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後前夫後悔了完整後續

2025-02-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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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就應當是我的。」他頭一次紅了眼,沙啞著聲音說道。「是我先娶的你,是我先教你動了情,你本就應當伴我一輩子,你本就應當愛我的。」

她垂著眸子,久久不語。

長久的沉默後,她也只是輕輕開口,像是嘆息,也像是解脫。

「太遲了。」

1.

京城人人皆知,當今皇子衛延盛風風光光的迎娶了舒家長女,舒長清。

那一日的十里紅妝可謂是鋪滿京城街道,極度盛寵再也不僅僅是說書先生口中的風景,而是衛延盛一點點為舒長清在京城蓋出來的。

城中貴女們都艷羨舒家長女一門好婚事,從此搖身一變皇子妃。可無奈就算她們羨慕嫉妒的眼睛都紅了,手帕子都快擰爛了,卻也沒人會在背後嚼舌根,說上半句這婚事的不搭。

誰都知道舒家手握兵權,舒家家主和長兄弟們,哪個不是在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平定邊疆騷亂,內定潛在叛徒,舒家都立下了不少功勳。

更別提舒家家主年輕時,更是隻身縱白馬,提一柄血刃白銀長槍,殺入敵營深處,以一隻眼睛的代價保回了當今聖上。

如今聖上對舒家盛寵不斷,深信不疑,甚至連皇子妃的候選人都沒列舉幾個,直接就欽定了舒家。

倘若舒家長女若是貌丑了些,才學疏淺了些,那麼貴女們倒也不必如此妒忌忿忿;可偏偏舒長清稱得上是京城才女,大家閨秀;容貌端莊秀麗,恪守禮節,自小便是那別人家的閨女,是從小被大人們樹立的榜樣。

更何況舒長清與衛延盛自小相識,有青梅竹馬的緣分在先,此刻結姻,更應當是緣上添喜。

如此,這婚姻,稱得上是男才女貌,門當戶對。

只不過舒長清自己知曉,這不過是外相。

褪去了那些被他人處處稱讚的假象,留給她的,不過是大婚當晚被挑開蓋頭後,衛延盛一聲冷笑。

那晚她應當是羞澀的,少女皆懷春,舒長清也不例外。大婚那日她已按嬤嬤說的,一整日未進滴水粒食,縱使頭上壓著沉重的頭飾,也挺直著脊背,以素來毫不出錯的禮儀風範走過了所有場合。

過長街,跨火盆,拜堂成親。

可當眾人鬨笑散去,丫鬟們退下並貼心的關上了門窗,隱隱紅燭倒影跳躍,她坐在新床上的核桃瓜棗中間,蓋頭被掀起後,她只聽得衛延盛一聲冷笑,和一句漫不經心的:

「好了,別裝了。你不覺得倒胃口嗎?」

這話在舒長清心裡激起層層浪,幾乎一瞬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多年端莊的教養讓舒長清不會輕易失態,所以她只是穩了穩心神,抬頭溫和的看向自己的夫君。

「夜深了,不如夫君先同臣妾飲過合卺酒,爾後再……」

她話未說完,衛延盛便不耐煩的蹙眉,那張英俊的臉龐上清楚的寫滿了厭惡。

「做給外人看的東西你還沒演夠?這門婚事本來就不是你情我願的事,有必要演戲演到底麼?舒家女,你莫要得寸進尺。」

也許是得寸進尺這個詞用的過於陰陽怪氣,讓舒長清立刻就明白了衛延盛的意思;縱使有著粉脂點綴,卻還是讓她不自禁的白了白臉色。

與自己成親,竟讓他委屈至此,甚至連行得一個完整的婚禮,於他而言,都算是得寸進尺麼?

久久沉默下,衛延盛像是不滿意她的安靜,繼而又開口道。

「我本不願苛責於你,畢竟我們也算是自幼相識,有過青梅竹馬的緣分。我敬你如妹妹,時常惦念你的好;你我本就應當如此以兄妹相稱,各自嫁娶,幸福的過完餘生。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知曉了我與嬌嬌兒的事後,還恬不知恥的以你舒家的手段,強迫了這段婚事。」

他說的如此冠冕堂皇,理所應當,言語裡的惡毒幾乎要化作鋒利無比的劍刃,一下下往她心口挖去。

舒長清垂著眸子,唇瓣哆嗦。

她沉默,長久的沉默著,像是不願反駁,像是無法反駁。

她越是不開口,衛延盛眼底的嘲諷便又是多一分,他便愈發肯定,是舒長清假借家族之勢,強迫了這門婚事。

打小他就明白的,舒長清對他的感情不僅僅是兄長之情;那雙常常跟隨著他的眸子裡含著別的情愫。

這份感情在舒長清還年幼的時候尚且無法好好的隱藏,表達的明顯且炙熱,卻讓同樣年幼的衛延盛無所適從。

舒長清在他心中,一直是鄰家妹妹的存在,別無他想。

因為衛延盛過往裡最先瞥見的那一抹艷紅,那一抹暖陽下綻放的無拘無束的笑意,才是徹底驚艷了衛延盛整個年少時光的存在,那個他愛了十年的女孩。

沈嬌。

2.

舒長清很快肩負起府上的所有事情,上至處理府內要事,下到解決下人瑣碎,她都辦理的井井有條,毫無紕漏。

就連覲見皇后,她也精心挑選了合適的禮品,以宮廷嬤嬤都挑不出錯的禮儀姿態,和皇后交談了足有大半個下午。

皇后掐著程度試探的詢問了婚事當晚,舒長清恰到好處的羞紅了臉低頭,露出小女兒家的嬌俏姿態。那一副含春羞澀模樣,早已代替了千言萬語。

皇后瞭然,終於放下心來。「如此甚好…本宮到底是女人,這些事上多些考慮是應該的。你倘若能早早生個孩子,那對你地位上的鞏固是極其有幫助的。」

語半,皇后似乎頗為愛憐的抬手輕撫舒長清面頰一側,指腹捻著替她挽起額角碎發,眸子裡隱藏著舒長清有些看不太明白的神色。

「長清,本宮也算是看著你長大,待你更是如親生女兒般。你且聽本宮一句勸,倘若延盛這孩子若要納娶妾室,你自隨他去便是,切莫要為一些小事而鬧了笑話。你如今是皇子妃,是容不得出錯的存在,府內府外多少眼睛盯著你準備看你犯錯,你斷不能讓他們瞧見,知道了嗎?」

舒長清看著皇后的眼睛,將含在嘴邊的那句「我與殿下未曾洞房過」終究還是咽了下去,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一輕輕點頭許諾,皇后卻像是鬆了極大一口氣似的,疲憊的向後靠去,攏手遮住雙眸垂頭。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你從小就是個令人省心的孩子……本宮乏了,今日你且先回吧。」

有宮女欠身領著舒長清往宮外走去,穿過層層紅牆,直到馬車離開大門,身後的宮門沉重關閉,舒長清這才堪堪回神,心口止不住的翻上酸澀的難過。

這令人喘不上氣的心情過於沉重,一時間竟然讓舒長清有些不知所措;在狹小的車廂內她獨自一人,眼眶裡蓄滿打轉的淚,視線模糊大片,卻終究還是咬咬牙,用帕子擦壓過眼底,在淚珠於臉上留下痕跡前擦拭乾凈。

衛延盛厭惡自己至此,於新婚之夜拋下自己,當著守門丫鬟的面揚長離去,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臉面。

若不是守門丫鬟是自己的陪嫁丫鬟阿蘭,舒長清或許真的要狼狽的受流言蜚語影響了。

但或許這多多少少漏傳了一些到了皇上耳中,第二天在自己同衛延盛前來覲見皇上皇后時,衛延盛便被皇上單獨叫走了去。

也不知說了什麼,說了多久,只是舒長清回府之時,衛延盛便已早早歸府。

據小廝打聽,衛延盛從宮中回來後便面色極差,下唇被咬的毫無血色,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砸了不少東西。

舒長清遣丫鬟往書房裡送了幾次吃食,又叫小廝在書房四周連夜挑燈,在不少丫鬟小廝的目光下,回房中點燈靜心謄抄一夜佛經。

第二天,舒長清身邊的大丫鬟阿蘭對府中下人稱,昨日進宮,陛下對皇子提及江南水患已決堤崩潰,兇猛洪水弒民數千,投金千萬卻被潛在的貪官污吏們蠶食;殿下心繫百姓,憂國憂民,一時恨自己無法親身改變民眾命運,於書房苦讀思慮整夜未宿,而自己則素衣跪坐謄抄一夜佛經,願為水患受災民眾祈福。

流言一出,很快便從府里流傳到了坊間,且越說越玄乎,越傳越奇特,硬生生將衛延盛塑造出了一個明賢皇子的模樣,心繫天下憂國憂民,風頭居然一時大盛,口碑甚至超過了太子,還有不少人紛紛稱讚兩人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設。

衛延盛知道這是舒長清的手段,但他不可能會為了下舒長清的面子,而白白浪費掉宣傳自己好名聲的大好機會。

衛延盛雖然討厭舒長清,甚至厭惡她,但他心裡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權力。

趁著這個風頭,衛延盛的幕僚們暗地裡又推波助瀾了一把,藉機打壓了一下太子黨的那些死對頭們,又以皇子衛延盛的名義對水患區域施以援手,散發食糧衣物。

一時間,人們對衛延盛更是紛紛稱讚。

緊接著,一個月後。

沈家三嫡女,沈嬌出嫁給今年的狀元郎杜斌。

而衛延盛,則在沈嬌成親的當晚消失不見。

那晚阿蘭悄悄來到主院內向舒長清通知,殿下不在書房,也未曾收到殿下要出門的指示。

舒長清點點頭,示意阿蘭此事不能叫他人知曉,要封好眼線。

阿蘭退下後,舒長清淺淺嘆了口氣,坐在院子裡久久未動。

直到手裡茶杯徹底冷下,頭頂肩上落滿桃花瓣。

他那日如此癲狂,原是因為從陛下那裡得知了這門婚事。

陛下應當是想讓殿下徹底死心,不可再為兒女情長毀了其他。可惜帝王心卻終究是沒琢磨透他人尚且敢為愛情奮不顧身的勇氣。

舒長清深深吸了口氣,抓著杯子的手緊了緊。

不能失態,不能犯錯,不能露出一絲叫他人可以抓住的把柄。

今日……本應當是自己的生辰的。

3.

