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傻子,卻傻人有傻福,嫁給了寧王蕭墨。
他愛我如命,世人皆知。
我快要生產時,他卻丟下我,去陪另一個女人。
聽說,蕭墨原是要娶她的,太后不允,將她賜給別人,他這才隨便娶了個傻子。
我在門外偷聽,眼淚淌濕了衣襟。
那夜,我留下和離書,在回娘家的路上,死於血崩。
我死了,自然也就不知道,向來不可一世的蕭墨,在看到我的和離書後,幾乎瘋了。
重生醒來,是十六歲,蕭墨提親的前一天。
一切都來得及,這一世,我不會再高攀他。
1
「王妃,您先睡吧,王爺很快就回來了。」
秋荷掀簾進來,再一次催促。
可今天是我生辰呢。
他從來沒有缺席過,以前每一年,他都會花心思為我準備禮物,獨獨今年沒有回來。
「我再等等。」我咬咬唇,祈求秋荷,「把菜再熱一熱吧。」
「王妃……」
秋荷欲言又止,憐憫地看了看我,端著菜出去了。
我望著外面的月亮,說不清為什麼,心裡有些慌。
蕭墨是除了阿爹阿娘以外,對我最好的人。
我幼時摔了一跤,腦袋磕壞了,不大聰明,讀書讀不好,女紅也學不好,所有人都說,我是個傻子。
同宗族的親戚們整日笑話我,說我嫁不出去,要變成老姑娘了。
意外的是,我不僅嫁出去了,還成了寧王妃。
蕭墨不嫌棄我傻,也不許別人看輕我,風風光光地把我娶進了門。
婚後,他對我極好。
在外面,他是人見人怕的王爺。在我面前,卻溫柔又耐心。
我老是鬧笑話,他卻從不責備我,總是用很輕的語氣,跟我說:「下次可不許這樣了,記住了嗎?」
即便我在皇上面前犯了錯,他也只是擁住我,溫和地笑:「嘉魚天性單純,皇兄勿怪。」
因為他的袒護,我從未受過半分委屈。
我常常想,我定是前世修了天大的福分,才會嫁這樣一個好夫君。
2
蕭墨回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早。
我靠在小榻上等了他一夜。
他進了門,便脫下外袍將我裹住,抱回床上。
「夫君,你回來了!」
我驚醒過來,鑽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
我喜歡他身上冷冽的雪松味,每次聞到,都很有安全感。
但這次,雪松味里似乎混進了一點陌生的脂粉香。
我心裡打起了鼓。
他向來潔身自好,從不許別的女子近身,這脂粉香從何而來呢?
我抬眸望了望他,卻沒敢問。我怕自己想太多,誤會了他:
「王爺昨夜去哪裡了?」
頭頂上傳來疏冷的聲音:「出去辦了些事。」
什麼事?連我生辰都忘了。
我垂著眸子,無比低落。
蕭墨卻無所察覺,手掌輕輕撫在我小腹上:
「昨夜孩子可還安分?有沒有踢你?」
「沒有,他很乖。」
蕭墨點點頭:
「他也知道體恤母親了,是個好孩子。」
我摸了摸肚子,沉默片刻,憂心地望著他:
「夫君,倘若……倘若我生下來的孩子,也像我一樣是個傻子,怎麼辦?」
蕭墨一愣,好看的眉眼驟然變冷:
「誰跟你說的這種話?」
我垂下眸子,不敢回答。
是別家夫人說的。
可我不敢告訴蕭墨,那幾位夫人,平日裡對我很不錯,只是口無遮攔了些。
我怕我告訴蕭墨,會害了她們。
蕭墨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嘉魚,聽好,你不是傻子,你是我蕭墨的王妃,是皇城之外最尊貴的人,誰敢這麼說你,我便拔了他的舌頭,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我咬著唇,點了點頭。
他鬆了口氣,拉過被子給我蓋上:
「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些事要辦。」
才回來,就又要走了,我拉住他:
「夫君,你能早些回來嗎?嬤嬤說我臨盆就在這幾日,我一個人,有些怕。」
「放心,我去去就回。」他想了想,又捏捏我的臉,「我近日要處理一些要緊事,有時會顧不上你,你要乖一點,別到處亂跑。」
我有許多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又全都咽下去了。
3
蕭墨說好去去便歸,我睡醒時,卻沒有看見他。
暮雲低垂,一天又要過完了。
我等不住,便起床去找秋荷。
她正在備晚膳,聽見我問她蕭墨去了哪裡,端湯的手抖了一下。
片刻,支支吾吾道:「奴婢……不知道。」
我不聰明,卻也分明發覺秋荷不對勁。
她又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為不敢看我呢?
