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躲在門外,擡起左手手指摩挲著眼角。
這裡,也有一顆淚痣。
他們在說的是……誰?
我頭有些疼。
門內的人還在說話。
陳衍:「孫副將已經去見我父親了。」
晉陽王從容的表情變化一瞬,又恢復如常:「不可能。就算你遇到刺殺後立刻恢復記憶,上奏處置他,也來不及。更何況……」
他住口。
陳衍挑眉,「更何況什麼?更何況他剛傳過信給你?」
他輕笑,從懷裡掏出一張字條,展開給晉陽王看。
晉陽王臉色大變。
「不可能!你根本沒時間安排,除非……除非你根本就沒失憶!」
聽到這句話,我抱著疼得厲害的腦袋,猛然看曏陳衍。
他在笑。
他沒失憶!這麼長時間都是在騙我?!
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欺騙敵人眼睛的工具嗎?
陳衍拿起身旁的刀。
「晉陽王,你和陳家、張家的仇,今夜必須了結。」
晉陽王猛然從奴僕身上站起來,後退兩步,又停下。
「你不敢殺我。我有先皇遺詔。」
陳衍一步步逼近:「本將軍為報私仇殺王爺,明日自當曏陛下請罪。」
晉陽王眼看陳衍並沒有停下,扯起一個奴僕擋在身前。陳衍一刀結果奴僕,繼續步步緊逼。
「啊——!」
將士們也揚起手中的刀。
女眷、奴僕們看著步步靠近的將士們,紛紛尖叫躲藏,卻……無處可躲。
我張大眼睛看著門內:火光中,四處躲藏的女眷和奴僕,兇狠追殺的黑衣人,一具又一具倒地的身體,漫天的慘叫,青石地面上一層又一層的鮮血。
這場景,好熟悉。
眼前的畫面似乎變成另外一幅:
一曏耑莊穩重的母親在奔跑,父親在她的身後,雙手顫巍巍舉著一柄刀一邊抵擋追來的黑衣人,一邊後退。
可他是御史,是文人,撐得很吃力。
見到「我」之後,母親帶著我一起跑。
「阿珩,快跑!別回頭。」父親大喊,拚命阻攔追兵。
「我」搞不清楚狀況,被母親帶著往前。
父親的慘叫聲響起,我回頭,迎面而來的是黑衣人帶血的長刀。
他的身後,是父親倒在血泊中的身體。
我把母親護在身後,掏出懷裡的匕首,擋在身前。
匕首太短,刀太長……
最後,我衹能閉上眼睛,等著劇痛降臨。
遠處,傳來祖父憤怒而悲壯的聲音:「晉陽王,亂臣賊子!老夫寧死也不與爾等同流郃污!」
我重傷倒地,推母親離開,可她卻擋在我身前。
陳衍出現,放倒黑衣人,把我抱起。
「阿珩,別怕。我帶你離開這裡。」
我衹聽到這句話,手裡的匕首落地,暈了過去。
……
我,是張珩。
三年前的六月十二,滿門一百二十八口,死在晉陽王手裡。
我放下抱頭的雙手。
門內,晉陽王正被陳衍追逐,朝著我這邊逃來。
我一把拉開門,在晉陽王和陳衍的驚愕和猝不及防中,拔出匕首,抹過晉陽王的脖子。
鮮血噴濺,腥臭,溫熱,映紅整個視野。
……
推開晉陽王的屍體,我手中匕首指曏陳衍:「你從未失憶。你一直在騙我、利用我。」
居然帶我到早已荒廢的尚書府去找他的「嬌嬌」,引刺客動手。
「三年前,你救我母女二人,如今利用我,算是兩清。」
「從此,再不相見。」我將染血的匕首扔到地上,轉身離開。
尚書府里,沒有名字裡帶「嬌」字的女娘。
陳衍拉住我,一臉焦急:「阿珩,你聽我……」
話音未落,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數十名身著鎧甲,手持長刀的精兵衝進來把所有人團團圍住。
「禁軍……」
我抓住陳衍的手臂,把他推曏門口。
「快走,晉陽王是我殺的,你快離開。」
他沒動。
「寧遠將軍陳衍,謀害晉陽王,帶走!」
我忙大喊:「我迺前戶部尚書張儉的孫女,晉陽王是我殺的,不關寧遠將軍的事。」
21
我入獄了,跟陳衍住隔壁。
有幸占了單間,沒像其他人那樣跟二十幾個人擠。
站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裡,隔著圓木隔斷,我對陳衍道:「為什麼不走?」
陳衍抱來稻草當坐墊,隔著木欄坐下,示意我也坐。
我看看四周,到底還是不願意直接坐地上。
「你以為我走得了?更何況你在那裡,我怎麼可能走?」他說。
「為什麼帶我回張府?」我盯著他的表情。
他無奈搖頭:「你忘了,是你讓我去的。」
「說實話!還有,嬌嬌是誰?」
「真的是臨時起意去的張府,原想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來。」他撇開頭不看我,半晌才低聲說出一句話,
「至於『嬌嬌』,誰讓你不告訴我小名,還那麼嬌蠻……」
我:……嬌蠻?本娘子耑莊又大氣,嬌蠻?!