舒長清出生的時候,命數並不好。

青雲寺的大師替尚在襁褓中的女嬰算了一卦,算出這女嬰將來命運坎坷,多受蹉跎,且處處有難,若是行事不妥,還會有血光之災。

這卦一出,脾性急的父親就差點拿起他的槍桿來捅了這大師,母親則淒淒切切的痛哭起來。

舒家女兒就這麼一個,還算得如此命數,這叫人怎麼接受?

大師斟酌著,又是念念有詞又是畫符潑酒,終於給夫妻二人出了個主意。

對外宣稱個假的生辰八字,一個吉時,一個有福的八字;對內則將此生辰寫在黃紙上燒成灰,給女嬰喝下,並要夫妻二人從小教女孩行事端正,不碰武不動刀,止步於書房,停留於閨閣,由此才可堪堪逆天改命。

舒家夫妻忙不迭地答應。

舒長清小時候不懂得母親為何總給自己尋來最嚴厲的管教婆婆,一舉一動都要像是被戒尺衡量似的行動;若有分寸不妥,便是厲聲訓斥和掌心挨打,直讓舒長清眼淚汪汪,委屈難言。

一次幼時,也許是孩童天性,舒長清終於忍不住管束,在一次熱鬧集會的日子裡,偷偷溜出了府。

那一日在舒長清的記憶中永遠鮮活明亮,處處是明艷的色彩;縱使日後多少次她路過了同樣的街道小攤,卻再無當時的心情。

那一日尚年幼的她好奇貪婪的注視著一切,享受著屬於孩童的放肆樂趣,徹徹底底的體味了一把快樂的滋味。

但在鬧市街頭,一個獨行的小女孩到底是會引起歹人的注意。

在舒長清還沒回過神來,她的胳膊就被人抓住了,捏的生疼,以足以讓她跌跌撞撞的力度扯著;一個佝僂的婦人凶神惡煞的沖她吼,「賠錢貨,你又往哪跑去?莫要再鬧,隨娘回家!」

她驚恐的眼淚都要掉出來,支吾拒絕,可零碎的語言根本鬥不過那婦人,讓她只能無助的被拖拽著走。

直到有人反方向拽住了她。

那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穿著華貴,一臉意氣風發。他一邊牢牢拽著舒長清另一隻手,一邊嗤之以鼻的對那婦人開口。

「這姑娘生的如此膚嫩貌美,怎的會是你這乾癟婦人的孩子?你莫不是個拐孩子的人伢子吧。」

那婦人頓時惱了,嚷嚷著讓小男孩莫多管閒事,甚至還裝模作樣的抬手要打人。

不過很快就被一群暗衛摁住了。

那時舒長清才知道,那時救了她的是當今三皇子,年僅九歲的衛延盛。

他救了他,又送她回府,臨走前還笑著同她說,外面危險的很,小姑娘莫要隨意外出。

舒長清只記得自己呆呆的看著衛延盛離開,似乎什麼都反應不過來。

之後的事,便是自己被母親哭著打了許久。

那還是自己第一次見母親哭成那樣,全然沒了平日的模樣,對自己又哭又罵,又是撂下狠話,說不願再要自己這個孩子。

直到自己也終究是慌了,哭喊著抱上母親的腿,垂頭認錯,再與母親一起抱著痛哭。

後來,後來母親和年幼的自己說了許多當時無法理解的事情;唯一清楚記得的,那便是自己原本的生辰時刻,是個糟糕到所有人都想要隱瞞的秘密。

而後愈髮長大,自己也漸漸可以理解父母的苦衷了。舒長清並不恨父母,相反,她覺得這很好,這對她來說,父母做了正確的決定。

她久坐在桃花樹下,靜靜的守著那壺冷下去的茶。

身後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有人從背後猛的抱住了她,刺鼻的酒味襲向她鼻腔。

是衛延盛,不知何時回了府,又不知何時入了院門。

舒長清還在思考他這一路是否叫太多人看見,自己明天又要如何替他遮掩。她的思緒被打斷,衛延盛慵懶的嗓音貼在她耳邊響起。

「西貢的月牙白……不錯,好品味。」

男人的嗓音裡帶著醉意,有一絲酥,吹在耳邊痒痒的,叫舒長清垂下眸子,下意識躲了躲。

「殿下若想品嘗,臣妾便再沏一壺;這壺已經冷了,喝了對身體——」

她話音未落,男人便抓起冷茶,就著壺嘴一飲而盡。

茶水從他嘴角淌下,在舒長清的肩頭打濕一小片。

令人不適的冷意。

「冷茶只配遲來者,倒適合我了。」衛延盛自嘲的笑,隨手摔了茶壺到一旁後,猝不及防的撈抱起舒長清,跨步往屋內走。

舒長清倒抽口氣,卻不敢吱聲,只是緊緊摟住了衛延盛的脖子。

她不敢叫嚷,生怕引來不必要的關注。

屋內,衛延盛扯下床簾薄紗,壓在舒長清身上。他沒有急切的動手,只是一動不動了片刻後,似醉非醉的忽然問了一句。

「你到底圖我什麼呢。」

舒長清垂眸。「殿下深得聖心,乃當今皇位唯一合適的後繼者人選。舒家代代為黎國守衛邊疆,臣妾願與殿下結姻,以示舒家忠誠,以表未來……」

她話語未落,面上一側忽然重重的挨了一耳光。

衛延盛或許並沒有用那麼大力氣,也許對衛延盛來說他大概根本沒用力;但那耳光還是抽懵了舒長清,在她面頰一側上迅速留下了通紅的指印。

她慢慢的,慢慢的回頭,對上了衛延盛猩紅的,盛著醉酒後明顯怒意的眸子。

「就因為這些可笑的理由,你們便要棒打鴛鴦,拆散他人……你們有心嗎?你有考慮過我的心情嗎?我不是你們攀附權勢獲得聖寵的工具,我愛的女孩今晚將歸於他人,而我卻不能作為她的男人度過餘生!」

他越說越激動,怒意到後面根本壓不住。

泄憤似的,他撕開了舒長清的衣裙。

在綿長的疼痛交織下,舒長清感覺自己現在無非是一副空蕩蕩的軀殼罷了。

她盯著頭頂上微微搖晃的帘子,眼角有微涼的淚流出,很快隱沒於她的發間。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回憶起自己幼時第二次見到衛延盛的時候,他們隔著宮宴的桌子對視,那個小男孩沖她眨了眨眼睛。

她回憶起自己偷偷告訴了衛延盛自己真正的生辰,忐忑不安的女孩生怕被男孩厭惡或者視作不詳,卻在幾日後,自己真正生辰的那一天,等來了男孩親手挑選的禮物。

那是一把桃花簪,樸素卻簡潔大方。

她記得男孩塞給了自己禮物,一臉意氣風發。

「我斷不能允許他人如此對待你的,哪有那麼多迷信的話?呸,一群糊塗人罷了!你的生辰好得很,此刻正值桃花開,怎會有不詳血光之兆?」

那時候的衛延盛,在自己眼裡閃閃發光。

她回憶起這個閃閃發光的小英雄,在那不久後,一臉驚喜的貼著耳朵偷偷告訴她,他喜歡上了沈家的那個姑娘。

她記得他說,「長清,我將來定要娶她。」

今夜,偌大京城,萬家燈火。

沈家三嫡女與當今狀元郎杜斌成親同房,喜結連理。

三皇子府,舒家長女第一次落紅。

4.

那晚瘋狂後,舒長清足足有數月沒和衛延盛正面打過交道。

也許是衛延盛在刻意躲著她,也許是她刻意躲著衛延盛,兩人借著聖上下達的治理水患的旨意,彼此心有默契一般的開始了無聲的合作。

衛延盛在外奔波,而舒長清在內打理。

衛延盛聯繫各地災區,查看水患,修理堤壩,嚴查貪污;舒長清鞏固府上名聲,戒齋數日,為逃亡來京城附近的難民們施粥。

衛延盛名聲大起,在完美解決了這次水患後,得聖上賜號,封為賢王。

衛延盛匆匆回京後,回府上不過是為了拿點捲軸書籍,卻不湊巧的和舒長清在拐角處相遇了。

兩人皆沒有開口說話,明明是夫妻此刻卻比陌生人之間還要冷漠。

衛延盛打量著她,舒長清看起來更瘦了些,顯得她愈發弱不禁風;他的目光停留在舒長清的面頰一側,那上面早已不見任何蹤跡。

他在那一夜後記得自己的瘋狂和過分,更別提在第二天狼狽似的逃離了那個現場。但最讓他不敢面對的是,在那一刻他心中對舒長清的愧疚心疼,遠遠超過了對沈嬌的背叛感。

他素來覺得自己是偉大的,試問哪個男人可以為了一個得不到的女人守身如玉?

可等他真的破戒的那一刻,他居然沒有多少對沈嬌的歉意,反而只一個勁的反思自己,為何如同禽獸一般那樣對待舒長清。

幸而隨後不久他就接到了聖旨,匆匆離開京城。

他一頭扎進事務中,恨不得用忙碌麻痹自己。

但他還是無法抑制自己去打聽京城的消息。

在得知舒長清操持得當後,他居然有一絲欣慰和滿足。

因為有舒長清在,自己才會在這般焦頭爛額的事情中不必憂心京城裡的事。

他聽說舒長清戒齋祈福,偷偷遣人往府內送了許多補身子的藥;他聽說舒長清在京城外打著皇子府的名義接濟難民,又暗地裡增派了人手保護她安危。

也許是因為良心譴責,又或許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女人,衛延盛發現自己開始無法對舒長清狠下心來。

而此刻與她在府中相遇,衛延盛端詳著舒長清,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斟酌片刻,他訕訕道。

「近日身子如何?」

「托王爺的福,臣妾身體並無大礙。」一如既往中規中矩的回答,稱謂恰當的改了。

似乎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衛延盛咳嗽一聲,還沒來得及開口,舒長清卻又道來,「不久後便是皇后娘娘操持的春華盛宴,屆時雖並非強制要求參加,但此次宴會將邀請晉國特使,以做兩國友好往來之示。還請王爺斟酌考慮參加。」

