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好肉了,他們折磨我,反覆問我家人在哪,同事在哪。
我一個字沒說。
阿晏,更是不能想。
她大概還在學習吧,好好學,阿晏,還想看你讀研究生呢。
12 月 6 號。
我可能快要死了。
血流了一地,渾身發抖,也沒什麼溫度。
阿晏啊,穿暖和點,我估計除了我血流乾了,其實跟天氣也有關係。
晚上他們看電視的時候,我聽見明天有雨。
記得帶傘。
12 月 9 號。
應該是 9 號吧……
我也不知道了。
對面的人一邊玩刀子,一邊破口大罵:娘的,這條子嘴真硬,剜了得了。
我瞪了他一眼,看見他拿刀子走過來。
阿晏……
哎……
12 月 12 號……
我已經瞎了,什麼都看見了。
反而能隨時見到阿晏的臉。
雙十二了,阿晏要囤貨。
我好像聽見她跟我叨叨衛生巾大甩賣,滿 300 減 40?
她喜歡湊滿減,但總也算不對。
我想說,那麼多用得完嗎?
別把兩個貴的放在一起,不划算。
真煩,我得走了,臨走前,跟阿晏道了個別。
她哭得跟什麼似的。
不就是個男人,沒必要。
「過來,抱抱。」我說。
阿晏撲過來,帶著哭腔,「我不讓你走。」
「哭了就不漂亮了,我們阿晏笑起來最漂亮。」
「那我給你笑,笑了你就能不走了嗎?你看,我沒哭……我笑著呢……」
「阿晏……」我遺憾地摸了摸我的臉,「生日,還沒給你過,現在可能也來不及了……我想提前祝你一百歲生日快樂。」
「不要……不要一百歲,我不要一百歲……」
我其實很想跟她說這句話,「對不起,阿晏,我是警察。」
可惜,她聽不到了,我也希望,她永遠不要聽到,乖乖地,做一個平凡人。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阿晏沒了我,她要怎麼活。
我抱了抱她,最後摸了摸她的頭,說:「乖,嫁別人。」
12 月 13 號。
同事來了。
他們把我推上去,拿槍頂著我。
海風咸腥,槍聲傳來。
最後一刻,我仿佛見到了湛藍的天空,像阿晏的裙擺一樣乾淨。
草他媽的!毒販不得好死!
40 年後
小薇是南城海濱一家敬老院的護工。
畢業後,好不容易考進這裡,剛上班半個月,她把規章制度背得滾瓜爛熟。
院長說,這裡都是一些失獨老人。
沒有兒女的,相關部門就會把人送到這裡,以保證他們能安度晚年。
其中,B 棟 101 的阿婆,要著重注意。
阿婆有抑鬱症,據說年輕的時候死了丈夫,本來有個孩子,也流掉了。
她自己活了 40 多年,不肯再嫁。
相關部門把人送來的時候,給出的名字,就叫「阿晏」,沒有姓氏。
她還見過用名字是一串代碼的,一般這種人的來歷,都不能多問。
小薇敲了敲 101 的門,輕聲說:「阿晏阿婆,起床了嗎?」
門從裡面打開,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安靜地坐在門口,一雙眼睛黑黝黝的,藏在褶皺的皮膚後,仿佛見過了不少風霜。
阿晏阿婆的屋裡養了很多花草,跟人說話的時候,也會笑,一點都看不出有抑鬱症。
小薇又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戒指,用現在的眼光看來,土得掉渣,但是在當年,應該是最時髦的款式,價格不菲。
阿晏讓出了空擋,讓小薇進屋。
她很小心,連說話都不敢直視阿晏阿婆的眼睛。
因為前不久,阿晏阿婆查出腦腫瘤。
膠質母細胞瘤,四期。
極度惡性。
即便切除後,也會在短時間內復發。
人會越來越傻,記性也越來越差。
她無兒無女,沒人給她簽字,前幾年她還清醒的時候,親手在拒絕任何搶救及治療的協議書上籤了字。
小薇清楚地記得院長在說這話時的表情:「她活著,其實在受苦。」
按理說,沒有經過積極地治療,抑鬱症會更加嚴重,但阿晏阿婆一直好好的活著。
小薇想不明白為什麼。
她曾經談過一個相戀五年的男朋友,後來因為畢業人生規劃不同,各奔東西。
長情,本身就像古老的神話。
神話,就是不存在的事。
小薇收拾東西的時候,在抽屜里發現了一部老舊的智能機。
系統已經很難運行起來了。
40 多年前的網站,能打開的也不多。
知乎一直活躍至今。
她知道不該看阿婆的隱私。
但是不小心摁亮了螢幕,也就看見了。
「這個月,孫子孫女來看我了。我記性越來越差,J 先生和我住在敬老院,他天天推著我去看海。我們看了 40 年的海啦。」
下面還有人在評論,星崩一兩個年輕人。
「孩子一點也孝順,怎麼能給送敬老院呢?」
「哎……失獨老人真可憐。」
最近的一段,是幾分鐘前。
「今天打扮漂漂亮亮,去見 J 先生。」
小薇有種奇怪的感覺,但說不上來……
她回頭的時候,發現屋裡已經空空如也。
冷汗一下子冒下來!