我有些慌,心中有個線頭,隱隱招搖,似乎揪出來,便會帶出可怕的東西:
「秋荷,你知道他去哪裡了,是不是?」
「王妃……」
她紅了眼睛,咬著唇不敢說話。
外頭的小廝突然跑了進來:
「秋荷姐,宮裡賞的阿膠還有嗎?你給我勻一些!」
他看見我,忽地嚇住:
「王妃,您怎麼在這兒?」
「阿膠是女子用的,你要這個做什麼?」
他看了一眼秋荷。
「不許看她!」
他慌忙低下頭,表情為難,聲音小得我快聽不見:
「是,是那位娘娘要的。」
原來,王府又多了一位娘娘。
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
4
我到那間小院時,兩個丫鬟正在門前洒掃,嬉笑的聲音刺耳極了:
「王爺對咱們家夫人真好啊。」
「那當然,夫人和王爺從前可是青梅竹馬,王爺說了,過幾日就帶夫人回府,抬她做側妃呢。」
「是嗎?唉,可惜只能做側妃,那正妃,卻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傻子,我都替夫人委屈。」
「說來就氣,王爺本來就是要娶咱們夫人的,要不是當初太后把夫人賜婚給別人,怎會讓那個傻子撿了便宜?不過,她那王妃也做不了多久了,王爺對咱們夫人一往情深,娶那傻子就是為了氣一氣太后,將來把她掃地出門,抬夫人做正妃也未可知。」
……
我躲在牆後聽著這一切,身子晃了晃,幾乎無法承受。
我從不知,蕭墨在我之前,還有個深愛過的青梅。
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紫衣女子送蕭墨到門口,眉眼帶笑,含情脈脈。
她生得很美,明艷端莊,又有氣派,比我更像個王妃。說起話來,也嬌俏動聽,如黃鶯出谷:
「王爺,張寒可是宮廷御醫,怎會願意為我一個外室診脈呢?」
蕭墨輕笑一聲:
「你是本王的女人,能給你診脈,是他的福氣。」
女子臉紅了紅,羞赧問他:「治病還算是小事,倒是王爺,你什麼時候帶我回府呢?我總不能一直沒名沒分地藏在這裡吧?」
「本王說過了,等時機成熟,自會帶你回去。」
「好吧,可是,倘若王妃不待見我,該怎麼辦吶?」
「你放心,本王會護著你。」
「有王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她莞爾一笑,抬腳走上前,在蕭墨臉上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
蕭墨身子一僵,笑著嘆氣:「孩子氣。」
其實,蕭墨不常笑,大多數時候,都是克制的,這樣寵溺的模樣,我只能在他情動時見到。
我悲涼地望著這一幕,眼淚淌濕了衣襟。
樹上的爛柿子掉落,砸在地上,一聲悶響。
蕭墨回過頭,終於看見了我。
他表情一僵,笑意瞬間淡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眸子裡覆上了一層寒冰,快步走過來,看著秋荷,語氣森寒:「你帶王妃到這裡來做什麼?」
「是我逼她的。」我說。
我忍住哽咽,緩緩抬眸,望著不遠處的女子,心痛得像是要被擠碎了:
「夫君,她是誰?」
蕭墨沉默片刻,並不回答我,臉色冷得嚇人:
「你越發不知分寸,都敢質問本王了?秋荷,帶王妃回府。」
秋荷急忙爬起來,紅著眼睛拉我:「王妃,走吧,我們走吧!」
我踉踉蹌蹌地被拉上馬車,目光始終落在蕭墨身上,直到他轉身走掉,才失望地收回。
5
我回到王府時,天已經黑透了。
穩婆一趟趟地來看我,等著接生。
蕭墨卻還是沒有回來。
哦,他去給那外室請御醫了。
我坐在小榻上,望著月亮,流了好多淚。
阿娘說,女子身如浮萍,夫君不專,女子便處境艱難。
所以,若要嫁人,便嫁那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之人。倘若遇不到這樣的人,寧可孤單一生,也絕不錯付。
從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幸運,嫁了個用情專一的好夫君。
如今才知道,原來,我只是他錯失真愛後的將就。
既然他心上另有其人,我也就不必再和他做這夫妻了。
我想好了,便下了榻,取來紙筆,寫下和離書。
我不聰明,不知道該怎樣寫和離書,只憑著記憶,寫下哥哥給我講的詩: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嫁給蕭墨六年,真心錯付,早些收場,也算體面。
我抹了一把淚,就收拾東西,上馬車回娘家去了。
我有孕在身,王府無人敢攔我,只派人拿著和離書,快馬加鞭去通報他。
秋荷在馬車上一直哭。
我卻想,沒什麼可哭的,離了他,我又不是不能活。
我為將來的生活做了許多打算,卻沒有算到,我活不到那時候。
行至半途,一匹瘋馬橫衝直撞,掀翻了我的馬車。
我小腹受到重擊,死於血崩。
臨死前,我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想著,蕭墨應該正在哄他的心上人吧?