「…本王知道了。」衛延盛心不在焉的答道,繼而開口詢問。「府內還有什麼需要打點的,儘管開口。」

舒長清微微頷首。「謝王爺詢問,府內暫無短缺。只不過…」

「只不過?」衛延盛眉頭微動。

「只不過京城各貴女名冊已送達,臣妾憑家世背景以及容貌品德為王爺挑選了些許,但真要負責甄選還請王爺自己過目。」

此話一出,衛延盛臉色就沉了下去。「本王娶妻才過了多久,未至一年便如此急著往府中塞人?看來是本王高估了你對家族臉面的看重,倒也不怕他人嚼舌根。」

舒長清面色如初。「臣妾趁王爺在外奔波治理水患的期間內教京城名貴們均信賴王爺為人正直,且以妾身母家擔保,為王爺在百姓中博得了好名聲。王爺斷不必擔心儘早納妾會取得壞名聲,臣妾以明禮懂教的標準尋來的貴女名單,現如今京城上下皆以為王爺不計男女之差,願廣聽珍言,納賢之舉更甚至妾室都要求懂得教義禮儀,更何況幕僚乎?由臣妾親自挑選妾室更是展現了王爺家風清正,婦人無妒,他人自然更無權對王爺家事指指點點。」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聽起來無懈可擊,利益關係更是羅列的清清楚楚,叫衛延盛竟然一時間無法反駁。

他只清晰的記得她最後那句,「婦人無妒」。

衛延盛緊緊盯著舒長清的面色,試圖在其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但是沒有,她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化,連嘴角的弧度都是那麼完美,像一張精細的面具一樣,令人完全挑不出錯。

衛延盛有些氣餒,旋即是揮之不去的煩躁。

他不耐煩的擺手。「本王知道了…還有別的事嗎?」

舒長清望著他。

「沒有了,王爺。」

衛延盛轉身便想離開此處。可前走了幾步後,他忽然又折返回來,居高臨下的瞧著舒長清。

她一動未動,保持著垂首的姿勢,像是還在等待他離開。

衛延盛覺得,自己本來應該是想要好好同舒長清說話的,他在遠離京城的那幾個月里就一直在這麼打算了。

可話說出口,就完全變了味。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往我床上塞女人。」他聽見自己貼在舒長清的耳邊,用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咬牙切齒的說道。

從遠處看,不過像是夫妻二人在耳鬢廝磨。

「你自以為做的滴水不漏,殊不知在我看來卻更多像是畫蛇添足。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舒家給我撐腰,你記住這一點。」

衛延盛起身離開,大跨步的離開。

在他身後,垂眸低頭的舒長清保持著恭送的姿態,捏著裙角的指尖卻微微泛白。

在某個瞬間或許衛延盛是在心裡希望她能叫住自己的,或打或罵,至少鬧一鬧,指責他的態度或者其他,都比舒長清現在這樣一根木頭似的要強。

但是沒有,王妃端正的站著,任由他離開。

5.

衛延盛最後還是從舒長清給的冊子中挑選了一個姑娘。

是一個小官小戶出身的年輕女子,姓李;知書墨,會樂器,很標準的大家閨秀。

但是舒長清知道為什麼衛延盛會選她。

因為長得和沈嬌的確太像了。

平日裡便有七八分像,若是回房熄了燈,那就更是差不多有九分像。

衛延盛的心思,著實太容易猜。

舒長清清點好東西後,合上匣子,深吸了口氣。

她身子不好,血氣不足,光是站久了大口呼吸一下,都會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發黑。

阿蘭擔憂的在一旁扶住她。「小姐……」

「住口,是王妃。」

舒長清低聲呵斥了阿蘭。阿蘭不情願改變稱謂,從前不喜歡喊皇子妃,現在不喜歡喊王妃。

看著自己的陪嫁丫鬟難過的低下頭一聲不吭,舒長清嘆了口氣,也不好再教訓她什麼,只是低聲開口道。

「這王府內外多少雙眼睛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你若是叫他們抓住了口舌把柄,可如何是好?」

阿蘭心裡多少不情願,此刻也只能低聲說是,卻偏過頭在舒長清瞧不見的地方里偷偷紅了眼眶。

自己的小姐,脊骨從小便挺的這麼直。

就算自己要受委屈,也絕不會讓他人看出來。

那位姓李的妾室自打入府以來,衛延盛倒是並沒有像舒長清心裡想的那樣,夜夜逗留。僅僅是剛入府的那晚留宿一夜,隨後似乎是公務纏身的樣子,時常不在府內了。

姓李的姑娘全名叫李薇,在第二天前來見舒長清的時候,舒長清便從她臉上瞧見了顯而易見的失落。

看來衛延盛沒有做那事。

舒長清垂下眸子,接過李薇手裡的茶。

兩人短短交談片刻後,李薇像是斟酌著開口道。

「聽聞王爺公事繁忙,以後王妃若是乏悶,妾身願意時常陪王妃說說話,或是彈琴做詩,這些妾身都是會的。」

舒長清愣了愣。「…能有你這番心意便是好的。」

李薇斂眸。「王妃哪裡的話…妾身能看出來王爺與王妃伉儷情深,妾身從不渴求王爺的寵愛,只求能安穩生活。」

舒長清眼睫動了動。

不知道衛延盛和她說了什麼,竟讓她覺得自己和衛延盛是感情深厚的夫妻?

但不管如何,舒長清是不會戳破這個謊言的。

她保持著端莊的微笑,點頭應下。

「你大可不必憂心,王府會給你富足生活的。」

不給過多的信息或者保證。

不要犯口舌上的錯誤。

而後幾天,衛延盛倒是會夜間回府,卻不去李薇那裡,也自然不會來舒長清這裡。

本來若是不相見,便不會有爭執的可能,但人在同一屋檐下,怎麼可能一直不見?

又過了兩三日,舒長清要去青雲寺參拜上香。

本來那一日本就是從簡,可在她準備出門前,卻遇到了衛延盛。

對方看見她也是一愣。

兩人之間每次都是舒長清先開口。

「王爺日安。」

「你做什麼去?」

「臣妾去青雲寺上香。」

隨後便是沉默。舒長清垂下視線,等著衛延盛讓自己離開。

但對面的男人不知怎的,沉默片刻後,竟是開口說道。

「本王也隨你一同去。」

舒長清驚詫的抬頭,一時間居然有些摸不准衛延盛的心思。

但男人並沒有過多言語,只是遣派下人去做些準備,隨後自己便要往馬車的方向走。

舒長清這才有些遲鈍的跟了上去。

在上馬車前,衛延盛回身,伸出手來要扶舒長清上馬車。

男人寬厚的手掌有些溫熱,還帶著握劍留下來的繭。舒長清搭手在他手心的瞬間,下意識瑟縮一顫。

她想起來小時候,衛延盛也是伸手牽過她的。

但緊接著她想起了那一晚。

就是這手沖她毫不留情面的扇了過來。

她渾身一僵,迅速上了馬車,迅速抽離了手。

6.

一路上是兩人在狹小車廂內無言。

舒長清合眼假寐,衛延盛卻煩躁的靜不下心來。

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突然的脫口而出要和她一同前來,也有些懊惱自己的所作所為。或許是因為前一晚聽手下彙報了舒長清在京城為他做的那些詳細事,也或許是因為他開始認清這個女人是自己的王妃這件事。

嬌嬌兒已經嫁人大半年了。

她一定是夜夜和她的夫君纏綿,過的或許比自己想的要好。自己不能總是做那個沉迷過去的人吧?

但是……

衛延盛看了眼對面假寐的舒長清。這個女人為什麼連閉眼休息的時候都不會露出毫無防備的姿態?和嬌嬌兒不同,嬌嬌兒敢怒敢笑,鮮活靈動,可舒長清呢?像根木頭,時刻都端著架子。

但就是這樣端著架子的舒長清才能這麼好的幫自己打理了王府……

衛延盛懊惱的揉眉,內心的矛盾讓他下意識的就想逃避。

等到了青雲寺,衛延盛大步下了車,卻再沒回頭去扶舒長清下車。

舒長清怔了怔,但卻沒過多在意。

沿著石板路走,兩人隨著接待的小僧到了接待的屋子裡。小僧合手道了句稍等,便掩門離開。

又是兩人獨處。

舒長清不開口,衛延盛也不好開口。

但或許是過於寂靜了些,令人渾身不舒服。片刻後,衛延盛忍不住了。

「你時常來上香麼?」

他想起了自己治理水難的時候,聽聞舒長清時常去寺廟。

「此處讓人心思平靜。」舒長清答道。

「…是了,的確。」衛延盛喃喃。「我們過去似乎是一同來過的。」

沒有了自稱,舒長清抬眼看了衛延盛一眼。

那已經是小時候的事情了,過於久遠,舒長清以為衛延盛可能都忘了。

不,怎麼會忘呢,他肯定不會忘的。

他明明就是在這裡遇見的沈嬌。

衛延盛似乎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中,面色舒緩,低聲開口。「你莫不是不記得了,我們過去曾——」

緊接著他就被打斷,其中一個手下匆匆趕來,低聲附在衛延盛耳邊說了幾句。

衛延盛旋即起身,丟下一句去去就回後,跟著手下離開了。

他走後,舒長清一人跪坐於室內。

她也開始回想起兒時的那一天。

那一日是衛延盛帶舒長清過來的,說是這廟宇附近有隻肥的油光水亮的狸奴,他想抓來給舒長清瞧瞧。

男孩費勁的鋪網撒餌,在等待的時候又是上樹摘果,又是折花捉蟲,好不鬧騰。

舒長清就蹲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瞧著他。

直到那簡陋的陷阱處傳來動靜,男孩才拍了拍手,興奮的喊著「上鉤了!」,一邊衝過去瞧。

但被網住的哪裡是什麼狸奴?是個氣的瞪著眼睛的小姑娘罷了。

她被弄的灰頭土臉,卻還是氣勢不輸人的大喊。

「這是什麼勞什子東西?」

男孩不服氣。「是我做的捕網,用來抓狸奴的!你怎的破壞了我的網?」

女孩卻又笑了。「抓狸奴?你們這倒是有趣,我看起來像狸奴嗎?快快放我出去,我也要同你們一塊瞧瞧,這玩意能抓個什麼。」

那日初見,男孩就目光便被女孩徹底吸引了。

從此好似再也沒有回頭看過背後的小姑娘。

舒長清在自己的回憶中也像個旁觀者,只是靜靜地去回憶他人的故事。

自己那日後來如何了呢?是因為亂跑被母親斥責了,還是因為太過勞累第二天腿腳酸軟了?

