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可是這能怪我嗎?是你自己不告訴我的啊,我讓你找你爸要了再跟我說,後面你就一直沒找我了,我以為他給你的錢你夠用了,再加上我工作忙,我就沒顧得上那麼多。
「結果你就因為這個,整整一個學期一個電話都沒有,要不是因為她們告訴你我病了,你是不是過年都不打算回來啊?」
說著她竟然抹起了眼淚:
「我這些年容易嗎我,一邊要照顧你一邊要忙工作,還得操心這個家,我有多辛苦你不知道嗎?都說女兒是小棉襖,我看別人家裡的姑娘對自己媽多貼心啊。
「可我呢,生病了暈在床上動都動不了,想喝杯水都叫不動你爸,他這麼多年,除了摳摳搜搜只給他那一半的錢,家裡其他的事情他管過嗎,你卻還在因為那麼點小事跟我生氣。」
這些話絲毫沒有引起我的共情,我只覺得她在念咒一樣,我感覺腦門突突的快炸了。
「行了!別說了!」
我一聲大吼後,她的訴叨戛然而止。
不過幾秒,她尖叫起來:「我為什麼不能說!我為這個家付出那麼多,我為什麼不能說!
「我就知道你是個白眼狼,我為你做那麼多,你絲毫不感念,你就知道心疼你爸,沒給你錢的也有他,你怎麼不對著他吼!」
說著,她的怒火轉向那位一直坐在沙發上無動於衷的男人。
她幾個大跨步衝到沙發邊,一把就搶掉他的手機。
「你就天天知道看你的破手機!你為什麼不給你女兒生活費?你們父女倆不是好得很嗎?你怎麼連生活費都捨不得給她,啊?現在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那個男人被她這樣一弄,也起了火,推搡著搶手機。
「我不給怎麼了,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女兒,她不是你生的嗎?你這個當媽的給錢不也一樣!」
兩人你來我往,吵嚷得越發大聲,還牽連出一系列 AA 制的陳年舊事,要論個長短。
看著他們爭論:這個家誰付出的多誰付出的少,在我這個女兒身上,誰給的多誰給的少。
看著他們面目全非,惡語相向。
我的心情竟從未有過的平靜。
在我決定回家的那一刻,我就想過,如果他們能跟我說一聲抱歉,我就嘗試原諒他們這一次,我願意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可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我異想天開了,他們分明從未稀罕。
在越發激烈的爭吵聲中,我離開了家,而他們沉浸在相互的推諉中,都未察覺。
沿街燦爛的煙火像在為我慶賀,也像在為我送行。
12
我連夜買了車票,徹底遠離了那個家。
上車前,媽媽打來電話,我沒有接,我認為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再溝通的必要。
不過幾秒,微信被她轟炸。
【翅膀硬了是吧,這麼迫不及待就走了。】
【走吧走吧,走了我也自由了。】
【自從生下你,這十幾年我就沒安生過,敢ƭù₈走,有本事你就別回來!】
【你千萬別後悔!】
.......
坐了一夜車,回到學校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出去找吃的時候,碰到了江燕。
她看到我的時候很是詫異:「秦菲,你怎麼在這?過年沒回家嗎?」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只笑了笑。
跟在她身旁的還有一男一女,她介紹是她爸媽。
他們一家三口都特別熱情,見我在找吃的,學校附近基本所有餐館都關了門,他們生拉硬拽將我帶去了家裡。
我這才知道原來江燕是本地人。
午飯前,江燕媽媽特意問我:「菲菲同學,你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你跟阿姨說一下。」
我心下一動,不知怎的,眼底竟有些發熱。
我禮貌回道:「除了韭菜,其他都可以,謝謝阿姨。」
「害,這孩子,別這麼客氣。
「今天才初一,你去學校沒吃的也沒人玩,我看啊,你這幾天就在咱家裡住著好了,正好跟江燕搭個伴,我家江燕向來精力旺盛,她這一回家,我和她爸就被她鬧騰得頭疼,你來了正好。」
阿姨嘴上說著嫌棄的話,眼裡卻溢滿了寵溺,而江燕爸爸也在一旁跟著呵呵樂。
好幸福的一家啊,我想。
在江燕一家強行挽留下,我住了三天,然後實在不好意思住下去了,決定回學校。
走的時候,叔叔阿姨還給我包了好幾樣可以存放的吃食,搞得我不好意思極了。
「別客氣,菲菲同學,江燕都告訴我們了,以後啊,放假了,你可以跟著江燕來我們Ťū₉家,叔叔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走出小區後,我沒忍住問了江燕:「叔叔阿姨……你跟他們說什麼了呀?」
江燕欲言又止,猶豫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秦菲,你是孤兒對不對?」
我愣了愣。
「跟你做了半年同學,我從來沒見你跟家人聯繫過,也沒聽你提起過,我也經常看到你在外面兼職,生活也特別節儉,就感覺你過得好辛苦,而且你連過年都不回家,所以...所以我就想你可能是孤兒...」
她見我不說話,似乎有些急了:「是不是我猜錯了?你別生氣啊。」
我低頭苦笑:「沒錯啊。」
多麼可笑啊,有父有母的人,過得跟個孤兒差不多。
所以有什麼好留戀的ẗü₋呢?