我死了,他大概是不會傷心的。
這六年,真是不值。
我不知道的是,蕭墨正在趕來的路上。
更不會知道,他看到和離書後,幾乎瘋了。
6
我醒來時,是個深秋。
我坐在馬車上,昏昏欲睡。
秋荷在一旁打呼嚕,嘴角隱隱掛著點晶亮的口水。
她面容稚嫩,還是六七年前的模樣,身上穿的,是我出嫁前,和她一起做的舊衣。
馬車顛了一下,秋荷醒了。
她坐起來,朦朦朧朧地望著我,伸手撥了一下我的步搖:「怎麼又纏在一起了,一會兒進了宮可千萬別纏住。」
「進宮?」
「對呀,太后壽宴,邀各家官員及家眷入宮赴宴,咱們都快到了呢。」
我恍惚了片刻。
太后壽宴,我隨阿爹入宮,這分明是我十六歲那年的事。
我撩開車簾向後看,那是阿爹阿娘的馬車。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死而復生了?
馬車到了宮門前。
我迷迷糊糊地被秋荷牽著下車,跟著阿爹阿娘進入宮宴。
一切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宮宴的上百張小桌,後排嬉戲打鬧的小孩,以及不遠處的蕭墨……
我迅速收回目光,心驚膽戰地低頭坐下,生怕他看見了我。
過了一會兒,我偷偷抬眼去瞧他。
見他並未注意我,只是神色如常地與人交談著,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
宮宴開始,百官拜賀,優伶入場,太后吃著酒,跟各家女眷閒聊。
一切與從前如出一轍,我甚至能提前預判她們下一句要說什麼。
我低著頭,一顆一顆地吃著葡萄,心中激動。
是真的,真的死而復生了。
我眼眶發酸,偷瞧了一眼蕭墨。
上一次,我不知天高地厚嫁了他,卻沒能落個好下場。
這一次,我不會再高攀他。
我兀自想著,卻沒注意到,太后什麼時候忽然提起了我。
娘親戳了戳我,訓斥道:「魚兒,太后娘娘叫你呢!」
我慌忙起身行禮。
太后眯著眼睛笑:「小魚兒,昨日榮昌公主她們去姻緣廟,你也去了是不是?你求的,是和誰的姻緣吶?」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蕭墨漫不經心地向我看來。
我心一驚,頓時臉紅如血。
糟糕,我竟忘了。
前世,我愛慕蕭墨,在姻緣廟裡寫下牌子,祈求我和他的姻緣。
宮宴上,太后得知此事,便說,既然如此,就給你們賜婚,如何?
蕭墨當時居然答應了。
我與他的孽緣,便就此開始。
這一世,又要重來嗎?
我心中著急,額上憋出了汗。
忽地,對面有人打翻了酒杯。
我抬眸看去,心中一下有了主意。
我記性不好,記得的人不多,卻記得他,少年將軍裴鶴陽。
十七歲隨父出征,殺敵無數,收復大片失地,被百姓傳為天將降世。
在我與蕭墨成婚後不久,戰死於賀蘭山下。
略一猶豫,我躬身,臉紅得像桃子,回太后:「臣女所求的……是裴鶴陽將軍。」
裴鶴陽少年將軍,風華絕代,京中愛慕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我說我愛慕他,也不奇怪。
此話一出,不知為何,原本漫不經心喝著酒的蕭墨,竟忽地抬起頭來,眼神錯愕,仿佛聽錯了什麼。
7
出宮的路上,阿爹阿娘欲言又止。
最後實在忍不住,問我:「乖女兒,你真喜歡那……」
我忙搖頭:「不喜歡!」
「那你……」
「我胡說的。」
「那……」
阿爹還想問,被阿娘制止了:
「孩子大了,別問了。」
他們不再問,嘀嘀咕咕地,我卻還是聽清了。
大約是阿娘說什麼,喜歡裴鶴陽的姑娘太多了,不好辦。
阿爹說什么半夜綁來一類的。
我一時語塞。
解決了一個問題,又招來另一個。
這可怎麼辦?