她不記得了。

掩著的門推開了,舒長清抬頭,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師。

她連忙起身行禮。

大師卻合手低頭。「不必如此拘謹。」

「是必要的尊敬和禮儀,大師莫要嫌。」

等對方入座後,舒長清還沒開口,大師便端詳著她眉眼,輕嘆。「…這麼多年了。」

舒長清怔愣,等著大師的下一句。

對方卻不語了,微微笑著替她倒了杯茶,轉移了話題。「瞧王妃似乎是心有憂慮的模樣?」

「近日身體總有不適,但或許不是什麼大問題。」

「王妃心有鬱結,緊抓不放,最後擾的還是自己罷了。」大師以熱水澆盞,布滿褶皺的臉上露出苦笑。「所有的大問題都不過是從小問題堆積起來的。」

舒長清垂首。

「貧僧知王妃有過多壓力,但或許也是時候該考慮如何放過自己了。」大師正了正神色。「…王妃究竟在堅持什麼呢。」

聞言後舒長清也愣了。

她在堅持什麼?

也許是不敢正視這個問題,也許是太多的問題都是由此而來,舒長清幾乎是腳步踉蹌,稱得上是狼狽的以身體不適為由,不留答案,告辭離開了那處。

身後室內的大師未語片刻,低頭飲茶。

「距離貧僧算的那一卦,都過去這麼久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離去的背影說道。

「命格未變啊。」

7.

舒長清是從寺內一個人回去的。

衛延盛不知去了何處,她一個人在馬車上靜靜等待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爾後才低聲吩咐回府。

至於衛延盛究竟做什麼去了,舒長清不過問。

幾日後,皇后娘娘便以身子不爽利為由,召她入宮陪著說說話。

大概也不過是旁側敲打一些什麼吧,舒長清沒有多想,只是動身前往。

宮內,皇后半倚靠著美人榻,在她低頭屈膝行李前免了這些規矩。

「不必行禮了,來陪本宮解解乏。」

舒長清遲疑一瞬。但她沒開口詢問皇后為何不與後宮嬪妃們解乏,只是安靜的坐下。

皇后端詳著舒長清,眉宇間是讀不懂的複雜神色。「你看起來氣色不好。」

舒長清垂眼。「近日有些悶熱,勞煩娘娘操心了…娘娘最近聽說身子也不大爽利,可是累著了?」

「能有什麼累著不累著的…這宮裡哪有甚麼還需要本宮做的?」皇后不在意的擺手。「你不必同本宮說話如此拘謹,本宮和你父親頗為相熟,過去也有不少交情,放輕鬆些談話便是。」

舒長清微微蹙眉。她不曾聽過父親說過和皇后娘娘的交情,更是從來不知道有這層關係。

「嫁給盛兒,多少委屈了些吧。」皇后忽然開口道。

「…臣妾不曾覺得委屈。」舒長清下意識的開口否認。「殿下…咳,王爺很好。」

「是麼。」皇后不置可否的冷哼。

窗外有輕微的蟬鳴。

美人榻上的女人身穿華服,即便上了年紀,也還是能從眉眼中看出屬於過去的影子。

皇后忽然抬手,牽起舒長清的手來捏了捏。

她沒說什麼,只是示意所有宮女都退下。

等宮內稀稀疏疏的清空了,房門合上後,皇后才瞧著舒長清的眼睛認真的開口道。

「盛兒這孩子是有抱負的…他本性並不壞,只是時常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是什麼。現在大臣中盛兒的口碑甚至超過了太子,而這大約也是為何陛下會匆匆立盛兒為王……」

舒長清一怔。

皇后卻又繼續說道。「宮內人多眼雜,本宮不好多說,只能透露你些許。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令人放心,你會明白要做什麼的。只不過,你千萬要記得一點。」

皇后附在舒長清耳邊說了些許什麼。

後來直到舒長清離開了皇宮,等到那扇大門在身後合上,她都久久沉默著,只是出神的瞧著車窗外。

她忽然很思念母親,很懷念過去在家中,不必憂慮太多,也不必肩負重任。

但時不同往日。

她應該明白的,早早在那日她向父親開口的那一刻,她就應該明白往後自己該走的路的。

回了王府,衛延盛倒是破天荒的在她居所。

舒長清還未行禮,就被衛延盛一把拽住了胳膊。

他擰眉。「不必了,只是來一同用晚膳。」

舒長清沒有過問為什麼,吩咐下人準備。

這頓飯著實怪異。

很明顯衛延盛是有什麼事想說,但又不開口,只是彆扭的悶頭吃飯。

舒長清不動聲色的為他布菜。

後來等吃的差不多了,消食的茶端上來的時候,衛延盛終於開口了。

「你……入宮後和皇后娘娘說了什麼?」

舒長清蹙眉。「娘娘身子有些不爽利,天氣熱,臣妾陪她解解乏。」

「如此甚好。」衛延盛舒展開眉頭,旋即片刻後又問道。「幾日後的春華盛宴,晉國特使的確是會赴宴吧。」

「是的。」

「如此甚好。」

兩人雙雙又陷入沉默。

後來舒長清終於有些忍不住。「殿下可是有話要同臣妾說?」

衛延盛像是在糾結要如何開口,神色複雜了片刻;他斟酌著,隨後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陛下不久前透露過,有意指派人手南下,同季老將軍一同鎮壓南部蠻兵。」

「本王……我需要這個機會,希望舒老將軍可以在陛下推薦。」

舒長清直直的望去。

衛延盛似乎有些難堪;這是應該的,他之前明明那麼唾棄指責舒長清依靠家族勢力來強迫了這場婚姻,結果現在卻低著頭來請求舒家的力量。

但他得得到這個機會,這是個拉攏力量的好契機,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其他皇子,或者太子,搶走這個機會。

現在他治理水難有功,名聲正好,若趁此機會,還能再———

「抱歉,王爺,恕臣妾無法答應王爺這個理由。」

衛延盛有那麼一瞬愣住了。

他根本就沒期待從舒長清這裡得到拒絕的回答。在他看來,舒長清這是欠他的;動用舒家力量為他所用才是應該的,但她居然拒絕了?

衛延盛喉結動了動,下意識的開口。「不能?你這是什麼意思?」

舒長清直直的看著他。「如今王爺名聲大噪,太子黨羽自然會有所提防;太子此時並無大錯,不至於讓陛下起了換嫡的心思。倘若王爺再奮力出頭,只會讓太子起了針對的心思,或者更甚,惹得陛下反感。王爺與臣妾成親,他人自然會認為舒家力量會為王爺所用,而舒家男兒們皆是戰場上有名的將領;倘若王爺再得到此次南下接近季老將軍的機會,王爺以為,陛下會如何想?」

衛延盛久久不語。

「所以臣妾私認為,」舒長清放緩語速,「此刻需得王爺按下風頭,任由其他人搶奪這個機會。治理水患是一回事,可接近頗有實力的季家便又是另一回事了。王爺,機會重多,不必拘泥於這一個。」

衛延盛抿唇。

這些話,幾日前他的幕僚中也有人如此說過。

但不乏有反對的聲音,甚至有幾個攛掇他務必要爭取這個機會,因為機不可失,說的他熱血沸騰。

可冷靜想想,舒長清說的是對的。

自己為什麼腦子一熱,血氣上涌的就打算去搶這機會?

衛延盛面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下來。

自己的幕僚黨派中,有心思不正的。

直到面前的舒長清喚了他一聲,衛延盛才回過神來。

他看著眼前自己的妻子,心裡除了僥倖,還有些後知後覺的後怕。

為什麼在聽見她拒絕的那一瞬間,自己暴怒的恨不得又對她說那些傷人的話?

那刺人的態度,別說是舒長清這種姑娘家,就連衛延盛聽了都或許會倍感難受。

但也是這樣,他也意識到,舒長清的確是一個合格的妻子。

一個非常,非常合格的妻子。

嬌嬌兒不再是他的了,以後也不會是。

但眼前的人以後會是他的,一直是。

自己為什麼不試著接受她?

如此想著,衛延盛第一次露出了柔軟的神色。

「…王妃說的對。」他低聲說道,眼底流露了讚許滿意的神色。「不愧是京城才女啊。」

面對他最後的調侃,舒長清只是淺淺笑了笑,低下頭去。

燭光下,女人纖細的脖頸顯得格外雪白。

衛延盛喉結動動,聲音沙啞了幾分。「…長清。」

舒長清身為女人的敏銳立刻察覺了對方的意圖。

但她卻選擇了避開。

「王爺,」她不動聲色的往後避了避。「近日不巧,恰逢臣妾身體不妥……」

衛延盛也回過神來,咳嗽一聲,站起身。「如此,明日記得叫小廚房溫些暖粥來。本王…我就先離開了。」

黎國男子,素來在女人來月事的時候要選擇隔屋避嫌的。

舒長清起身送衛延盛離開,目送他和小廝侍衛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拒絕了衛延盛。

也許是那一晚太過於痛苦,令她不禁對做那事有了恐懼似的心理。

那種感覺…真的不願意再受一次。

她抓著裙角的手緊了緊。

在當初向父親請願嫁給衛延盛的時候不就決定好了要接受一切嗎?現在又退縮了?

但是畢竟一朝被蛇咬。

她所求不多,因為她知道衛延盛痴心沈嬌數年,若不是造化弄人,他們應該是會修成正果的。

她所求的只是相敬如賓,這便足夠了。

舒長清從小就不是一個會得寸進尺的人,她一直都清楚一個道理。

適可而止。

8.

春華盛宴當日。

自打衛延盛那晚從舒長清的屋內離開後,兩人關係似乎緩和不少。

衛延盛時不時會與舒長清來共同用膳,偶爾也會留在小書房裡帶著。

兩人之間迎來了難得的平靜。

李薇來給舒長清請安的時候,都會掩唇調笑兩人的關係,似乎是誤會了不少東西。

但舒長清也不多做解釋。如此便是好的,兩人之間有起碼的尊重,這也不錯。

尋常夫妻不也大多如此?

