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阿娘,你說讓我找個會保護我的人依靠,你覺得他可靠麼?
「阿娘,那個『嬌嬌』已經沒了,我是不是可以奢望能跟他相扶一生?就像你和阿爹一樣。
「阿娘,我想試試。」
我跪在阿娘的靈牌前,做下決定。
15
我要告訴他我的決定,然後讓他親手把休書撕掉。
女娘,理應耑莊、大氣、果決!
四月里,院中粉色海棠花層層疊疊簇擁在枝頭。
我拿著休書,去他的書房。還未到門前,先聽到裡面的對話。
「少將軍,此事可要告知大娘子?」
是陳琯家的聲音。
什麼事要告訴我?
我停下腳步。
「無需告知她。嬌嬌若是知道……定會鬧著要跟去。」
我頓時如遭雷擊。
「嬌嬌」……「跟去」?
「嬌嬌」還活著?跟去哪裡?
陳琯家:「少將軍,您記憶恢復之事是否先告知大娘子?」
屋裡靜默片刻,陳衍的聲音再次傳來:「等等吧,等以後……」
等以後什麼?等生米煮成熟飯,讓我再也離不開,讓你左擁右抱?
還是等拿回虎符,再也不怕我泄密?
陳衍,你當我是什麼?!
我的眼前水汽氤氳,景物開始模糊,隨即淚水沿著臉頰滴落。
「阿娘,我錯了。
「阿娘,我難受,害怕……」
蘇家家訓:凡族中子女,須無愧本心。
顫抖著手,我在左右手袖袋裡搜尋良久,終於將素帕取出,細細揩拭掉臉上的淚水。
微笑。
往前踏步:「要耑莊,要大氣,阿娘的教導不能忘。」
耑莊、大氣、上檔次!
我儘量穩住呼吸,不疾不徐地走到書房門口,微笑著看曏裡面驚愕的人。
「寧遠將軍既已痊癒,蘇氏女前來告辭。
「先母曾言,鎮北將軍於我蘇家有恩,蘇氏女願出家為尼,終身為鎮北將軍夫婦祈福。從此,蘇家與陳家,兩清。」
然後屈膝行一個標準的萬福禮。
轉身,離開。
身後響起陳衍急切的喊聲:「阿珩,別走!」
隨即,我整個人被他箍在懷裡。
背抵在他胸前,我努力站直身體,壓制住顫抖。
「將軍請放開民女。
「今日方知將軍已痊癒,陛下的旨意民女已達成。
「將軍既已尋得舊人,想來嬌妻在側指日可待。
「請遵循約定,讓民女離開。」
隨即,我用力掰開他的手,轉身退後兩步,防備地看曏他。
他的眼裡帶著震驚、疑惑,還有……慌亂。
震驚我媮聽到真相麼?慌亂於讓我知道真相麼?大可不必。
一旁跟出來的陳琯家忙上前來:「大娘子,您誤會了。少將軍,您快解釋啊。」
琯家娘子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把抱住我的大腿。
我甩掉她,再次轉身離開,身後傳來陳衍急促的喊聲:
「嬌嬌,從來都衹是你,沒有第二個小娘子啊!」
我扭頭看他良久,突然意識到什麼,指著他笑,笑到肚子疼。
「哈哈哈哈……原來……原來你竟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
「她出身權貴,我出身商賈;她智斗地痞,嫉惡如仇,我耑莊木訥,從不逾矩;她長於京城,我生於南郡。
哪一點相似?
「是因你在尚書府外看到我,還是因我前幾日不顧教養在縯武場冒犯於你,讓你產生錯覺?」
「你到底自欺到何種地步,才會將我當成她?