身後傳來幾聲大笑。
我扭頭看,原是身後幾個少年,在取笑裴鶴陽:
「裴鶴陽,你被一個傻子愛慕,高不高興?」
「我說,你把她娶了吧,她可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自己愛慕你,這是何等的勇氣,很配你嘛!」
「就是就是,像凌少這樣的風流人物,還未曾有女子為他做過這樣的事呢!」
裴鶴陽面色如常,並不惱怒,只是似笑非笑威脅道:「再胡說,小心我拔了你們的舌頭。」
那幾人原只是調侃兩句,他不愛聽,也就不說了。
裴鶴陽轉眼,恰撞上我的目光。
氣氛尷尬,我不知該怎麼辦,只好沖他笑了笑。
裴鶴陽略一怔忪,耳根子忽地紅了,很快,便扭過頭不再看我,快步走向宮門。
阿娘牽著我,看向那幾個跑遠的少年,低聲啐道:「什麼人吶。」
阿爹也附和:「就是,回頭我給這幾個小子的爹狠狠參兩本。」
我抿唇不語,垂眸看著自己腳尖,默默往前走。
其實,我早就習慣被人取笑了。
但有時候,還是會有一點點傷心的。
走著走著,阿爹阿娘突然停下了步子。
我茫然抬頭,卻看見蕭墨的轎攆停在了我們身旁。
皇宮之內,只他一人被允許乘坐轎攆出入。
我呼吸一滯。
片刻後,才慌忙低頭,跟著阿爹阿娘行禮。
蕭墨靠在軟墊上,面色異乎尋常的蒼白,看向阿爹:
「沈大人,這便要回了?」
「是是,王爺的可病好些了?」
「有勞沈大人掛懷,本王無礙。」
他說著,輕咳一聲,闔眸忍了忍,目光又落在我身上,深不見底:
「這位便是沈大人的千金?本王還是第一回見她進宮。」
阿爹忙應和:「正是,嘉魚,快給王爺請安……犬女資質平平,讓王爺見笑了。」
「何出此言?令千金聰慧美貌,已勝過人間無數。」
說美貌是有一點,說聰慧是半點不沾,阿爹不好意思接這話,就咧嘴笑著。
我低著頭不敢看蕭墨,心裡七上八下的,盼著他快走,千萬不要找我說話。
他果真沒找我說話,只是抬手示意僕從,抬著轎攆離開了。
我輕輕吐了口氣。
阿爹擦擦額上的汗,小聲道:「寧王殿下這病,似乎不輕呢。」
阿娘表情訝異:「怎麼忽然病了?前些天我還見他帶著兵馬去京外抓人呢。」
「是啊,也不知道怎麼染上的,就是這兩日的事,聽說他半夜咳血,王府里的下人都嚇壞了……不說了,走吧走吧。」
我極目望向消失在遠處的蕭墨。
記憶里,他從未生過病。
像今日這樣虛弱,倒是頭一回見。
重生一回,有些事,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那個姻緣牌子,得找個時間,去取回來才行,免得節外生枝。
我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時辰已經很晚了。
許是見了蕭墨的緣故,我一夜沒睡好。
翌日醒來,窗外的天光已經微微泛白。
我急忙翻身起床,叫秋荷快進來。
秋荷揉著眼睛從外間進來,睡意矇矓:「小姐,怎麼了?」
我一邊穿衣一邊道:「天都快亮了,你怎麼不叫起床?快來幫我梳頭,要來不及了。」
秋荷眼神中透著迷茫:
「還不到卯時呢,小姐,往日您到辰時都起不來,今日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這是家裡,不是王府。
我不是王妃了,我不必天不亮就起床梳洗,穿厚重的錦衣華服,戴滿頭珠翠,維持所謂的皇室威儀。
就像做夢一樣。
回籠覺睡醒,我還是像在夢遊。
簡單梳洗後,阿娘喚我到飯廳用膳。
我坐下來,沒吃兩口,便看見哥哥拿著一隻饅頭從裡屋走出來。
他看見我,眼神怪異:
「臭小魚,怎麼從宮裡回來一趟,就變了個人似的,坐得這樣板正,叫人好不習慣。」
我左右看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太正襟危坐了些。
在王府生活六年,言行舉止,竟已刻板成習慣。
阿爹邊吃邊笑:「這坐姿跟宮裡的娘娘似的,你妹妹定是看見那些娘娘這樣端著,便學來了。」