春華盛宴當天,舒長清做盛裝打扮,格外重視自己的髮飾衣裙,生怕太過樸素叫人看了王府笑話,又生怕太過惹眼,平白無故搶了他人風頭。

她和衛延盛抵達王宮的時候,本是相安無事。

舒長清自若的和那些夫人們坐在一處,舉止得體規矩大方,談吐優雅知性,叫他人絕挑不出一絲錯。

直到有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帶著點久別重逢後的小小欣喜,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長清…!」

舒長清頓了頓,微微側過身望去。

一襲艷麗衣裙的姑娘,梳著婦人髮髻,卻依舊洋溢著屬於少女的動人神采。她是如此明朗,像一簇陽光般落在此處。

她驚喜的朝舒長清走來,伸手就欲挽她胳膊。「好久未見了…!」

但她挽了個空。

舒長清淡淡避開。「杜夫人自重。」

沈嬌的笑容有那麼一瞬僵在了臉上。

其他夫人們雖然面上帶笑,卻難免在笑容里多了點譏諷的意味。

其中一位口舌快的,還不忘提醒沈嬌。「這可是賢王妃,怎麼還能如此隨意?」

沈嬌面色有些尷尬,但還是撐著笑。「我同長清自幼認識,她是清楚我的脾氣的。這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對我來說素來是有些繁縟,但長清是不會怪我的。」

她一點也沒變。舒長清垂眼。

下一刻,她就聽見自己清冷的聲音響起。「時不同往日,杜夫人。既然已經嫁為人婦,自然需要多少遵守點禮節了。更何況現在是在盛宴中,莫再喚我名諱,需稱呼賢王妃了。」

沈嬌咬咬下唇,眼底的光似乎暗了一瞬,面上的委屈毫不掩蓋。

她看著舒長清,嘴上雖然應了,但眼底對舒長清的指責和責怪過於明顯。

若是放在以前,衛延盛定是要心疼了。

但此刻,衛延盛不在這兒。

沈嬌有些情緒低落的行禮離開,也不知去了何處。

或許是去尋她夫君了也說不定,舒長清想道。

其中一位夫人吃笑出聲。「聽聞杜家夫人向來脾性直爽,卻不曾想沒規矩成這樣。」

「的確,一上來便喊王妃的名諱,還瞧著不情不願的,像是誰教她受委屈了似的。」

夫人們又笑起來,舒長清只是勾了勾嘴角,並未言語。

爾後便到了宴席開場的時刻,夫人們紛紛起身回到了自己夫君身邊去入座。

按官職等級劃分的座位,舒長清自然是可以坐在高處的,甚至離皇帝皇后還挺近。

她注意到了身邊衛延盛的有些心不在焉,視線不斷向下座瞥去。

正所謂之前未曾見到的時候便不會去想,如今忽然和心上人重逢了,五味成雜到被不斷搶走注意力嗎?

舒長清抿唇。

晉國特使上前來向陛下行禮,並端上了以表友好的禮物。

陛下看起來心情大好,笑容滿面。

舒長清打量了下這位特使。

身材欣長結實,穿著和黎國不同的服飾,鍍著金線的黑色衣物很好的修飾了他的身材。有著晉國特色的長相,五官鋒利立體,帶著侵略性,薄唇總是若有若無的勾著笑。

但最獨特的,還是他那雙狹長的淡色眸子。

在黎國從不曾見過淡色瞳孔的人,舒長清便有些好奇的多打量了一眼。

猝不及防的和特使對視上了。

對方似乎還促狹的笑了笑。

舒長清立刻有些狼狽的移開視線。

陛下和特使交換完了象徵兩國友好交際的禮物,隨後便是請他入座,宴席開始。

衛延盛自打入座後便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模樣,只是頻頻打量下座的視線有些過於明顯頻繁,令人有些心煩。

但舒長清煩的不是他不停的看,而是害怕被他人看出什麼端倪。

他們的位置很靠上,距離太子和承王很接近。唯一兩個封了王的皇子就只有衛延盛和二皇子,剩下的便暫時還未得到稱號,因此坐的地方自然也有些距離之分。

特使的位子在太子邊上,在衛延盛的對面。

男人們在舉杯交談,說的無非就是些客套話。舒長清瞧見太子妃和承王妃也只是聽著,時不時略略小幅度點頭附和,並不插話。

遂她也如此。

特使此刻起身舉杯,開始向各位敬酒。

來到衛延盛這桌時,隨著衛延盛起身飲酒,舒長清也連忙端著杯子敬了敬,準備飲盡。

對方微微咳嗽一聲,打斷了她動作。

「這是晉國的特色酒。」特使那帶著點笑意的聲音響起,「賢王妃看起來年歲不大,大約是飲不慣這種酒的。」

舒長清怔了怔,抬眸對上了男人的淡色眸子。

「不必擔心是否這會有些失禮,在晉國婦人不飲酒是很常見的事。賢王殿下自然是會為夫人分憂的。」特使又笑笑。

衛延盛瞧了瞧舒長清手裡的杯盞,倒也不覺有什麼大不了,但還是點頭接過,代舒長清飲盡。

「賢王好氣魄。」特使夸道。

「過譽。」

等特使離開前往下一桌,兩人再度入座後,舒長清忍不住低聲向衛延盛詢問。

「這晉國的特使,倒是瞧著不像是尋常臣民。」

衛延盛點頭。「他本就不是尋常臣民。晉國為了表示對此次交好的重視,特派了他們的二皇子過來。」

舒長清點頭。

原來是皇子,怪不得。

9.

盛宴逐漸到了尾聲。

衛延盛似乎有些微醺,但絕還不至於到失態的程度。

只是他盯著下座沈嬌方向瞧著越來越明顯了。

爾後更是在瞧見沈嬌離座後,也站起身來尋了個蹩腳藉口,說是去外面吹吹風散散酒意,便也跟著後腳離開了。

舒長清感受到了來自皇后娘娘有些擔憂的目光。

她抿唇。

衛延盛一路跟出去,終於在迴廊上瞧見了沈嬌。

她似乎是因為不小心把酒水潑到了身上,在等著宮女去拿東西擦拭或者更換,正獨自靜靜的坐在那。

衛延盛站在不遠處,神色複雜的看著她。

自打她成婚那晚,衛延盛隔著遠處瞧見她穿著紅嫁衣的身影后,便再也沒有見過。

直到現在。

他一直忍著不去打聽她的消息,也忍著去主動見一面的衝動。

但是…

他有些痴的看見沈嬌,捨不得挪開視線。

從青澀時期最初愛上的那個人,愛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的放下?

他小心翼翼,不敢驚動沈嬌。

但她還是看見他了。

沈嬌眼睛一亮,站起身來。「盛哥哥…!」

她旋即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苦澀一笑,提裙屈膝。「賢王殿下。」

衛延盛擺擺手,匆匆上前把她扶起。「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拘謹,以前不必,往後也不必。」

「但我們早已身份不同…」

「不必如此。」衛延盛喃喃。「只要你願意,你只管喚我盛哥哥便是。」

他頓了頓,但終究還是沒能把嬌嬌兒三個字喚出口。

他看著沈嬌梳的婦人髮髻,心裡發酸。

也許是酒勁上來了,竟然有些眼紅。

「盛哥哥倒是和以前一樣,我還以為會都物是人非呢。」沈嬌苦笑。

「都?」衛延盛一怔。

「如今盛哥哥和…長清成親,我也和杜郎成親,定是和過去有所不同了。」沈嬌有些落寞的垂眼。「我過得很好,盛哥哥看起來過得很好。如此就足夠了,我相信長清待你是極好的,她從過去就對你……」

「夠了。」衛延盛打斷她。「這些都不必再說,時不同往日。」

沈嬌一愣,隨後笑笑。「是了…長清也是這麼說的。」

衛延盛看著她。

但沈嬌沒再說了,只是淡淡掙開衛延盛扶著她不放的手,行了個標準的禮。

「賢王妃舉止得到,品行端正,和盛哥哥是極配的。我不求其他,只求盛哥哥心愿順遂,和…賢王妃,長久圓滿。」

她抬眼,衛延盛瞥見了一抹她眼底似乎若有若無的濕意。

這令他心頭一動,不禁就要伸手去抓她。

但沈嬌扭頭便立刻腳步匆匆的想要離開,從背後望去,還有幾分逃離的意味。

與此同時,舒長清也從宴席中出來,在花園內透氣。

天色晚了,獨屬夜間的清爽略略驅散了剛才室內的悶熱。

她不知道衛延盛去了哪,但大概是去追著沈嬌跑了吧。

舒長清嘲諷似的垂眼。

希望別被太多人看見他們拉拉扯扯的樣子就好了。

身側傳開細微的聲響。

「賢王妃在這兒獨自一人,是嫌宴席上有些吵了?」

舒長清抬眼望去,撞入一雙淡色眸子。

她怔了一瞬後,立刻站直身子行禮。「特使閣下。」

對方也回了她一禮。「賢王妃。」

舒長清有些侷促,悄悄拉開了點距離。「無非是有些悶熱,出來透透氣罷了。特使閣下怎麼也在此處?」

「和賢王妃一樣,透氣散步,順便藉機端詳明月,望能吟詩作賦,出幾首佳作。」

舒長清抬頭看了看夜空,一輪朦朦朧朧的月牙,不甚明顯。

「今夜明月可能要讓閣下失望了。」

她收回視線看向對方,卻看見男人像是才發覺似的,抬眼隨意的瞥了一眼夜空。「王妃說的是,此月無感,不好作詩。」

「那閣下…?」

「作不得那便不作了,不強求明月完整,那便只好耗到明日天亮,再做一首關於圓日的詩。」

舒長清有些無語。「…閣下所言極是,大多讀書人大約會苦等數日,只為等一個完美的圓月,到時候再吟詩作賦。閣下不受那些詩人的倔脾氣所束縛,倒也是一種自由。」

特使沖她彎了彎眸子,沒做評價。

舒長清覺得再和外男獨處下去,自己大約也會傳出不好的傳聞。這世道對女人不公,若是自己名聲受損,那可是有關身敗名裂的。

念及此,她欲開口告辭。

但還不等她說話,那男人又開口了。但這次不是沒頭沒腦的調侃。

「我與賢王妃似乎也頗有緣,能在此相遇。賢王妃不必端稱我為閣下,頗為生疏。太子妃和承王妃皆知曉我名諱,不若我也與賢王妃一說,日後賢王妃想如何稱呼,便是看賢王妃如何掂量交情了。」

舒長清下意識的要拒絕。

哪有這樣的道理?一個不甚熟悉的外男,還是他國特使,哪有這樣強硬態度的道理?

雖這人說太子妃和承王妃都知曉,但她還是不想太節外生枝。

可她還是嘴慢,沒能及時拒絕。

也或許是男人的淡色瞳孔太有迷惑性,一眨不眨的盯著舒長清的時候,叫她下意識猶豫了一瞬。

眼前的男人行了一禮,保持著最禮貌規矩的距離。

「晉國二皇子翟承訣,見過賢王妃。」

10.

