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是神醫,但她只給窮人看病。
中箭的父親命懸一線,長姐卻忙著給流浪漢治凍瘡,她義正詞嚴:
「將軍和流浪漢都是人命,沒有貴賤之分。」
最後父親死於救治不及的箭傷。
嫁入王府的妹妹難產,長姐卻忙著給路邊的野狗接生,她正氣凜然:
「醫者手下,蒼生平等。」
最後妹妹一屍兩命。
後來宋家家破人亡,而長姐卻靠著這等「蒼生平等」的醫者仁心,被太子欣賞,破格點為太子妃。
她出嫁之日,我被迎親的馬車撞破後腦,倒在血泊中求救,長姐卻憐憫受驚的乞丐:
「我這三妹享了半輩子富貴,她欠乞丐這等窮苦人一條命。」
我含恨而死,再睜眼,回到了父親中箭那一日。
長姐正無視我的催促,不慌不忙地為流浪漢治療凍瘡:
「流浪漢是可憐人,父親的箭傷不急。」
1
「凍傷的皸裂是很疼的,我親手為你上藥。」
我睜開眼時,長姐正抓著街邊流浪漢那雙長滿凍瘡的手,溫聲關心。
二姐挺著六個月的肚子,在一旁急著催:
「大姐姐,爹爹心口中箭,太醫束手無策,只有你有辦法了,你快回去救救爹啊!」
「沒看到我正在救人嗎?他快被凍瘡疼死了!」
長姐一邊給流浪漢吹傷口止疼,一邊義正詞嚴地說:
「將軍和流浪漢都是人命,沒有貴賤之分!」
這一番言論引得在場圍觀的百姓紛紛叫好。
「不愧是宋神醫!只為窮苦人救死扶傷,值得稱讚!」
「宋神醫說得沒錯,老將軍只是受個箭傷而已,這流浪漢可是快被凍瘡疼死了!」
「京城裡那些無家可歸的乞兒有什么小病小痛,宋神醫都會管,這樣的醫者才配稱為神醫!」
二姐急得抓過長姐的手:
「他的凍瘡只是皮外傷,明日來治也可以!
「爹爹心口中箭,命在旦夕!你到底知不知道心口中箭是什麼意思,那是致命傷!!
「你再不回去,只怕爹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長姐卻反問:「二妹妹,你如今成了王妃,便可以如此輕賤可憐人的性命嗎?」
二姐一愣。
三年前二姐高嫁王府,成了寧王妃。
今日父親中箭,危在旦夕。
懷孕的二姐帶著太醫趕回家中。
太醫說箭傷刁鑽,只有禹山醫聖的傳人能治。
整個越國,只有長姐是醫聖的徒弟。
於是二姐帶著我又急匆匆地來街上尋長姐。
宋老將軍遇襲中箭的事早已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他那素有神醫之稱的大女兒卻正忙著給一個非親非故的流浪漢治那不痛不癢的凍瘡。
「流浪漢是窮苦人,我說了,醫者眼裡,蒼生平等!