「學這幹什麼?在自己家裡有什麼好端著的?」哥哥湊過來,道,「喂,臭小魚,哥哥要去打野雉,你想不想要?我給你弄一隻活的回來養。」
他才說完,阿娘便罵他:「你別總這麼叫她,嘉魚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叫人聽見了不好。」
「有什麼不好?她嫁不出去才好呢,她這樣笨,嫁了人,說不定還會被人家欺負,不如在家待一輩子。」
「待一輩子?我跟你阿娘死了誰管她?你管?」
「那有什麼不行?」我哥冷哼,又問我,「要不要啊臭小魚?野雉可漂亮了,別一會兒哥哥走了你又後悔。」
我看著他,眼眶溫熱:「要。」
從前我只想著,嫁給蕭墨,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如今重活一次才知道,能和家人在一起,被疼著寵著,才是最幸運的。
哥哥怔了怔,怪異地盯著我:「你哭什麼?」
「我高興。」
「神神道道的,我走了。」
我吸吸鼻子,問他:「哥,你要去哪裡打野雉?」
「玉山。」
我怔了怔,那姻緣廟,就在玉山。
「哥!」我急忙跑過去,「帶上我好不好?我也想去!」
我得去把那姻緣牌取回來,不然,心裡總覺得不安穩。
哥哥驚奇道:「你也要去?奇了,你不是討厭野外有蚊蟲嗎……罷了,你去吧,就用我小時候的那把小弓。」
8
我跟著哥哥去時,並沒有想到,會遇見裴鶴陽。
他帶著一個隨從,走在幾個年輕公子中間,有說有笑,朝氣十足,時不時擺出彎弓搭箭的動作,引得年輕公子們陣陣驚呼。
其中一人先看見了我,連忙提醒其他人:
「裴鶴陽,那那那,那不是那誰嗎?」
「她怎麼來了?莫非是打聽到你要來狩獵,特意跟來的?」
「走走走,我們快走,別擾了人家的好事,裴鶴陽,你好自為之!」
「喂!你們……」
那群少年嬉笑著跑了,留下裴鶴陽一人一仆,慌張不知所措。
眼看我們近了,裴鶴陽才不得不端正神色,對我哥哥笑笑:「咳,是沈又思啊,你怎麼也來了?」
我哥似乎不悅,嗆他:「這林子又沒有主人,怎麼?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了?」
裴鶴陽目光短暫掃過我,乾笑:「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管你什麼意思,妹妹我們走。」
我哥理也不理他,拉著我往前走。
裴鶴陽在原地站了站,去玉山的路只有一條,他只好跟在我們後面。
走著走著,我慢下了步子。
總和裴鶴陽這樣尷尬著,也不是辦法,我還是應該跟他解釋清楚。
趁著我哥不注意,我朝他走過去。
他原本在氣鼓鼓地埋頭走路,看見我過去,立馬站直,負手而立:
「沈姑娘,何事?」
「裴小將軍,那日在殿前,太后娘娘問我去姻緣廟……」
尚未說完,他醍醐灌頂一般,瞭然笑笑,眼底暗藏幾分得意,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不必再說,我都明白。」
我覺得他不明白:
「不,你聽我說完,我那天其實……」
他擺擺手:「沈姑娘,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是勇直之人,世間少有,但裴某家教甚嚴,未告知父母,不敢私自做主。」
「不是啊裴鶴陽,我那天是胡說的!」
他怔了怔,又明白了什麼似的。
「我懂。」他笑著,純凈的笑容里沒有一點雜質,卻讓人頭皮發麻。
我倒吸一口涼氣。
罷了,我就當他信了吧。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那姻緣廟便出現在了前方。
只是不知為何,廟前停著幾駕馬車,看著眼熟。
裴鶴陽問道:「誰在那裡?」
他身邊那叫得寶的僕從說:「應該是寧王殿下,聽說,他要為太后娘娘祈福呢。」
蕭墨?