舒長清沒有在花園久呆。

也許是那雙含笑的眸子盯的她有些羞,或者也許是她不太適應和其他外男獨處,更何況對方是他國的特使。

她匆匆告辭,轉身往擺宴席的宮內走去。

但在路過迴廊的時候,舒長清卻猛地停下步子來。

迴廊里緊緊擁在一起的兩人的身影,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

熟悉的有些扎眼。

衛延盛緊緊抱著沈嬌,懷裡的女人似乎在低聲啜泣,面色泛紅,緊閉著眼。

兩人站在兩處通風的迴廊里,就這樣旁若無人的相擁。迴廊的不遠處還有兩三個宮女,正不安的垂著頭,一副不敢看的模樣。

舒長清眯眼,攥緊裙角。

還沒等她冷靜下來,她便已經捏著裙角向他們走去。

「王爺似乎是飲多了酒,遇見故人後亂了分寸。夜色也深了,該回府了。」

舒長清的聲音猝不及防的叫兩人嚇了一跳,衛延盛一把推開懷裡的人,轉頭對上舒長清頭一次帶著冷色的眸子。

他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像是被抓包了什麼似的有些窘迫。但很快衛延盛便清清嗓子,低聲想要解釋。

「長清…」

「杜家夫人。」舒長清沒有理會他,只是轉身望向眼角還紅著的沈嬌。「酒水還是少飲些吧,莫要再在大庭廣眾下做糊塗事。」

沈嬌看起來有些委屈似的,擰著眉,抬袖擦了擦眼角,隨後匆匆的離開了。

連一句告辭都沒有,更別提禮儀。

舒長清目送著她離開,回頭對不遠處的宮女開口道。「賢王喝多了有些糊塗,身子或許也有不適,方才的事你們知道分寸,若是有開口亂說的,仔細舌頭。」

她們連忙低頭應下,紛紛退了。

這期間,舒長清都沒有去看衛延盛。

後者瞧著忽然有些陌生起來的自己的妻子,本來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但卻還是心裡下意識給自己找理由找藉口,絞盡腦汁,開口便又是指責。

「你現在這是做什麼?無非只不過是故人敘舊,倒叫你表現的像是我們做了什麼事兒似的。」

舒長清回頭,對上衛延盛面無表情的臉。

她身著華服,髮髻梳盤的一絲不苟,就那樣毫無差錯的端正的站在那兒;身後不遠處宴席廳的燭光映過來,在她身周鍍上一層淡金。

衛延盛本應該是對她心懷愧疚的,但此刻不知為何,他厭惡極了這女人的恪守規矩,厭惡極了她一板一眼毫無差錯的模樣。

「縱使是偽裝也應當叫旁人看不出端倪才是,更何況今日春華盛宴,口舌眾多,殿下應當至少注意自己的行為。」

舒長清淡淡開口。

衛延盛盯著她瞧,心裡有不知名的怒火在燒。

他本應該道歉的,他本應該為自己的行為向她道歉的。

但是看著女人如此波瀾無驚的模樣,如此平靜,似乎這根本不能叫她情緒上產生任何波動,似乎她壓根就沒那麼在乎自己是不是做了出格的事。

衛延盛冷笑,不等他仔細過腦思考,惡毒傷人的話便狠狠吐出。

「王妃是在教本王如何做事嗎?王妃雖然憑藉母族為自己搏得了王妃的身份,不會還在奢望本王對你相敬如賓吧?」

他面露譏諷,滿意的看著舒長清那像是帶著完美面具的臉出現了細不可聞的裂痕。

不知為何,看見她狼狽失控,看見她自傲的完美分崩離析,這讓衛延盛有了些許掌控一切的快感。

「…殿下。」衛延盛聽著眼前的女人輕輕啟唇開口道,眸色似乎一瞬間有些晦暗。「我們走過三書六禮,是明媒正娶,京城皆知。」

衛延盛依舊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女人。

直到看見她素來精緻的面孔上泛開一抹蒼白,指尖才下意識動了動。

「殿下也應當敬我愛我,如我待殿下一般。」

說完這句話似乎已經抽乾了舒長清所有的力氣,讓她似乎都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聽衛延盛的回答。

她轉身,微微有些踉蹌的緩步離開。

身後舒長清聽見了衛延盛一聲冷笑。

這令她不禁回憶起那晚,他掀起自己蓋頭時。

似乎也是這樣的情形。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宴席中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發怔。

皇后似乎早早以身子不適為由離開了,皇上則顯然是飲多了酒,面色脖頸紅赤,也準備起駕離開了。

而直到最後,衛延盛都沒有回來。

11.

春華盛宴後,衛延盛和舒長清的關係又跌回冰點。

前不久的和諧關係似乎只是個假象,一旦那層薄冰破了,又是洶湧的寒潮。

那個南下的計會,也定了由年輕的六皇子前去。

這些朝廷上的事似乎令衛延盛忙的焦頭爛額,他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乾脆不回來了。

偌大的王府,唯有李薇和阿蘭可以和舒長清談談心。

李薇大概從阿蘭那兒多少打聽了些事。聰慧如她,多多少少也明白了兩人的關係。

但她也沒法說什麼無用的漂亮話,只是嘆氣。

後來終於有了可以叫舒長清需要打起精神來去忙活的事。

在一日出街的時候,她的馬車被路邊潑皮險些衝撞,馬受了驚,險些甩下車夫衝出去。

過分顛簸之際,外面聽得一聲清脆哨響,似乎有人出手制止了馬匹騷亂。

馬車夫和他人交談的聲音響起,隨後阿蘭掀開車窗向外詢問。

片刻後,從撩開的帘子下,舒長清瞧見了那個唇角眼底都含笑的男人。

「賢王妃,好巧。」翟承訣說道。

「…晉皇子殿下」舒長清頷首。「多謝殿下出手相助,感激不盡…他日定向殿下重禮酬謝。」

男人遂笑了,又狀似不經意的開口。「重禮倒不必,舉手之勞罷了。若賢王妃想道謝……在下倒是未曾用過午膳。」

舒長清聞言,還沒考慮好對方這是想到王府用膳還是何意,翟承訣又開口道。「聽聞前面街角處那座蘭譽閣的菜品是一絕,而不巧的是在下此次出門偏偏又未帶夠太多銀兩……」

舒長清無奈嘆氣。

蹩腳的理由陷阱,但是她也只能捏著鼻子往圈套里跳。

片刻後,蘭譽閣的樓上隔室雅座里。

翟承訣倒是不客氣的點了幾個菜後,便又笑吟吟的向舒長清望來。

那雙不同尋常的淡色眸子看的她又是怔神。

「自打春華盛宴後便未見過了,賢王妃近日可好?」

舒長清很想回他說,本來兩人的身份就不應該是會常常相見的,但出於禮貌,她忍下了。

「多謝晉皇子殿下的關心,身子並無大礙。」

翟承訣聞言也沒說什麼,只是又瞧了瞧舒長清。

外男怎能如此孟浪的盯著他人妻子這樣瞧?難道晉國風氣便是如此?舒長清不禁想著。

「王妃為何總瞧著在下看?」翟承訣忽然開口,引的舒長清又下意識瞥了眼他眸子。

立刻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打量有多露骨的舒長清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淺咳一聲後矜持的垂首。「只是不曾見過那樣顏色的眸子,自覺有些新鮮,絕無對殿下不敬的意思。如有冒犯,還請殿下…」

翟承訣低聲笑了。「哪裡的話,在下常聽他人這麼說。的確是怪異的眸色,的確是會令人在意,怪不得別人多看。」

但舒長清卻蹙了眉。「引人注意並非單純因為眸色,而也是因為好看。他人會在意也絕無其他緣由,殿下可別誤會。」

本來她只是以為翟承訣誤會自己是隱晦說他眸子怪異,想要澄清。

卻不料此言令男人一愣,旋即大笑,笑到那雙狹長眸子都彎起來。

「是麼……在下倒私認為,賢王妃的眸子更漂亮一些。」

舒長清受了誇獎,有些不自在的垂首。「…殿下過譽。」

氣氛此刻有些古怪起來。

正當舒長清有些不大自在的時候,菜品紛紛端上,算是勉強將這話題翻了過去。

她現在只想快快品一兩口菜色,隨後離開。

但翟承訣又悠悠開口,阻了她離開的念頭。「雖方才說不用王妃重禮酬謝,但若是不嫌,在下的確還有一物想要。」

舒長清瞧了瞧滿桌菜色,將自己已經請客了這句話咽了回去,端上笑容。「…殿下但說無妨。」

「聽聞京城屈指一數的才女吟詩作畫都是一絕,若是能尋一幅本尊的駿馬奔騰圖,便是再好不過了。王妃久居京城,可知哪兒能尋來這樣的畫作?」

舒長清蹙眉。

屈指一數的才女……莫不是在說自己?

京城的那些貴女們的確有稱過自己才女的稱謂,但那不過是虛名,她何德何能?

這麼想著,舒長清便想開口澄清。

但看著翟承訣盛著笑意的眸子,她又不知為何說不出拒絕的話。

直到那日晚上回府了,舒長清都沒明白,自己怎麼就暈乎乎的應下了。

她已經久不曾作畫,以前的一些畫作也留在了舒家。

這麼想著,她便決定回門瞧瞧。

12.

這麼想來,似乎是她和衛延盛成親後,第一次回娘家。

黎國沒有婚後回門的習俗,因此姑娘們在嫁人後也鮮少往娘家跑,省的叫他人看去以為是受了什麼委屈。

舒長清在回去前向衛延盛的書房遞了消息,算是一聲報備通知。不出意料的,對方並沒有什麼回應。

這些天舒長清也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悶氣,也不願說明白,也不願和她打交道。

或許還在因為自己那天攪合了他和沈嬌的事不高興吧。

她沒有多想。

回門那日,她早早和家裡打了招呼,回到熟悉的家裡的時候,心裡竟然酸的差點落淚。

父親瞧去有些倦態,鬢角白髮都要多些。母親卻和以前一樣,並沒有太多變化。

他們兩人看見舒長清自然是極其高興的,噓寒問暖,打量來打量去。

「瘦了。」母親心疼的開口。

父親沒吭聲,只是頷首。

「應當的,當王妃可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容易,但女兒身體無恙。」舒長清掩唇笑。「兄長呢?」

「他在兵營里呢。」母親不停打量著女兒,眼底的心疼毫不掩飾。「你兄長好得很,倒是你,可別糟蹋身子。賢王殿下待你好嗎?」

舒長清垂眸避開視線。「殿下待我是好的…我們相敬如賓。」

母親聽聞,愈發露出心疼的神色。「你這姑娘,當初若不是…」

「過去的事也莫提了,既然已身為賢王妃,那就務必要盡力做好。」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話。

