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被帶去國王寶藏的女人和孩子,都是被「家人」親手送進去的,無一例外。
她們被至親長年累月地洗腦,早就麻木了,認命了。怎麼可能還會有人報警?即便有,「家事」又能怎樣?
何況,她們中不少人就像劉芬一樣,精神早被折磨垮了,反而會掉過頭去維護所謂的家人!
長久的沉默後,有人開口問:「那八年前的持刀威脅是……」
「因為我二十歲,爛得沒法用了。」
我緩了一會,自虐般繼續說著。
他們覺得,是時候開發新產品了。
那天我沒撐多久就在遊樂場裡昏死過去,醒來時看見林濤跟負責接頭的老劉點頭哈腰,一個勁兒作揖。
「劉哥再給次機會唄,我家還有個小的,才六歲,又嫩又漂亮,保證乾淨,我自己都沒碰,包滿意的。」
回家躺了一天,我才能爬起來,然後,砸了能砸的一切,抄起菜刀警告他們,敢動微微,我們就一起死。
我以為是我的瘋嚇住了他們。
又一度幻想著他們老了,沒了當年的狠勁。
9
後來我才知道,不過是嚴打開始,國王們不敢露面了。
他們覺得,與其冒險,不如把微微養大再敲一筆彩禮。實在不行,還能留給林偉。
是我太天真,以為自己拼了命地賺錢,能讓他們嘗慣拿孩子要挾我的甜頭,就不會再動她。
「直到國慶節林偉回家……」
這麼久了,我第一次溢出哭音,但我沒有掉淚,因為我的眼淚早在童年就已經流干。
「半夜,他看了骯髒的直播後獸性大發,踹開了微微的房門……」
……
我明白得太晚。
野獸吃了人,頂多打會兒盹,本性是不會變的。
對付惡鬼,順從沒用,妥協沒用,唯一的辦法,只有消滅!
「我把家裡的滴水觀音切碎熬汁,怕毒性不夠又放了很多安眠藥……」
帝王蟹端上桌之前,他們還在洋洋得意。反正微微也髒了,要不上價。還好老劉最近搭上的老客戶口味重、開價高,正好別浪費了……
「……別浪費了。」
我抬起眼,一一掃過審訊室裡面色凝重的警察。
「他們該死是吧。」
「可是,我也有罪。」
「害了我女兒的,還有我的妥協和順從!這麼簡單的事,八年前我怎麼就沒做到呢!你們說對不對?我早該殺了他們!」
警察們沉默了。
我比誰都清楚。
一個孩子若沒有母親庇護,就註定了只能血淋淋地,獨自挨過命運砸來的一切殘忍。
我發過誓,絕不會像劉芬那樣,絕不會讓微微走我的老路……
可我最終,還是沒能做到。
門被推開,核驗科人員送來剛出的檢測結果。
「陳隊,她確實是劉芬的女兒,林微微的母親。」
我定定地看著陳剛,枯井般的眼底透出祈禱般的誠懇。
「陳警官,你是個好警察,如果當年出警的人是你,結果或許會不同吧。」
「我求你一件事。」
「不要告訴微微我的事,不要向外界公布微微受到的傷害,就讓這世上的人,都繼續恨我,繼續罵我吧。」
小王低下頭,偷偷抹了把眼睛。旁邊曾幫我上藥的女警早已淚流滿面,她輕輕抽泣著,「可是孩子,你也才剛剛 28 歲……」
「這是我死前,最後能為女兒做的事了。」
一個差點被「惡魔姐姐」殺死的可憐倖存者,總比一個……被大肆報道、指指點點的遭侵犯女孩,要活得容易一些,不是嗎?
即便我的存在本就是個錯誤,即便賦予我生命的人從未愛我。
可想到她,我的心還是熱的。
用我的遺臭萬年,換得這世界給我女兒。
哪怕多一點點善意。
我甘願。
10
我的坦白,在警局內部引起劇烈震盪。陳剛立刻申請了最高級別調查令,一支精銳專案組連夜成立,目標直指國王寶藏遊樂場。
以我提供的在林濤家搜到的證據為突破口,警方成功抓到了老劉,一個盤根錯節、潛藏多年的人渣網絡露出了冰山一角。
此事的噱頭遠不如滅門案引起的轟動,連個熱度都沒有,便無聲無息。
可還是有一群有志之士看到了,她們當中有律師、法官、社區工作者,也有開小店的店主、普通白領;她們大多是媽媽、阿姨、姥姥。
婦女兒童組織的志願者們自願為所有和我們遭遇相似的女孩提供心理干預。
工作人員和志願者並不只是走流程,而是不辭辛苦,一遍又一遍走訪這些家庭,尋找這些女孩。
原生家庭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時間,早已經把她們變成了鬼,而有責任心的志願者死死拉著她們的手不肯放,誓要將她們拽回人間。
就在推進艱難之時,我那勇敢的微微第一個站了出來,願意出庭指認。這一次,保密工作滴水不漏。各級聯動、嚴防死守,決不允許受害者遭受輿論二次傷害。
隨後,第二個女孩站了出來。
接著,十幾名女孩站了出來。
最後,近百名受害者願意指認。
案件得以審判,數十名涉案人員全部落網。
國王寶藏被徹底查封,和那些人渣一起,被永遠釘上了恥辱柱。無需與我這個殺人犯綁定,它也會罵名永存。
林濤、李梅、林偉的犯罪證據確鑿,警方將他們作為涉案人員公之於眾。
此前網上一直在惋惜同情他們的聲音一夕消失,連為了罵我蓋了幾十萬樓的帖子也不再有人參與。
網友悻悻散去,追逐下一個熱點去了。
「哎喲,我可和他們不熟呀,也就在走廊遇見打個招呼的。」
再有人問起,老李頭又是搖頭又是跺腳:
「殺得好,這就是一報還一報。」
……
我被執行死刑的前一晚,陳剛來看我。
他在門外默默陪我坐了很久。
我明白,他是有話想問我。
為什麼我已經偽裝隱瞞了那麼久,卻在最後的最後又選擇說出真相?