我一驚,回頭看著得寶:「這是姻緣廟,他來這裡祈什麼福?」
「沈姑娘不知道嗎?這姻緣廟裡還有個老君殿,許多人來這裡求多福多壽呢!」
是巧合嗎?
我頭皮發麻,定了定神,對我哥說道:「哥,你等一等我,我進去更衣,去去就回。」
9
廟中熱鬧非凡,老君殿外,許多道士正在做法事。
我沒有看見蕭墨,循著前世記憶,找到了後院,那掛姻緣牌的參天巨樹。
好在還沒有人來過,我的牌子仍好好地藏在其中。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找到它。
我鬆了口氣,伸手扯下來,攥在手心。
一回頭,卻正正好撞見蕭墨。
他立在門口,不知已看了我多久。
腦中「轟」的一聲,仿佛有一道雷炸開。
我攥緊牌子,盡力穩住心神:
「寧王殿下。」
他只是看著我不說話,許久,才啞聲問我:「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不敢抬頭,咬了咬唇,道:「更衣。」
「更衣?似乎不該在此處。」
「是嗎?那我走錯了。」
他不語,目光垂下,落在我手上:
「手裡拿的是什麼?」
我呼吸一滯:
「沒什麼。」
他卻道:「姻緣牌?」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被什麼狠狠壓制著。
我只好承認:「是。」
「牌子上寫的什麼?」
「我昨日在殿前,已經說過了。」
「是裴鶴陽的名字?」
我硬著頭皮回他:「是,姻緣牌上,自然是寫心愛之人的名字。」
「心愛之人……」
這回答似乎加重了他身體的不適,他咳了一下,如風中殘燭,聲線微顫,問我:「可否借我看看。」
心裡仿佛有面鼓在敲,敲得我愈發慌張:
「王爺看這做什麼?」
「沒見過,所以想看看。」
我將牌子藏於身後:「這是臣女的私人物品,恕臣女不能從,王爺想看,那樹上多的是。」
他不再相逼,反而問我:「那你為何要取下來?姻緣牌取下來,就不靈了。」
我垂眸道:「臣女愛慕裴鶴陽將軍,但裴將軍對臣女無意,所以臣女想,這姻緣廟一點也不靈,便取下來了。」
「然後呢?」
「換一座廟再求。」
靜默片刻,他眼眸微紅,似乎發笑:「看來你對裴鶴陽,的確是情根深種。」
「是,情根深種,不能自已。」
「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
我平靜道:「臣女自幼愚笨,遭人恥笑,裴將軍,是唯一沒有笑話過臣女的人。」
他怔了怔:
「你從不愚笨,不要說這種自傷的話。」
我心一縮。
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他護著我的時候。
別人說我傻,他卻說,嘉魚是世上最純良之人,才不是傻呢。
可是,那樣好的蕭墨,卻在我生產之日,去陪別的女人呢。
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我深呼吸,壓住酸澀,淡淡道:「多謝王爺,臣女還有事,先走一步。」
我錯開他,走向院門。
「沈嘉魚!」
他還想說什麼,但回過頭,止住了。
因為裴鶴陽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寧王殿下。」裴鶴陽簡單行禮,便看向我,耳根發紅,「我剛來,我見你遲遲不歸,便來看看。」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了。
蕭墨身子晃了晃,撐在牆邊強忍著,一直看著我們走遠。
10
從姻緣廟出去,幾個人一起上了山。
裴鶴陽一直沒說什麼話,但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
似乎,有點不敢看我?