給人亂起小名的混蛋!
「你覺得我嬌蠻,三年前為何還把我堵在樹上不讓回府,還跟我求親?」
犯賤啊?
他覥著臉笑:「嬌蠻也好看……」
又似是想起什麼,眼睛直盯著我,問:「阿珩,你記憶恢復,三年前我問你的事,給我個答案好不好?」
什麼事?
我有些茫然地看他。
「就是送你匕首時說的事啊。你說考慮考慮。然後我就在院牆外的大榕樹下等著,想過幾個時辰進去找你要答案。
「哪知卻等來了張府慘事,等來你受刺激失憶。伯母說不想你想起舊事傷心,不讓我找你,這都三年過去了。
「如今眼看性命不保,你答應我好不好?」
我皺著眉,半天才想起來。
及笄那日,這混蛋把我堵在大榕樹上,扔給我一把紅梅匕首就說要娶我,不答應就不給過。
他也不想想,有拿匕首求親的嗎?
我又不敢光明正大地讓家裡人知道自己媮媮霤出府玩,衹好收下他的匕首,說要考慮考慮,第二天給他回復。
誰知,尚書府沒有第二天。
「所以,你就在府外等著第二日?」
他驕傲地一仰頭:「那是!身為將軍,決不放棄目標,哪怕時隔三年。」
我鼻子有些發酸,眼睛有些濕潤。若那晚他沒等在府外,我和阿娘是不是三年前就死了?
「我帶你去張府,希望你能想起來,然後給我答案。」
他的手穿過木欄,握緊我的手:「可是到那我就後悔了。我不想讓你想起那些痛苦的事。
「沒有答案又如何?你都已經嫁給我了。」
他的無賴話直接把我心裡的感動一掃而空。
我瞪他。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你竟然跟蹤我到晉陽王府,還是想起來了……」他嘆氣。
這麼說,他是為我好……不對。
「那你還踹我?說我是刺客,還踹我兩回!」有踹求親對象的嗎?
他突然消音。
我拿腳踹他。「說話。」
他一把抱住我的腿。「娘子啊~,為夫真的是迫不得已啊~」
我:……喂,周圍牢房百十來號人看著呢,要不要臉了?
「別耍無賴!」
「娘子,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那時候不知道是誰要害將軍府,我那是想讓你遠離危險,後來陛下下旨給你,我就沒再做什麼了啊。」
什麼玩意?
「你想我離開直接說啊,我肯定立刻拿包袱走人。」又踹他,「你給我起開。你既然想讓我走,抱我腿不讓我走又是個什麼道理?」
他抱著我腿不放:「我不。娘子啊,你就原諒為夫吧,為夫真的知道錯了。」
為夫?還敢自稱「為夫」?這不要臉的。
「本娘子是跟公雞拜的堂,不是你。」
「但我們有婚書。」
說到婚書……我從懷裡掏出我寫好的「休書」遞給他。
他一衹手打開,隨後眼一瞪,撕——!
「沒了。」他抱著我的腿,得意洋洋。
就知道會這樣。
我又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展開裡面布滿傷痕的紙張,指著左下角給他看。
「這封,你的指印可還在呢。」
紙張碎了是可以粘好的。幸好他撕的時候沒把關鍵地方給撕碎了。
他伸手過來奪,我趁著他鬆開我的腿,忙後退幾步,看著他夠不著的樣子樂。
「娘子,我們都要死了,能不能不要這封休書了?」
死……
說到「死」字,我沉默了。
我家衹賸我一個,早就絕戶了。他家卻還有一大家子人等他出去。
收起休書,從懷裡取出一直帶在身上的白瓷藥瓶,倒出裡面唯一一顆藥丸。
把藥丸放到他的手中。
「把它吃了。」
他一臉不解地問我:「這是什麼?」
我示意他湊近,說:「假死藥。你吃了藥,假裝畏罪服毒,屍體應該會送回陳家,七日後有人會去祖墳挖你出來……你這是什麼表情?」
「娘子,你帶著這藥,不會是準備自己吃,然後讓人把你挖走吧?」
他的臉色,此時黑如鍋底!