13
新學期開學,我一如既往地奔波在上課和兼職兩點之間。
只不過,我身邊多了個可愛的人。
江燕為了接濟我,但又不想太直接而讓我感到難堪,總是費盡心思。
故意讓我帶外賣回宿舍,然後告訴我臨時要跟男朋友出去吃飯,不想浪費讓我幫忙吃,為我省下一頓頓飯錢。
故意按我的尺碼買衣服,收到後說買錯了,沒有運費險退貨划不來,讓給我穿。
為了送我一雙好一點的鞋子,給宿舍每一個人都送了一雙。
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巧合。
次數多了,傻子都能看出來,她想讓我過得好一點。
我雖然不說,但我都記在心裡。
我和爸媽徹底斷聯,他們不再聯繫我,我更加不會聯繫他們。
跟我窘迫的大學生活相比,他們過得可快活多了。
我爸的朋友圈裡幾乎每天都是炒股的分析,時而激動,時而頹喪,心情隨著股價跌宕起伏,隔著螢幕我都能想像他坐在沙發上拿著手機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
我不禁想起那次打電話問他要生活費時,聽到他吐槽「虧死了」。
大概從那時起,或者更早一些,他就已經沉迷這個了吧。
至於我媽,不知道是真覺得沒了我這個女兒徹底輕鬆了,還是故意做給我看的。
從我大年夜離開家之後開始,隔三差五她的朋友圈裡就會更新一組照片。
吃喝玩樂樣樣不差。
說什麼醒悟得太晚,被家庭和孩子捆綁了大半生,現在終於可以自由做自己了。
我並沒有拉黑他們,還時常點進他們的朋友圈看一看。
作為一個本就有父有母的人,我無法克制偶爾在看到別人幸福一家的時候,偶爾深夜 emo 的時候,會生出一點點向父母低頭、重歸於好的想法。
這種想法讓我痛恨自己,所以我需要時不時看看他們無情自私的樣子,提醒自己,他們不值得。
從大一到大四,通過我的努力,四年我都拿到國家獎學金交了學費。
大二之後通過江燕父母的介紹,找到了穩定的家教工作,因為輔導效果不錯,ŧũ̂⁺收入上提升不少。
大四結束的時候,兼職掙的錢,除了解決了四年的生活費,還攢下一點點小錢,讓我不至於一畢業,在找到工作之前,流落街頭。
或許是在前面的這些年苦都讓我吃完了,畢業後幸運之神開始眷顧我,入職了一家非常不錯的公司。
而後一路升職加薪,又讀了在職研究生,繼而又順利出國讀博。
讀博的第二年,我那多年未曾聯繫的父母,破天荒給我打來了電話。
14
當時沒怎麼注意,接起後聽到那個陌生中又帶著點熟悉的聲音,才反應過來。
是我爸。
勾手指算了算,都九年沒聯繫過了,一時有些恍惚。
不過很快這種情緒就消散了,出於禮貌,我問他有什麼事。
那頭語氣小心翼翼,很是討好:「菲菲啊,聽說你現在可出息了,你什麼時候回國啊?我和你媽都很想你。
「你說你這孩子,當年跟爸媽生氣,怎麼就一走這麼多年不聯繫了,你說哪家沒個雞毛蒜皮的矛盾,你這孩子咋就這麼記仇呢。
「我和你媽都怕你氣沒消,都不敢聯繫你,天天盼著你給我們打個電話,盼啊盼啊,一盼這麼多年就過去了,爸爸媽媽都老了,你真是狠心呀。」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為了提醒自己不回頭,還要天天看他們朋友圈自虐的女孩。
特別是出國後的這一兩年,很多時候我都忘了自己還有父母這回事。
他在那頭絮絮叨叨不停,我卻心如止水。
「我挺忙的,掛了。」
「哎,別別別,先別掛,別掛。」他口吻急切,「我和你媽商量過了,我們就你這一個女兒,家裡的財產都留給你。」
我挺驚訝:「哦?你們要去世了嗎?」
那邊立時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咳咳...咳,還...還早,我和你媽就是想你了,你回來看看我們吧?」