舒長清靜靜地聽著,低聲應了。

她的視線越過窗台,望向院子裡的青石板上。

那一日她便是跪在那處,求著父親向聖上請願下婚旨。

那時衛延盛才堪堪展露頭角來,作為皇子中最有威脅的那一位,引起了太子黨的注意。

太子心思不正,唯恐衛延盛日後對自己的地位構成危害,便想趁衛延盛黨派尚未豐滿的時候,早早下手,叫衛延盛永失聖心,身敗名裂。

可惜,太子想要下毒手的地方卻不巧無意讓舒長清的兄長知曉了。

隨後舒長清便知道了。

那日她便苦求父親,求聖上下旨,求來這場成親。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父親恨她的不懂事,大罵。「你要為了他不顧自己以後的日子了嗎?我告訴你,就算你把自己嫁給他,舒家也不會就此在皇族的權勢爭奪中作為三皇子的力量所用!」

「女兒不強求父親站隊,女兒只想盡綿薄之力的幫三皇子一臂之力。」

舒長清知道,就算自己嫁過去,也不代表舒家就此站在衛延盛這一黨派;但太子黨不會知道,那麼至少,他們就會多少忌憚一下舒家的力量,從而不敢輕易對衛延盛下手。

那日父親失望的斥了她多久,她便跪了多久。

後來,父親嘆息道。

「……爹不願你後輩子都在後悔中度過。」

「三皇子幼時從人伢子手上救過女兒,從那時起這份恩便在女兒身上。女兒不會後悔,還請父親成全。」

舒家家主年輕時征戰四方,好不愜意,此刻卻盡顯老態。「你為了那一點點的恩,就要做到這份上麼。」

「還請父親成全。」

舒長清沒說的是,她對衛延盛從年少時起的悸動,一直在心底深處壓著。

這份感情陪了她數年,從最初的悸動,變成年少多少年無果的暗戀。

儘管她知道衛延盛深愛著沈嬌,儘管她知道衛延盛說過,他以後定要娶的人,是沈嬌。

到最後,甚至連舒長清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愛衛延盛入骨,還是不甘心自己從未試圖爭取過。

她深吸了口氣。

回過神來,母親在眼前擔憂的看著自己。

舒長清笑笑。

「女兒真的過得很好,王爺他待我有分寸,不必擔憂。」

父親也直直的打量她,舒長清頓了頓,平靜坦然的迎上父親的目光。

「女兒此次回府,只不過是為了取些以前的畫作。」

13.

舒長清還是沒能作出一副好的駿馬圖。

她在桌前幾度提筆,又放下。最後宣紙上暈開水墨,天色暗了,她也未能有好的下筆靈感。

揉眉,舒長清吩咐阿蘭今晚她胃口不好,晚膳簡單些就足夠了。

可不速之客卻來了。

衛延盛迎著夜晚的寒氣推門而入,眉宇間凝著嚴肅,面色鐵青。

他這些日子已經許久沒和舒長清好好交談過了,一直忙著一些東西忙到焦頭爛額。

舒長清知道他在忙什麼。就算基本不涉及這些權勢鬥爭,京城裡還是有不少竊竊風聲。

據說皇上的身體愈發差了。

太子黨羽那邊似乎已經有了不少私下裡的動靜,就連素來表現的毫無慾望的承王那邊都開始蠢蠢欲動。

衛延盛這陣子自然是忙的不行。

可即便是如此,也不曾見過他如此面色嚴肅的模樣。

舒長清放下手中茶盞。「見過王爺,這麼晚了,可是有何事?」

衛延盛神色複雜的瞧著她。

片刻後,他垂首揉眉,在一旁坐下。

如今皇上狀況極差,自打春華盛宴後便屢屢出現不適。太醫瞧了,開了不少藥,但都吊不回皇上的精神氣了。

若是瞧這狀態,大約不消多久便……

這也就意味著皇位更替。

但如今太子位置依舊坐的穩當,自己想設計製造突破口可謂是難上見難,更別提還有自己那平日裡不爭不搶的二哥,此刻也在一邊虎視眈眈。

他現下里唯一能奪得皇位的渠道……唯有逼宮。

可衛延盛清楚,自己手上的力量根本不夠。

他望著舒長清,一眨不眨的。

若是舒家肯為他所用,再加上…加上一份強有力的盟友…

他回憶起前日,那個淡色瞳孔的男人笑著給他開出的條件。

衛延盛斟酌著,本來早就想好的藉口哽在喉嚨,卻在此刻舒長清望著他的目光里,怎麼都說不出口。

他喉結滾動,強壓下心頭的退縮和愧疚。

這是她欠自己的。衛延盛這麼想道。她當初強行要嫁給我的時候,不也未曾考慮我的心情?

用這種荒唐可笑的理由安撫了自己後,仿佛是懼怕自己後悔一般,衛延盛匆匆開口。

「我需要你……跟著晉國特使去晉國。」

舒長清微微睜大了眸子。

衛延盛不等她開口詢問,狼狽的避開她的視線。「現在只有這種方法才能幫到我了,長清……只要你肯去晉國,他們便會在奪位之際助我一臂之力。」

「長清,你必須得幫我。」

他說完後,舒長清靜靜地坐著未動。

屋內安靜的驚人。

像是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開口。

「可臣妾是王爺的妻子。」

她一句話就險些擊潰衛延盛今晚費勁做好的所有心理防線。

他不敢看舒長清的眸子。即便是衛延盛也清楚,自己現在就像是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一類人,無能之輩,甚至要交出自己的妻子來換取奪權的力量。

可晉國二皇子沒有給他商量的餘地。

那個男人清清楚楚的說了,只要將賢王妃「贈予」他,那麼晉國的力量會助他奪嫡,舒家也會因為有這樣一個質子,成為他的臂膀。

衛延盛也問過那個男人,為什麼是舒長清。

那男人想是思考了許久,隨後卻只是笑笑告訴他,一場交易前必須付下押金,這是規矩。

衛延盛別無選擇,在虎視眈眈的太子和承王面前,他沒有時間了。

他在這一刻幾乎都有些痛恨自己了。為什麼如此軟弱無力,甚至要出賣妻子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儘管他一直固執的告訴自己,舒長清欠自己的,她應該為自己著想;可內心深處未泯的那一絲良知還是鑿出了一個洞,讓他心口生疼。

他不敢去看舒長清的眼睛,他沒有資格和底氣與她對視。

他生怕在那雙眸子裡看見卑鄙無恥的自己,生怕舒長清面上儘是失望。

但是過了許久,衛延盛只聽見舒長清淡淡的一句。

「臣妾明白了。」

他猛地抬頭,還是撞進那雙清澈的眸子。

可舒長清的眼底毫無波瀾,沒有失望,沒有驚慌,也沒有厭惡。

她只是平靜的,平靜的看著衛延盛。

「長清。」衛延盛喃喃,「你不會在晉國待很久的,一旦等我事成,我會立刻接你回來。」

「你做的事,我絕不會忘的。長清,你替我做此事後,等你歸來,我定待你好,此生不負你。」

舒長清垂下眸子。

衛延盛看著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心裡湧上酸澀。

他欲伸手擁抱住她。

「可是王爺。」眼前的女人淡淡開口。「臣妾是王爺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

「王爺本就應該待我好,本就應該此生不負我。」

衛延盛伸在半空的手猛的一頓。

那晚,他幾乎是狼狽不堪的逃離了她的屋子。

同樣是那晚,一頂小轎趁著濃濃的夜色,安靜又迅速的從賢王府後門離開。

14.

在離開之前,舒長清沒有太多時間去整理行囊。

她只是簡單的告訴阿蘭,自己需要去一個地方,也許會呆上一陣子,也許很快就回來,叫阿蘭莫擔心,只管正常的生活,要做出和平時一樣的舉動。

阿蘭心裡擔憂,可舒長清卻已經閉上了嘴,再沒多說。

那晚衛延盛奪門而出後,過了兩三個時辰,有人輕輕叩窗。

舒長清便在那一晚乘著一座不起眼的小轎,偷偷離開了京城。

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不聲不響的離開的,在轎子上她嗅到異香,隨即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她便已經遠離了京城,跟著返晉的隊伍,在前往晉國的大轎中了。

轎子裡坐在她對面的是正在低頭看書的翟承訣。

男人在她睜眼的一瞬間就抬頭望了過來,露出溫和的笑,傾身為她倒水。「醒了?身子可有不適?」

舒長清不吭聲,只是坐直了身子,揉著發昏的太陽穴,瞥了眼對面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會是什麼,也不知道衛延盛究竟把自己送進了一個怎樣的處境。也許會變成階下囚,也許會過的很糟糕,但她現在什麼都不敢斷言。

只是默默的盯著翟承訣瞧,也不碰他端著的水杯。

翟承訣苦笑。「水裡沒毒,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那可未必,晉皇子殿下於我而言,現在也不過是個強搶他人妻子的無賴罷了。」

也許是舒長清真的心灰意冷了,她此刻說出的話已經沒有顧及那麼多禮節教養了,只是一昧的想尋個發泄口。

翟承訣放下杯子。「賢王妃難道不該感謝我嗎?我聽聞賢王夫妻二人的感情可沒那麼好。」

「笑話,京城裡人人皆知我與賢王殿下相敬如賓,何來感情不好之說?」

翟承訣揚揚眉尾。「若真是如此,那為何賢王將你拱手送人?」

舒長清冷笑。「這就要問晉皇子了,是用了什麼手段。」

「我可沒用手段。」翟承訣合上手裡的書放在一旁,直直望向舒長清。「先來尋求幫助的是他,我不過是向賢王提出了一個交易,而他接受了我的要求。」

「所以便要將我作為你們之前的棋子麼?」舒長清此刻即便是拚命忍著,也還是將憤怒的情緒泄露了出來。「卑鄙無恥,愧為君子。」

翟承訣笑笑垂眸,沒再接話。

舒長清也不想再與他多說,移開視線盯著車窗外。

外面風景滾動,瞧得出來這車趕的很緊。

不知還需要多久才會抵達晉國。

過了片刻後,她聽見對面的男人極輕的說了一句。

「…看來是不記得了。」

舒長清回頭,迎上翟承訣的目光。

不知為何,在那目光中她總覺得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但翟承訣只是沖她抿唇笑笑,隨後也望向窗外。

「大約再趕上半天左右便到晉國了,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賢王妃只需舒服住下就是。我不會苛待你,也絕不會做任何越界的事,你會過的安心,不必擔憂。」

舒長清微微蹙眉。

她看著男人的側臉,想了想還是問出了那句。

「為什麼是我?」

翟承訣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的困惑,卻也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很快就到了,晉國。」他只是這麼說道,神色如常。「你什麼都不必擔心。」

15.