下午,我們結束了一天的行程,收拾東西回家。
裴鶴陽提著一堆野雉野兔,通通遞給我:
「你這是做什麼?」
他不看我,風輕雲淡地看著遠方:「我不愛吃,都送你了。」
「……」
「拿著。」
他放下獵物,瀟洒地走了。
我哥倒是高興,白撿一堆獵物,笑得合不攏嘴,說今晚把鄰居都叫來吃飯,這個做麻辣兔兔,那個做紅燒兔兔。
整理好東西,我們便要下山去。
我摸了摸腰間,才突然發現那姻緣牌不見了,仔細想想,似乎是和裴鶴陽分別那會兒弄丟的:
「哥,你等等我,我東西掉了,去去就回!」
我說著就跑向林中。
那會兒,裴鶴陽和得寶還沒走。
得寶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道:「將軍,你怎麼把獵物都給那沈家姑娘了呀?」
裴鶴陽抿唇微笑:「這叫授之以桃報之以李,你懂什麼?」
「哈?將軍,你這是,鐵樹開花了?」
裴鶴陽耳根紅了紅,道:「早晨在姻緣廟中,我不小心聽見了,她對我情根深種,嫌那廟不靈,便取了姻緣牌,要換座廟再求。她誠心至此,我又豈能辜負?」
「可是來的路上,人家沈姑娘說,她在殿前是胡說的呢。」
裴鶴陽搖頭:「我拒絕她,駁了她的面子,姑娘家臉皮薄,自然要說反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得寶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裴鶴陽抿唇笑笑,目光落在地上某處:
「那是什麼……姻緣牌?沈嘉魚怎麼把它弄丟了?」
他彎腰撿起來,翻過姻緣牌子,看著上面的字,笑容僵在臉上,眼睛突然瞪大了,大叫起來:
「啊!得得得寶,你來看看,我是不是突然不識字了?」
得寶急忙跑過去,一看,念道:「蕭……墨……啊?」
「啊!」
裴鶴陽大叫,盯著姻緣牌,仿佛要把它看穿一般:「她是不是少寫了一個字?你看,裴、鶴……」
得寶面露不忍,還是戳穿道:「將軍,這兩個字是蕭、墨。」
「她是不是不識字?」
「也,也許吧。」
「文盲!」
天塌了一般。
裴鶴陽將姻緣牌狠狠扔在地上,絕望地往上踩:「文盲!文盲!文盲!」
「將軍……這上面寫著寧王的名字,讓人知道可是大不敬。」
裴鶴陽不管不顧:「就踩就踩就踩!」
山林里迴蕩著裴鶴陽的聲音。
我到的時候,他正在瘋狂踩那牌子。
看他和得寶的神情,我就知道發生什麼了。
裴鶴陽看見我時,停了下來。
我尷尬地沖他笑笑。
他沒回應,黑著臉轉身:「得寶,走。」
11
那夜我回到家,在無人處燒掉了牌子。
只是不知為何,心裡仍舊不安穩。
回想在廟裡遇見蕭墨的情景,莫名惶恐。
按理說,這個時候,他是不認識我的。
難道是重生一世,許多事都變了?
可他面對我,又分明像是看著一位故人。
我不得不懷疑,他不對勁。
難道他也……
腦中有根弦越繃越緊。
我不得不立馬推翻一切,否認這個念頭。
怎麼可能呢?
哪有那麼巧的事,一定是我想多了。
燒完牌子回屋時,偶然撞見哥哥在院裡對著一大摞本子算什麼。
我湊過去看,
他頗為頭大,揮手趕我走:「不玩不玩,這會兒沒空陪你玩,阿娘叫我算帳呢!」
「我不是來找你玩的!」我撇撇嘴,好奇地看著桌上的帳本,「哥,你這裡算錯了,應當是二百二十一兩五錢,你漏了三錢。」
「你別湊熱鬧了,你會算什麼帳啊?數都認不全!」
「你就是算錯了嘛!」
「我能算錯?」他一邊生氣一邊抱著算盤打起來,打著打著,就愣住了。
「真的漏了三錢。」他抬頭望著我,滿臉不可思議,「臭小魚,你是心算的?」
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震驚:「是啊,怎麼了?」
說完,我忽然頓住。
我什麼時候會心算了?
