醫院電話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醫生語氣沉重地告知他,婆婆急性心梗,搶救過來了。
但情況不穩定,需要住院治療和後續長期護理,並且嚴厲地詢問為什麼老人發病後沒有及時送醫。
陳銘趕到醫院,看著病床上插著管子、真正變得虛弱不堪的母親,心情複雜難言。
他去繳了初步的醫療費,試圖聯繫陳浩,卻發現對方手機早已關機,音訊全無,仿佛人間蒸發。
14
婆婆出院後,身體大不如前,需要人長期照料。
她一個人住在租來的小屋裡,身邊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鐘點工只負責做飯打掃,鄰里因知曉她的為人而疏遠她。
她時常對著小兒子一家的照片發獃,咒罵一會兒小兒子沒良心,又哭訴一會兒大兒子狠心。
陳銘履行著最基本的贍養義務,支付房租、生活費和藥費,但他從未踏足那間小屋。
他對我說:
「薇薇,我支付費用,是法律也是我最後的底線。但情感和探望,我給不了,也不想給。我看見她,就會想起她是怎麼咒我們,怎麼逼我們,怎麼差點毀了這個家。」
我第一次去看她時,她正對著窗戶發獃,形容枯槁,沒了往日的精神。
聽到動靜,她渾濁的眼睛轉過來。
看到是我,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伸出手想抓我。
「薇薇你來了,好,你讓阿銘來看看我,啊?我是他媽啊!我都要死了,他不能不管我啊!你跟他說,讓他來,快來!」
我後退一步,避開了她。
「陳銘為什麼不來,您心裡比誰都清楚。您忘了您是怎麼一次次騙他、罵他、咒我們一家去死的?忘了您為了幫陳浩,連自己得絕症這種謊都說得出口了?」
她的臉瞬間扭曲,激動地想坐起來:
「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是他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現在這樣就是不孝!要天打雷劈的!」
「天打什麼雷,劈誰的頭頂,還真說不準。您要是覺得日子太清凈,想讓人再來評評理,我不介意把上次您和弟弟合夥偽造診斷證明、騙錢未遂的那出好戲,連同錄音,再給親戚們回味一遍。或者,直接報警。」
婆婆的哭求戛然而止,她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哆嗦著,驚恐地看著我。
她頹然癱回枕頭上,喘著粗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後來我還是經常過去,在她逼仄的小屋裡,我開始給她一遍又一遍地放著我前弟妹的視頻。
她已經離開了弟弟,帶著小寶改嫁,天天拍點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常。
最後一次去的時候,我把平板留給了她。
15
在一個深冬的寒夜裡,婆婆的心臟病再次發作。
這一次,沒有鄰居聽到動靜,她沒有力氣呼叫,也沒有任何人在身邊。
她獨自一人,在冰冷的出租屋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
直到幾天後,鐘點工因多次敲門無人應答覺得異常,找來房東開門,才發現早已僵硬的屍體和電量耗盡的平板。
搞笑的是,那張偽造的診斷證明還被她嚴嚴實實地藏在懷裡,像是怕被人拿走一樣。
陳銘接到通知後,異常平靜。
他去處理了後續事宜,手續辦得很快。
沒有舉辦葬禮,他直接聯繫了殯儀館,將遺體火化,把骨灰盒遞給了我:
「薇薇,你處理吧。隨便找個地方安置就好。」
我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個盒子。
觸手冰涼,輕飄飄的,仿佛裡面裝的不是一個人的終結,而是一捧無足輕重的灰塵。
第二天,我獨自一人開車去了郊外一條偏僻的河邊。
冬日的河流平靜而冷冽,岸邊枯草萋萋,四下無人。
我停下車,拿著那個骨灰盒走到河邊。
寒風吹起我的髮絲,冰冷刺骨,卻讓我感覺異常清醒。
我打開盒子,看著裡面的一片灰白。
「你機關算盡,偏心疼愛小兒子,最後他棄你如敝屣,而你死在他帶來的災禍之後,身邊空無一人。」
「你視我們為眼中釘肉中刺,甚至親手將我們推向死亡。這一世,你依然妄圖榨乾我們最後一絲價值。」
「你總說我們是賠錢貨,是掃把星。可最終,是誰毀掉了自己的人生,又差點毀掉兒孫的人生?」
「你常說,人老了之後一定要落葉歸根,燒成一把灰人也就跟著灰飛煙滅了。」
「所以啊,我倆專門把你燒了。」
我低聲對著那捧骨灰,也是對著上一世慘死的自己一家,做著最後的了斷。
說完,我沒有絲毫猶豫,將骨灰盒傾斜。
灰白色的粉末紛紛揚揚,被凜冽的寒風瞬間捲走,大部分撒入冰冷流動的河水中,頃刻消失不見。
零星些許落在枯草上,也很快被風吹散,了無痕跡。
我看著空蕩蕩的盒子,像是看到了上一世我們一家三口支離破碎的結局,以及這一世終於被徹底清掃乾淨的孽障。
開車前, 我隨手把空盒丟進了垃圾桶里。
16
至於弟弟陳浩的結局……
討債的人總是精準地找到陳浩, 他日子過得東躲西藏、提心弔膽。
他到每個城市都先向我們這個大哥大嫂求救要錢, 儘管我們始終一分不給。
放貸人和討債人是我老家那邊的,都是同鄉,我總不能看他們錢打水漂吧。
曾經幻想的富貴生活如同泡影,老婆也帶著孩子改嫁,被逼瘋的陳浩殺到了他前妻的老公家。
幾個人就這樣糾纏個不停。
時光流逝, 我們的日子終於徹底回歸了平靜與溫暖。
周末,陽光灑在我們新家的小院草地上,暖暖正在專注地練習剛學的芭蕾舞步, 身影輕盈,笑容燦爛。
我坐在一旁的野餐墊上看書,陳銘端著水果走過來, 在我身邊坐下。
「薇薇,」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認真。
「前段時間處理媽的後事, 我心裡除了麻木,想得最多的,其實是你。」
「我在想,如果沒有你一直那麼堅定地守著我們這個家, 一次次把我從糊塗和軟弱里拉出來……」
「我的下場會是什麼樣?我可能早就被媽拖垮,和他們一起墜進深淵了。而你,可能早就帶著暖暖離開, 擁有更好的人生了。」
他握住我的手, 掌心溫暖而堅定:
「我終於明白,是你用你的獨立和清醒, 支撐起了這個家, 也支撐住了差點墜落的我。我不是你的依靠, 你才是這個家的支柱, 救了我們全家。」
他的自省如此深刻, 如此坦誠, 像一把鑰匙, 輕輕打開了我心裡最後一把鎖。
「你說的可不完全對,暖暖才是我們家的救世主。」
我笑著, 朝暖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陳銘順著我的目光望去,看著女兒陽光下無憂無慮的身影,也笑了起來, 點頭贊同:
「是啊, 要不是暖暖, 我可能還一直糊塗著呢。」
「嗐,我還不如五歲小孩呢。」
他說著,臉上浮現出一絲疑惑。
但他最終只是笑了笑,並沒有深想, 只歸功於孩子的聰慧早熟,轉而拿起一顆草莓遞給我。
我沒有接話,只是側過頭, 與剛剛結束一個旋轉、恰好望向這邊的暖暖,目光在空中相遇。
她的小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映著一種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瞭然的通透與默契。
我們相視著,微微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