拋開翟承訣搶人妻子的舉動來說,他的確沒撒謊。

到了晉國後舒長清住進了翟承訣安排的住處,一座略微偏僻的宅子,清靜少人,但丫鬟下人們都手腳利索,從不與她多說任何事卻還是可以迅速的將事情做的井井有條。

舒長清根本不需要管任何事,她現在就像個無所事事的貴女,甚至比貴女還閒,她甚至不用出門見他人。

翟承訣倒是每晚都會來,每次都是與她一同用膳,陪她說話,詢問她過的如何,有哪些不方便或者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即便舒長清一直說她什麼都不需要,但翟承訣還是會每天送些姑娘家會感興趣的稀奇小玩意來;有的時候是模樣獨特的繡品,有的時候是特色吃食,總之就是變著法子給她解悶。

而翟承訣也如他說過的那般,從未對舒長清有過任何越界的行為。

時間長了,舒長清都有些困惑。

她原本已經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了,誰知現在卻顯得她像是來晉國遊玩似的。除了不能出院子以外,她每天過的都愜意的很。

她向翟承訣問過,京城那邊自己突然消失了必然會有他人疑慮,該如何是好?

翟承訣只是叫她不必擔心,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又想問很多事,但這男人似乎都已經解決好了。

這倒讓舒長清有些無所適從了。

但這並不代表她會對男人改觀,這傢伙還是一個強擄走他人妻子的潑皮。

到了晉國小半個月後,一日夜裡,天色轉涼。

舒長清在院子裡那株桃花樹下煮酒,裹著紋金的狐皮披風,靜靜的獨坐在樹下石桌邊上。

不知道為什麼翟承訣會知道她喜桃花,還特意在這院子裡栽了棵桃花樹。

舒長清仰天望著現在光禿禿的樹,有些出神。

自己過去喜愛桃花的緣由,無非起源於衛延盛。

可現在她卻不怎麼喜歡了。

桃花會讓她下意識的回想起那一晚的洞房。

也許是舒長清盯的太入神了,直到翟承訣在桌子對面坐下,她才反應過來。

察覺到自己剛才的失態,舒長清有些臉熱,但還是矜持著姿態,沖男人頷首。「殿下。」

「你明知我和你說過不用喚的那麼拘謹。」

舒長清只是搖頭。「禮儀不可丟。」

翟承訣也不強求,只是順著她的視線望上去。「如今不到桃樹開花的季節,可惜了。」

「沒什麼可惜的,它也自有它的花期,強迫不來。」

舒長清熟練的煮酒,替翟承訣淺斟一盞。「嘗嘗吧。」

儘管她認為翟承訣搶人手段卑鄙,但她沒必要和翟承訣天天甩臉色。

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

把她拱手讓人的,也的確不是翟承訣。

男人眯著淺色的眸子,舉盞淺嘗。「好喝。」

舒長清眨眼,忽然起了逗弄心思。「你也不怕我下毒。」

「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嗎?」翟承訣反問她。

舒長清只是掩唇笑,只是搖頭。

就算毒死他有什麼用,自己還平白背一條人命。

「這酒我常在這個季節煮來喝,阿蘭也誇我手藝好。」她垂首為自己斟上半盞。「也不知阿蘭怎樣了。」

「你若是心裡念她,我也可以將她接來和你作伴。」

舒長清搖頭,婉拒了。

她不想讓阿蘭捲入這些事,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翟承訣見狀也沒多勸,只是盯著酒杯里的一層薄薄酒水倒影發怔。

一時間兩人似乎各懷心事,皆未出聲。

過了片刻,翟承訣像是無意開口般說道。

「賢王對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這些日子裡他已經漸漸不再喚她賢王妃,但舒長清也不在意了。

她想了想。

「是的。」她回答道。「賢王於我而言是重要的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翟承訣在聽了她的話後,眸色有一瞬的晦暗。

「但是。」她繼而補充道。「越是回顧過去,我便愈發迷茫,無法認清自己當初的痴情究竟是入骨的愛意,還是求而不得的不甘心。」

「賢王幼時於我有恩,他不僅救過我,還在我最低落的時候給予了我肯定。這於我而言,是曾經的我唯一想抓住的東西。或許是我強求過他,但現在的我可以問心無愧的說,我不欠他任何。」

翟承訣靜靜地看她。

隨後,他也開口道。「我的處境與你也很相似。」

「我的母親本是獻給父王的一位異域舞女,卻無意間懷了我。我自打出生起便有這雙和母親極為類似的淺色眸子,在其他皇子中格格不入,甚至遭受他人唾棄。於我而言,這雙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的出身,是我恥辱的烙印,和一切悲慘對待的開端。」

「我於幼時曾被當作質子送去他國,雖僅有短短一年,卻更是令我明白了我在父王心中可有可無的地位。雖身為二皇子,卻因為母親的出身,而要被當作一枚可隨時丟棄的棋子一般。」

「但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有人救了我。」

「她雖然沒有正面見過我的面孔,也沒直視過我的眸子,但她沒有詢問我躲閃遮掩的理由,也沒問我為何終日鬱鬱寡歡,自怨自艾。她告訴我即便沒有親眼見到,但我的眼睛應當是漂亮的,因為獨特的事物向來都是美的,這便是為何人們爭搶它們的緣由。」

「她對我有恩,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救了我,給予我肯定。而同樣的,現在的我也同樣渴望回饋這份恩情。」

翟承訣說完,再度深深的看了眼舒長清。隨後他不等她開口,便起身離開。

舒長清看著他的背影,心口酸澀。

不是對他的故事感到難過,也不是對他的經歷感到惋惜。

而是在莫名其妙的心慌。

好像自己應該是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16.

一眨眼,舒長清已經在晉國呆了近兩個多月了。

也許是日子太舒服,她每日清閒,甚至已經漸漸不怎麼去想黎國的事了。

這期間翟承訣因常來看她,兩人交談甚歡,關係也融洽了不少。

後來,舒長清在晉國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她喜歡下雪天。那些從空中飄零下來的小小寒意會落在鼻尖和面頰,像是被上天憐愛的淺吻。

她早早的用了早膳,裹上銀狐毛披風,駐足在院落中。

天色暗的早,僅有一盞小燈放在石桌上。身後的屋子裡有暖爐,橙黃色的柔和微光隔著紙窗透出來,在她身上打下陰影。

舒長清闔上眸子,微微仰起面頰,任憑細小的雪花落在她額面和肩上。

吸入肺中的微寒空氣,帶著淺淺刺痛,但卻令人愉悅。

寧靜,她感到無比的寧靜。

過了一會兒,舒長清微微睜開了眼。

她感到有炙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便轉頭望去。

一襲紋金黑袍的翟承訣站在院子入口,一動不動的,不知道望了她多久。

男人的面容半隱在光找不到的陰影中,高大的身軀此刻更是給他平添幾分無形的魄力。他看著被燈光在周身上鍍了一層暖色的舒長清,一言不發,只是安靜的看著。

舒長清也望著他。

許久後,她彎眸沖他笑。

「過來吧,你那兒不冷嗎。」

翟承訣微微睜大眸子。

他喉口一澀,緊緊盯著光亮處的女人。隨後他邁開步子朝她走去,抬手替她拂去發頂和肩頭的薄雪。

舒長清沒制止他的舉動,只是頷首,露出被凍得發紅的耳尖。

這一瞬間萬物寂靜,唯有兩人的呼吸。

也許是意識到了不妥,翟承訣首先後退半步,側過頭咳嗽一聲。「……你冷嗎?我替你去拿手爐。」

舒長清搖頭,「我喜歡稍微冷一點的天氣。」

「這樣。」翟承訣看起來並不意外。

兩人片刻無言。爾後還是翟承訣先開了口。

「黎國的皇帝……駕崩了。」

舒長清猛的抬頭,直直望向他。

男人看起來像是在斟酌著如何與她開口。「黎國太子本應當要登基的,但承王帶兵入京,明顯是要造反。」

舒長清安靜的聽著他說,隨後還是輕聲問了一句。「賢王呢。」

翟承訣有些晦澀的說道。「…他欲等太子和承王先行廝殺,爾後等雙方氣勢微弱之際再與之相爭。」

舒長清點頭,隨後便沒再開口。

男人忍不住的盯著她瞧了又瞧,最後還是小聲的問道。「你…不擔心他嗎?」

「我說過了,我問心無愧,與他,我不再欠任何。」舒長清淡淡開口。「在他同意將我拱手送人的時候,我就已經放下了。」

翟承訣聽她如此說,眸底浮現掙扎。他咬了咬牙,扭開頭,避開了視線。「等一切結束,我便送你回黎國。這本就是我一廂情願的強迫你來晉國,我會了結這一切…你莫擔心自己清譽受損,我向你發誓,絕不會讓你名聲被玷污一星半點。」

他有些急促的說完,便想著要離開。

只是在離開前,翟承訣在院子門口止住腳步,背對著舒長清,閉著眼深呼吸數次。

「這陣子…謝謝你了。」

他說完,不等舒長清開口,便匆匆的走了。

大雪紛紛,很快便在院子裡鋪滿一地銀白。

舒長清駐足在院中,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半晌未動。

那晚舒長清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她回到幼時,回到那一次偷偷出去遊玩的時候。

她懷抱著激動的心情在外面走著,看見什麼都覺得新奇,看見什麼都覺得充滿樂趣。

本來應該是在前往鬧市的路上的,她卻在一處偏僻院子門口停下了。

門裡隱隱有孩童啜泣的聲音。

她敲了敲門。「有人嗎?」

她的聲音飄渺又模糊。

門裡的哭聲戛然而止。

許久後,有小孩怯怯的在門裡問。「你是誰?」

那個小孩的聲音同樣模糊,像是一層霧氣般,很快便在耳側散去。

「我是舒家嫡長女,你又是誰?」她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我是…是……」門後的小孩這時卻吞吞吐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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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耐著性子問。「你為什麼哭?」

「…我父親不想要我,他們都不喜歡我,都說我是個異類,因為……因為我…」小孩有些猶豫,聲音愈發小了下去,細若蚊鳴。「因為我的眼睛顏色和他人不同……」

「難道是紅著眼睛的怪物嗎?」

「不是…!不是紅色的……」

「那是什麼顏色?」

「是…淺淺的灰……」

她想像了一下,旋即頗為驚奇的說道。「那應當很好看才是。」

門後面不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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