可是他最終,只是開口問道。
「林ŧű₇夢,你在想什麼?」
我透著小窗一直望著天上的星星。
「死了以後,我還會見到她嗎?」
「我一直都沒有機會問問媽媽,她有沒有過,那麼一點點,心疼我?」
陳剛緊緊抿著嘴唇,眼圈紅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攥緊了手,捏扁了那隻一直握在手裡的塑料杯。
隨後起身離開,把最後的時間留給我。
我再次回憶起那個國慶節的夜晚。
那是我一生中,最絕望,也最痛快的夜晚。
11
為什麼會出現兩種藥?
是因為我和微微,各自下了一種。
我的計劃,只是逃跑。
我只想著迷暈他們,然後帶微微遠走高飛。原諒我這輩子只被教會了妥協,一生都在順從。
直到最後一刻。
我依舊軟弱得,只敢逃。
但微微,我的女兒,她比我有勇氣。
那個晚上,我縮在廚房,甚至不敢出去看一眼,我的微微是什麼模樣進的家門。
可她,卻主動來到我身邊。
不等我阻攔,她已經將碾碎的滴水觀音倒進了帝王蟹里。
她渾身發抖,傷痕累累,連腿都在打顫。
明明也像個被扯壞的布娃娃,眼神卻是我從未有過的決絕。
「姐姐,就算今天毒不死他們,還有明天。」
那一刻,我為女兒的勇敢感到驕傲,也為我自己的懦弱感到無地自容。
就算生來就活在無邊黑暗裡,我依然有機會做選擇:讓黑暗,到我為止。
是女兒教會我,面對惡鬼,哀求和交易是沒用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滅,即便是。
同歸於盡。
還好,上天給我留下了最後一次做選擇的機會。
當那一家三口吃下蟹肉,痛苦地倒地抽搐時,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沖了上去,用枕頭死死捂住他們的臉,用盡全身力氣補上了最關鍵的一環。
而劉芬,是沒資格上桌吃飯的。
她趁著我殺人的時候,從陽台溜出來狼吞虎咽地吃起了剩菜。
當我拎著染血的枕頭走向她,她竟然順從地躺倒在地。
這個我在年幼時無數次祈求、指望她庇護的女人,此刻看我的眼神,竟然與看林濤是一模一樣的恐懼、諂媚。
我踩上她的胸口,她顫抖著從兜里掏出一塊糖給我。
見我不收,便迅速塞進了自己嘴裡。
就讓她吃完吧。
我懂她的苦,也知道這糖,是她生命里對於「甜」的唯一記憶。
然後,我把一杯加了安眠藥的水遞給微微,逼著她喝盡。
「聽著,人是我親手捂死的,這是賴不掉的鐵證。」
「我逃不掉了,但你可以。」
「所以,所有的毒,都是姐姐一個人下的。你只是吃了飯後就睡著了。在我死以前,你一句話都不要說。」
「孩子,記住了嗎?」
……
12
我的母親,沒能為我斬斷那條厄運的鎖鏈。
她只能哭著,任由它一圈、一圈地勒緊我的脖子。
但我不是我媽媽。
我絕不准許這條浸滿了鮮血和屈辱的鎖鏈,再纏到我女兒身上。
媽媽,沒關係。
你抵禦不住的傷害,我來。
你做不到的事,我來做。
這一次, 這條代際相傳的鎖鏈,在我的手上, 徹底斷裂。
……
窗外的天, 快亮了。
我閉上眼, 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剛生下微微時,那個滿心絕望的自己。
我曾那麼後悔帶她來到這個地獄。
可也是她, 讓我明白了母親的真正意義:
母性。
永不會被馴服,永遠不可侵犯。
「微微,我的女兒……」
「只要翅膀還在, 就去飛吧。」
「媽媽,會化作風、化成星星……一直一直,守護你。」
13
市公安局成立了「重大疑難案件調查組」,組長是陳剛。
他的書架上, 一直放著那張我在遊樂場門口拍下的照片。他說,是為了提醒自己和後來人,每一份卷宗下面,都可能壓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撕心裂肺的真相。
清明節, 他會獨自來到我的墓前,替微微放上一束白菊。
而在遙遠的海濱城市,一個叫孫微微的十五歲女孩,被一個經由婦女兒童組織謹慎篩選的家庭收養。
她剪了利落的短髮, 很愛笑。只是偶爾, 她會一個人看著天空, 安靜地出神。
她的養父母詩書傳家、通融開明,心疼她的過去,給了她毫無保留的尊重與疼愛。
生日那天, 媽媽帶她去了一個真正的遊樂場, 只有純粹的陽光和歡聲笑語。
傍晚時分, 巨大的城堡亮起暖光。她坐進旋轉馬車,隨著音樂緩緩移動。燈光流淌, 映在她輕輕閉起的眼睫上。
「微微, 在想什麼呀?」媽媽伸手護著她的背,輕聲問。
她睜開眼,看到夜空中升起了第一顆星星, 輕聲回答,「我想她了。」
媽媽把她攬進懷裡, 女孩轉過頭,眼睛亮晶晶的。
「女兒、老婆, 看鏡頭。」
爸爸跟在一旁舉著攝像機, 終於找好了角度。
「三、二、一。」
「咔嚓。」
這時,溫柔的微風拂過, 旋轉馬車裡的女孩,淚光閃爍,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