規章制度第一條:「一定不能讓看護對象離開視線。」
小薇跌跌撞撞地奔出屋子,慌張失色地給同事打了電話。
事情驚動了院長。
緊急調取了監控,發現阿晏阿婆自己駕著輪椅,從後門的小石子路,一直駛向敬老院後身廣闊的大海。
那裡有陡峭的懸崖。
眾人蜂擁而出。
此時距離阿晏阿婆出走,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
院長心裡已經想好辭職書該怎麼寫了,但好在……阿晏阿婆家裡沒有親屬,不會要求賠償。
6 月底,夏季的暖意還未完全充斥海濱。
涼風從海上吹過來,艷陽高照,一個好天氣。
小薇是跑在最前面的,光禿禿的懸崖上,一個小小的輪椅停在懸崖邊,面朝著大海。
阿晏阿婆就靜靜坐在裡面,耳朵上古老陳舊的珍珠耳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她穿的很鮮艷,有點像 2020 年代的流行的穿衣風格。
枯瘦的手臂從荷葉袖擺里支出來,體面地搭在身前。
小薇長舒一口氣,小跑過去,「阿晏阿婆!以後出門一定要告訴我呀!」
她走近了,發現阿晏阿婆仍然看著前方,理都不理自己。
以前阿晏阿婆雖然因為腦袋的病,反應遲鈍,但喊名字,還是會回應的。
小薇慢慢停下了腳步,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望著廣闊無垠的海岸線,她有點想哭。
她慢慢地把手搭在阿婆的肩膀上。
身體有些涼了。
小薇見過很多去世的老人。
阿晏阿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面朝大海,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這一年,她 64 歲。
死於癌症。
院長等人跟在後面,感知到什麼似的,慢慢停住了腳步。
他們的背後,四層高的土黃色院區樓上,還拉著昨天剛貼好的橫幅:
「6.26 國際禁毒日 珍愛生命,遠離毒品,向所有戰鬥在第一線的緝毒警察們致敬。」
院長突然想起阿晏阿婆來的那天,她問剛上任三年的自己:「今天是國際禁毒日,能不能把橫幅貼上?」
阿晏的後記
江深去世後的幾個月,我被程文從頂樓上拽下來。
她大吼:「你瘋了!你死了,我怎麼跟江深交代!」
我癱坐在地上,說:「他死前,曾經來見過我。」
程文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都沒了,往前看吧,好好活著……」
我仿佛沒聽見,繼續說:「他在甲板上,左手受了傷……」
一句話,程文就哭了。
我知道我說對了。
我見到江深的時候,只有一盒骨灰。
只怕他連一具完整的遺體都找不到了。
所以那天,江深真的來跟我道過別。
我心情很平靜,跟她說:「程文,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靈魂。」
程文哽咽了下,「我希望有。」
因為她的丈夫,也死在了這一年。
她說:「我有使命,所以我不能死,阿晏,你要找到你的使命。」
是啊,我要找到我的使命。
除了死,更有意義的事。
從那時候起,我打消了死的念頭,加入了一個宣傳組織。
一干就是三十年。
江深一定在看著我。
我不能讓他的辛苦白費。
爸媽一遍遍催我結婚,有幾次,甚至企圖奪走我手上的戒指。
在爭執中,我磕破了頭。
血流如注。
我爸氣得大叫:「人死了,活著的還得繼續過日子!你看你成了什麼樣?」
我成了什麼樣?
我身體健康,性情溫和,是個守法的好公民。
只是不想再愛另一個人,有錯嗎?
我不想讓他們理解我,他們也不想理解我。
於是,爸媽繼續催了幾十年,漸漸的,人老了,也催不動了。
再後來,他們去世了,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一個人。
安安靜靜的。
那篇帖子我一直在更,看的人卻越來越少。
年輕人都喜歡熱烈奔放又短暫的愛情,有點像我們當年。
帖子裡,是我和江深的幸福美滿的下半生。
兒孫繞膝,國家安寧。
我有時會對著戒指,不停地想起那年冬天,江深站在婚禮現場,對我說的話。
前世的我等在盡頭,這一世的江深,拿著戒指,給我帶在無名指上。
怎麼不算結婚呢?
我又活了三十多年,一天清晨,下樓買菜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 斷了腿。
動了手術後,也不能行走了。
後來, 他們把我送去了敬老院。
靠近大海。
都說來敬老院的人很可憐,孤零零沒人疼,但是我不覺得。
這是我最靠近江深的地方。
自從得了腦癌, 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但是唯獨江深的臉,漸漸清晰起來。
他常常坐在我身邊,跟我聊天, 「阿晏, 花不是這樣種的, 都說懶人養花,你會把它們澆死的。」
我回懟他:「看花的人別說話。」
或者在我吃飯的時候,他又開始碎碎念,「你吃點肉, 別挑食,身體本來就不好。」
有時候把我念叨煩了, 還會跟他吵。
偶爾清醒的時候,卻又明白, 那些, 不過是以往我和他生活的記憶。
今年, 我 64 歲了。
自 24 歲那年,江深死後, 我又努力地活了 40 年。
乾了很多有意義的事。
今天早上,腦子難得清醒了很久。
窗外的海風吹進來, 我有點想他了。
小薇背對著我,收拾東西。
我要去看看海。
穿過小石子路,推著輪椅,出了一身汗。
登到山頂, 暖陽高懸。
蔚藍的大海廣闊無垠。
我張了張嘴,喊了 40 多年都沒喊過的名字:「江深。」
他出現了,還是年輕時的樣子,零碎的黑髮,溫柔的眼睛,笑起來時, 眼睛裡都是我。
「阿晏,來, 抱抱。」
他牽住了我枯瘦的手, 蹲在輪椅前,張開手臂。
我笑了, 「今天我漂亮嗎?」
「很漂亮。」
身體突然變得很輕盈,我從輪椅上站起來,纖細白嫩的手臂挽住了江深的胳膊,無名指上的鑽戒光潔如初。
我提了提婚紗, 呵呵笑, 「我穿了高跟鞋,一定要扶住我。」
「好。」江深望著我,目光溫柔。
遠處海鷗飛過,江深與我五指交握, 我們像對即將不如婚姻殿堂的新人,向著暖陽。
「阿晏,我們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