以前,我分明連十以內的加減都算不明白,每次看到數字,腦中就像蒙了一層霧似的,散亂無章,而現在……
哥哥連忙提筆寫下一串數字:「你再算算?」
我看了看,很快得出了答案。
他拿起算盤算,果真分毫不差。
「你……」他猛地站起來,看了看我,抱著算盤沖向內院,「阿娘!臭小魚好了!臭小魚好了!」
……
想不到,重生一回,我的腦傷竟也好了。
12
全家沉浸在我好了的喜悅中好幾天。
阿爹和哥哥高興極了,說要買鞭炮來放,被阿娘阻止了。
她說,禍兮福所倚,這事揣在心裡,自家人知道就好,太過張揚,好事往往要變壞事。
阿爹和哥哥這才作罷。
過了兩天,府里突然收到了榮昌公主府的帖子,邀我入府去賞花。
阿娘十分積極,出門前,花了兩個時辰為我梳妝打扮:
「裴鶴陽小將軍也要去的,你可別馬虎,讓別家姑娘把他搶了去。」
阿娘還以為我喜歡裴鶴陽呢。
「阿娘,我不想去了。」
「那怎麼行?可不許臨陣退縮!嘉魚,你不要擔心,你是阿娘的孩子,不會差的。你阿爹當年可是探花郎,風華絕代,多少虎狼盯著呢,我不過略施手段,他便非我不可了。」
「什麼手段?」
「也就是扭扭腳,丟丟帕子,裝裝柔弱……不說這個,你快走吧。」
我不情不願地上了馬車。
說不想去,都是撒嬌罷了,榮昌公主下帖子,我哪敢不去。
只是不知道裴鶴陽是不是還在記恨我。
我心裡想著他,一進公主府,正好就看見了他。
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墨發高高束起,英姿勃發,長眸冷冽,在人群中很是出眾。
待周圍人散去,他才發現我。
怔了怔,轉身就要走。
略一猶豫,我追了上去:
「裴將軍!」
裴鶴陽一副不想理我的表情,在我追上去時,卻還是停下了腳步,冷著臉,負氣道:「你別跟我說話。」
他這副樣子,讓我越發覺得對不住他:
「對不起。」
他扭過頭:
「你有什麼好道歉的?你又沒有錯,都是我自己的錯。」
「你別這麼說,總之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我活該。」
「……」
此事因我而起。
那日在大殿之上,我不得已,才說我求的是和裴鶴陽的姻緣。
只是那時,我以為,京中愛慕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他從未正眼瞧過誰,多我一個,他是不會放心上的。
我實在沒想到,會鬧成如今這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才好,低著頭,半天說不出話。
僵持一會兒,裴鶴陽忽然扭頭問我:「兔子肉好吃嗎?」
「啊?」
他拉著臉:「問你兔子肉好不好吃。」
我忙點頭:「好吃好吃!」
「好吃就沒浪費。」
他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這,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
我遠遠地,看著他走向男賓席。
看了一會兒,心中溫暖。
其實他這人,挺好的。
13
進入水榭落座時,我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我嫁給蕭墨以後,常常來王府拜會的幾位官家夫人,如今,她們坐在一起,還是少女模樣呢!
記憶中,我是很喜歡她們的。
我眼前一亮,朝她們走去,想和她們坐在一起。
沒走兩步,卻聽見其中一人低聲道:「那不是沈家那個傻子嗎?她不會是朝我們這來的吧?」
「不會吧?我們跟她又不熟!」
「她要是過來,我們就去別處坐,我可不願意跟這個傻子待在一起。」
……
我愣在原地。
我從不知道,原來,她們是這樣看我的。
上一世,她們是為數不多對我好的人,說喜歡我,隔三差五便來王府找我,陪我喝茶,原來,不過是趨炎附勢罷了。
只是上一世的我太傻,看不清她們的真面目。
我震驚失望到了極點,退了兩步,恍恍惚惚在邊緣坐下。
榮昌公主很快入席,我心裡亂,他們說什麼,我都沒有心思去聽。
宴席過半,榮昌公主提議要玩遊戲,用她的一個寶貝作彩頭,誰贏了便歸誰。
說著,婢女們便搬來一塊木板,上繪有正方九格,其中三格填有數字。參與之人,要在剩下的六格中填上數字,使九格之中,每橫列、豎列及對角線上的三個數字之和相等。
我好奇地看過去。
這是一種數字遊戲,前不久才傳開,昨日,我還看見我哥研究過,只是沒有這麼難。
有人自告奮勇,跑上去算了許久,怎麼填都不對。
又一群人上去,竟還是算不出:
「這是道死題吧?根本沒有答案!」
榮昌抱臂,冷笑道:「你們自己算不出來,就說我的題是死題!」
在場確實無人能解,上一世最常來王府的李夫人忽然放下筆,說道:
「公主,這遊戲不好,玩遊戲,要每個人都參與進來才好玩嘛,這席間,就有人就玩不了這個,多沒勁。」
榮昌公主有些驚異:「誰呀?」
「沈家姑娘呀!」李夫人捂嘴笑道,「京城誰不知道,沈家姑娘連十以內的數都算不明白,這麼難的遊戲,就算是我們,也要許久才能解出,更別說沈姑娘了,我看,我們還是玩葉子戲,或者投壺一類的吧!」
她說完這話,許多人都笑了起來。因為她說的是事實,我天生愚笨,算不清數的事,滿城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