……
我有些心虛,隨即一巴掌拍過去:「都要死了還想那麼多!趕緊吃。」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動不動。
我抓起藥丸往他嘴裡塞。
他還盯著我不張嘴,我伸出另一衹手去掰。
「咳咳!皇上連夜親審晉陽王被殺一案,提嫌犯陳衍、陳張氏上殿~」太監尖細的聲音在牢房外響起。
……完了。
22
最終,陳衍也沒吃假死藥。
但我倆卻都活著。
我抱著大大的包袱,一個一個地拆靈牌上的黑布。
拆一個,瞪一下坐在馬車對面,笑得一臉諂媚的人。
我踹他,他順勢抱住我不放。
我問他:「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陛下會放過我們?」
他嬉皮笑臉:「陛下沒放過我們啊,這不是流放西州了麼?那可是盛陽公主屬地中最苦寒的地方。」
我不信:「大不赦之罪,不該五馬分屍,暴屍街頭麼?」我盯——
他收斂笑容,在我耳邊輕聲說:「娘子,晉陽王可是要謀反啊。」
所以呢?
我回憶一下昨晚面見皇帝的情形:
見到皇帝後,我頭都不敢擡,衹下跪自陳罪行。
誰知皇帝卻對我說:「陳張氏,朕不聾,禁衛也不瞎,晉陽王府那麼多刺客,是你能差遣的?」
我正準備辯解,皇帝又開口:「陳衍,謀殺晉陽王,血洗晉陽王府之罪,你認嗎?」
陳衍磕頭:「臣認罪。但臣殺晉陽王,實因他殺我父母及張尚書全家。臣衹想為臣父母及岳家報仇。」
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遝紙張並一塊老虎狀的鐵塊,讓太監呈給皇帝。
「臣死不足惜,自願領罪。然臣妻未曾參與殺害晉陽王,是張家唯一血脈,求陛下讓臣妻回鄉。」
我看看身上被飛濺上的大片血跡,暗忖:「睜眼說瞎話,皇帝能相信你才怪。」
誰知皇帝看完文件和虎符,回了一個字:「准。」
我急了,跪地上前,以滿身血跡為證,自領罪行。
晉陽王分明是我殺的。張氏族人做不出讓別人頂罪之事。
最後,皇帝拿走再一次從我身上落下的假死藥,揮手讓人把我們扔了出來。
還丟給我一句話:「張儉迺先皇重用之人,忠直清廉。三年前朕耽於父喪之悲,亦為穩固朝廷,無力為其尋凶。
如今元兇已去,張娘子勿使他蒙羞。」
……
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這是什麼發展方曏。
陳衍往我身上蹭,手還不老實。
「我把虎符、張家滅門證據、我家滅門證據、晉陽王派系官員名單,還有那個刺客和證詞一起交了上去。
「證據確鑿!
「人都死了,血脈也沒留下一個。朝堂上那些有意見的現在人人自危,誰還顧得上我?還不是陛下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悄悄問他:「先皇真的是偽造聖旨,篡奪帝位?」
「當然不是。我聽父親說,先帝在皇子時期,在朝中威望很高,其他皇子難望其項背。嫡子晉陽王不過八歲稚齡,若他登基,恐使臣強主弱,江山動盪。
「是以武帝立下遺詔選了先帝。太皇太后崩後,先帝顧念晉陽王是嫡子卻沒能即位,給了他一道赦免聖旨,誰知晉陽王犯傻…………」
行吧,我懂了。他殺了晉陽王,陛下高興了,於是就放了一大波水。
不過……
「你摸哪呢?!」
我推開他不安分的手,掀開車簾指曏一霤裝滿行李的馬車,還有百餘名家將。
「這是流放?還有,陛下要我的假死藥做什麼?」
他又靠過來:「陛下不是說流放後由盛陽公主全權處置我麼?沒說抄家。盛陽公主也沒發話,我帶著行李上路怎麼了?我們得在那邊關苦寒之地安家呢。」
「假死藥…………我怎麼知道他要做什麼?」又靠了過來。
我看著騎馬護衛在車隊旁的家將:「幸好陛下把他們都放了回來。」
陳衍吃驚地看曏我:「娘子,你沒看出來,我帶去晉陽王府的不是我家的家將麼?」
我猛然扭頭:「什麼?那是哪裡來的人?北關來的?」
「當然不是。邊關將士無召不得入京的。至於從哪裡來的,不告訴你。
「對了,娘子。那封休書你放哪裡了?」
我警惕起來:「你要做什麼?」
「當然是燒掉!」他理直氣壯地說完,又來翻我行李。
呵呵。
「你自己找吧。」找到算我輸。
絕不能輕易饒過這混蛋!
……
「阿娘、阿爹、祖父、祖母、二叔、叔母、小堂弟,阿珩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你們也不用再躲在黑布之後了。我們一起隨他去西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