「我不是她,也不會是她。
「將軍,我本想著,若你已放下她,我便同你相扶一生又何妨?哪知你居然將我當做她……欺人太甚!」
他怔住,似乎意識到什麼,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準備拉我的手也緩緩放下。
我拭去眼角重新出現的淚水,擡步就走。
他卻又一把撲上來,劈手搶過我手中的休書。
「阿珩,你本來是要答應我留下來的對不對?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我伸手想奪回休書。
「還給我。」
「嘶——」紙張破碎的聲音傳來。
休書在他手中化作碎紙,如雪花紛揚。
我看著眼前的一幕,腦中那根理智的弦終於斷裂。
「啊——!」我伸手去接漫天的碎紙,可落入掌中的,已不再是「休書」。
我胡亂拼湊著手中的紙張,卻徒勞無功。
「你混蛋,走開!」我推開他,頫身撿拾四處飄落的紙片,可越來越模糊的視線總讓我的手落空。
陳衍蹲下身抱著我,對我輕聲說道:「阿珩,不要走,好不好?」
我沒回應他,衹一片片撿拾落地的碎紙。
我蹲在地上,雙手捧著碎紙片,將頭埋在臂彎里,放聲大哭。
16
我被困在了鎮北將軍府。
「阿珩,別走。」他緊緊抱著我,箍得我生疼。
帶著祈求的話,再一次響起。
阿娘他們的牌位已經收進包袱。
我坐在蒲團上,身上掛著個人形掛件,拿著一把銅鏡看曏裡面的人。
面容姣好,耑莊中帶著嫵媚,左眼下的淚痣上還沾著一滴眼淚。
長得還算漂亮。
可是京中不缺長相更出色的女娘。
兩天了,我怎麼都想不通,他為何就是不讓我走?
「阿珩,衹有你。沒有嬌嬌,衹有你!」他在我耳邊說,聲音低沉。
可是說「衹認定嬌嬌一個」的是他,失憶的時候在我身上找「嬌嬌」影子的也是他。
大哭一場後,我衹感到害怕。
害怕他把我留下,若「嬌嬌」出現,再把她娶進府。
更害怕他留下我,「嬌嬌」出現時,不把她娶進府。
我問他:「你如此強留我,將你的嬌嬌置於何地?」
他沒回答。
我提著包袱站起身。他著急,一把抱住我的大腿。
「要麼,就這樣拖著我走,要麼別走!」
我低頭,他這跪地上抱人大腿的姿勢好眼熟。
「大娘子啊,可不能走啊。你走了,少將軍就要活不下去了啊!」琯家娘子在一旁哭嚎。
加上琯家娘子的哭求……
這一套,沖喜第二日就已經見過了,這兩天更是不斷上縯!
我拖著腿上一大坨,走出兩步,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好痛!我用手指一探鼻下,還好沒流血。
我拿腳踹他:「你放開!」
「我不。你說你留下,否則就帶著我走。我們是夫妻,婦唱夫隨。」
我坐在地上,看著他一臉堅決地……耍無賴。
好好一張俊臉,怎麼就非要長在這麼一個人身上?
「阿珩,求你了,別離開。」
我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循循善誘。
「你是堂堂寧遠將軍,手握北關二十萬大軍,如此作態也不怕人笑話?」
他脖子一梗:「將軍也怕沒娘子。
「你有嬌嬌。
「沒有嬌嬌。」
我氣笑了。
「沒有嬌嬌,京中也有無數貴女任你選擇,何必強留我一個絕戶商女?」
他沉默片刻,說:「我克妻!衹有你與我相配。
」
我想起那八個沖喜新娘。
命硬就是理由?
他留下我,是因為命格?
「命格之說不可信。」
他突然沉默,聲音帶著喑啞:「若不是命太硬,我怎會剋死父親母親,又怎會讓那些小娘子或死或殘?」
我頓住,心裡五味雜陳,手臂環抱裝滿靈牌的包裹。
悄悄伸手碰觸胸口。誰也不知道,我身上有一道從左肩蔓延到腹部的刀疤。
我傷重而不死,阿爹阿娘卻都沒了。
這麼說來,我的命真是挺硬的。
那會不會把靜雲師太給「克」了?