我不相信他們會突然變得這麼大方。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怕不是有什麼別的目的。
我聯繫國內的朋友找人去我老家轉了轉,給我傳回來一些消息。
原來我爸這些年一直沉迷炒股,錢全虧進裡面,雖然現在能領退休金了,每個月那三四千領到還投股市裡面,吃喝全靠我媽。
而我媽為什麼會願意呢?原因是我媽退休後這幾年身體毛病不斷,成了醫院的常客,時常需要人搭把手。
我爸為了靠她吃喝,上趕著往她跟前湊。
爭了一輩子的兩個人,結果到老了,竟就這樣和諧起來。
手上的項目結束後,我飛回了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心理,還要再回去那個家。
分明他們的房子和錢之於現在的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吸引力。
直到親眼看到我媽癱在床上,半邊身體動不了,剃著光頭,說話大舌頭還流哈喇子。
看到我爸青著一張臉,多走幾步路、多用點力氣就心虛氣短,隨時要暈過去的樣子時。
我竟覺得渾身舒暢。
我才明白過來。
那些心底的陳年舊傷從未痊癒,只是被我刻意深埋了起來。
對他們的恨從未消失,他們越慘,我就越開心。
大概人老了後,特別害怕死後沒人收屍這件事。
見我真回來了,紛紛拉著我老淚縱橫,絮叨這些年的思念。
我爸當我面撕掉一張泛黃的協議。
他滿臉懊悔:「爸以前就是跟你開個玩笑,沒想到害你當了真。」
我媽更乾脆,直接遞給我一個存款本,說是留給我的錢。
看到數額,我笑了。
不過五萬塊,我媽似乎也怕我嫌少,大著舌頭著急解釋:
「身...身病,發...發到了很多。」
我笑笑安撫她:「沒事,也夠一年半載的費用了。」
我當即聯繫最便宜的封閉式養老院,將錯愕中的兩人打包送了進去。
並交代有吃有喝餓不死就行,其他隨意。
本以為他們關在養老院,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應該還能渾渾噩噩熬不少年。
結果不到三個月,我媽就因為再次腦梗,發現晚了,沒救回來。
我爸著急叫人,踩空了從樓梯上滾下去,也摔沒了。
養老院打來電話,讓我回去處理後事。
可我那麼忙,哪裡有空。
「你們全權處理吧,錢不是問題,完事後拍個照片就行。」
16
「拍什麼照片呀?」江燕突然跳到身後問我。
她這段時間休假過來這邊旅遊,正在我這裡暫住。
看著這位溫暖了我很多年的好友,突然就想告訴她。
「江燕,其實我不是孤兒。」
「我早猜到啦!」
我有些意外。
「你可能不知道,大學的時候,有幾次你看著手機發獃,我好奇看過幾眼,看見過備註爸爸媽媽的手機號和微信。」
江燕摸摸我的頭,神情溫柔:
「能讓我們菲菲這麼好的女孩這麼多年無家可歸,還只能靠你自己的父母,想必也不是什麼合格的父母吧。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一直愛大量囤衛生巾的毛病,是不是以前在家裡有過什麼陰影?大學的時候,有時候你吃飯問題都難了,你卻第一時間想的是去囤衛生巾,可你柜子里明明已經囤了很多……」
她說的話讓我一怔。
這麼多年,我竟沒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顯得多麼異常。
記憶倒灌,那些久遠的難堪和窘迫在腦海里逐一閃現。
原本心底隱隱冒頭的那絲質疑自己是否太過殘忍的情緒,一下子就消散了。
他們早在多年前,就已經為自己的命運打上價碼了不是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