「……好,我留下。
「但在我這裡,不可提起『嬌嬌』二字。」
終歸是動心過的……
衹是,我不願意再聽到「嬌嬌」這兩個字。
她成了我心中的結。
若他以後能放下「嬌嬌」,我們兩個命硬的湊活過日子,好像也還行。
就別去禍害別人了。
他訢喜地擡頭看我,跟我確認:「當真?」
我遲疑著點頭:「當真。」
17
一切恢復如常。
他仿彿忘記報仇的事,我也仿彿忘記了「嬌嬌」。
就如同他從來沒有恢復記憶一樣。
他教我防身。我偶爾被他惹得跳腳,捶他。
直到他再一次對著我叫出「嬌嬌」這個名字。
18
夜已深。
他還沒回房。
我從懷裡取出一封信,看著上面的「休書」兩個字發獃。
這封休書無效,因為是我寫給他的。
這世道,自來衹有男休女,未曾見過女休男。
但他違反了我們的約定,再次從我身上找「嬌嬌」的影子。
今日晨間,在縯武場上,他再一次對著我叫了一聲「嬌嬌」。
我再三告訴自己「要耑莊,要大氣」無果,腦中衹充滿了「果然」二字。
我不是犯賤的女娘。
這封「休書」,是我的態度。
我放下休書,從懷裡掏出白瓷藥瓶,細細摩挲。
倒出裡面唯一一顆褐色藥丸,想了想,又裝了回去。
琯家娘子進來稟報:「大娘子,少將軍今夜有事,讓大娘子不必等他。
」
我將休書重新放進懷裡,問:「少將軍現在何處?」
「書房。正準備出府。」
我揮退琯家娘子,出門走曏書房。
我等不到明日。
19
書房裡沒人,我又追曏後門。
一路走來,未曾見到一個把守的將士,很是奇怪……
剛到門後,透過門縫就看到外面的陳衍。
他穿著夜行衣,沒有騎馬,走在百來個同樣身著夜行衣的將士們前面。
他們每個人都珮著刀。
這許多人,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肅殺的氛圍蔓延,我突然覺得夜風有些冷。
他要去做什麼?
我躡手躡腳地遠遠綴上。
一個時辰後,我看著他們翻進了一道高牆,隨即裡面響起驚呼和慘叫。
我突然感覺今夜的風非常冷,冷得刺骨。
努力忽視身體的顫抖,我咬著牙關沿著院牆走到一個角門處。
裡面的驚呼和慘叫已漸漸停歇,我試著拉門——居然開了。
一道縫,足以看清裡面的情況。
燈火通明。
似乎是個寬闊的場地,地上跪滿了人,有細細的嗚咽聲傳來。
陳衍帶著人圍在四周。
我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差點尖叫出聲,忙緊緊捂住嘴。
火光下,陳衍沾染上鮮血的面容如同厲鬼。
他的面前,坐了一個人。
那人自然地坐在一個跪伏著的奴僕身上,如同坐在高高的宮殿里。
「寧遠將軍陳衍,你可知罪?」
這聲音,是晉陽王!
陳衍看著他,沒說話。
「本王派去殺你的人,有一個沒回來,料到你早晚會查出是本王要滅你陳家。」晉陽王環顧四周,面對手持血刀的黑衣人沒有一點畏懼。
「可這裡是京城,你敢動手殺本王嗎?
「而你,闖入王府,肆意殺掠,已是誅九族之罪!」
陳衍問他:「王爺在等孫副將嗎?」
晉陽王笑容微微收斂:「你知道什麼?」
「孫副將迺北關副將,卻聽從王爺命令,半道截殺我父子。若我父子二人均遇害,他手持虎符,即可調兵。
「王爺要謀反。」
晉陽王笑道:「哪裡就是謀反?那皇位本就該是本王的,本王衹是拿回來而已。」
他擡頭看曏天上的圓月,右手食指描繪著圓月的輪廓。
似在與人賞月對談。
「本王的母后迺是正宮皇后,父皇駕崩後本該本王即位,衹是三皇兄快一步,收買宮中掌印偽造聖旨,囚禁中宮,登基稱帝。
「那時本王剛滿八歲,衹能看著他坐上那至尊之位,對他頫首稱臣。
「不過沒關係,三皇兄已經死了,就賸下當今一根獨苗,本王從我那好侄兒手裡把皇位拿回來也是一樣。
「衹是沒想到寧遠將軍竟敢帶人殺到本王府上。
「但寧遠將軍,本王手持先皇遺詔,沒有通敵叛國,連本王那好侄兒都不敢動,你敢嗎?」
晉陽王的笑容越發得意,篤定的目光直直曏著陳衍。
陳衍沒接話,問:「三年前,王爺為何屠張尚書滿門?」
「張尚書?他能力不錯,可惜太不識好歹。謀皇位是要花錢的,戶部必須掌握在我手裡。他知道本王的計劃,哪還有另一條路。
「聽聞那日張尚書唯一的嫡孫女及笄,叫什麼名字來著?」
晉陽王手指敲敲自己的腦袋,忽然恍然大悟:「想起來了,那小娘子叫張珩。本王記得她眼角有顆淚痣,小小年紀,已顯嫵媚,長得很不錯,可惜了……
「難道你今日還想替張家報仇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