「今日就算是王孫貴族來求我治病,我也得先把流浪漢的凍瘡看好了!」
長姐的話又引來旁人的叫好。
「宋神醫不愧是醫聖徒弟!!此等俠義氣節,絕不是那些見錢眼開的庸醫能比的!」
「這宋二姑娘成了王妃,便敢當街草菅人命,在她眼裡,窮人的命是比不過將軍的命的!」
「這種人怎配當王妃!寧王當年該娶的是宋神醫才對!」
二姐被氣得無可奈何,臉色微白地撫著肚子,趔趄了一步。
我及時扶住了她:
「二姐姐,你別求她了,爹爹的箭傷,我也能治!」
「三妹?可你……」
二姐欲言又止。
宋家有三個女兒,長姐宋照月,二姐宋照玉,我排行第三,取名照心。
父親是四品武將,我們見多了戰場上的傷亡,立志學醫。
當年醫聖下山,帶走了我與長姐,二姐因體弱留在閨閣。
十年苦學後,世人卻以為禹山醫聖只有宋照月這一個徒弟。
只因當年那場漁村瘟疫。
那是我與長姐下山後第一次行醫。
瘟疫兇險,一日死數十人。
患者大多高熱抽搐,皮膚出現黑色淤青,神志癲狂,死後屍體潰爛發臭。
姐姐認為是熱證,我認為是寒證。
我們各自施藥,最後姐姐救的人全活了,而經我手的一百三十六個病人卻都血沸痛苦而死。
此事險些鬧大。
是爹爹出面壓下此事,才沒有驚動官府。
他拚命保下我,卻讓我立下毒誓,此生不准再行醫,否則萬劫不復。
我背負人命,始終心懷有愧。
所以前世,父親重傷,二姐難產,我都不敢貿然行醫。
那百餘條死於瘟疫、更死於我手的人命如一座大山壓在我的心口,讓我畏懼,讓我惶恐,生怕自己一身醫術,會成為害人的刀,會間接害死無辜,害死至親。
我一直以為我罪孽深重。
直到前世死前,我才知當年漁村瘟疫的真相併非如此。
2
前世的長姐也如今日一樣。
父親中箭,她忙著給流浪漢處理不足為道的凍瘡。
二姐照玉難產,她趕往王府的路上忽然同情起一隻待產的母狗。
她忙著給狗接生,嘴上說著:
「蒼生平等,這隻狗也即將成為母親,狗的命不比王妃的命輕賤!」
最後二姐難產而亡,腹中孩子都沒能脫離母體就被一起下葬。
寧王與二姐恩愛,為此要追責長姐故意拖延害死王妃之罪。
百姓也終於回過神來,發現這位宋神醫救貓救狗唯獨對自己的至親見死不救。
這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殘酷無情?
眼看名聲岌岌可危,長姐竟在二姐頭七之日敲登聞鼓,狀告父親生前貪污軍餉,二姐成王妃後為富不仁、打死丫鬟等罪名。
這些誣告沒有任何罪證。
只因為是至親告發,世人便認定宋老將軍和宋家出嫁的寧王妃是自身德行有虧,死後才被大義滅親。
「父親中箭,二妹難產,並非我見死不救!而是我知道他們罪孽深重,閻王要收他們下去贖罪!
「他們生來便是富貴官宦,街上那些乞丐才是苦了一輩子的可憐人!
「在我眼裡,這些窮苦人才是值得拯救的蒼生!」
她在府衙,當著太子的面,正氣凜然,清高倔強:
「所以,我沒有錯!」
太子被她的「醫者仁心」打動,訓斥了為亡妻發瘋的寧王,直接給宋家定了罪,保全了長姐的神醫名聲。
而後,力排眾議要娶長姐為太子妃。
宋家被抄家之日,我淪為了奴籍。
長姐風光嫁入東宮之日,我抱著父親和二姐的牌位,衝撞迎親隊伍,誓要討個公道。
卻被馬車撞倒在地,後腦頭破血流。
父親和二姐的牌位也摔成兩段。
我在血泊里抽搐,看到一身鳳冠霞帔的長姐走下花轎。
那時我還心存希望,朝她微弱呼救:
「姐姐,好疼,救我……」
長姐卻瞥了我一眼,轉身去關心剛剛被馬車嚇到失禁的街邊乞丐。
旁人提醒:「太子妃,你三妹好像快不行了!」
長姐卻說:「我這三妹跟著我那糊塗的父親與二妹,享了半輩子安逸富貴,今日是她欠這可憐乞丐一條命。」
我在臨死前,顫抖著伸出右手,想摸上我左手的脈搏。
這是自那次瘟疫後我第一次摸脈,我想自救。
脈搏卻先被長姐的手切住了:
「三妹,看來你忘了當年的誓言,你若再敢行醫,將萬劫不復。」
當年父親逼我立下誓言——若再對他人行醫,至親不得好死,我將萬劫不復。
父親用整個家族的性命給我上了枷鎖,逼我不准再用醫術「害人」。
我臉色煞白。
「姐姐幫你看看啊!」
長姐用力掐住我的脈搏,眼底露出笑意:
「脈來極慢,止而復跳,元氣將絕。
「父親流血而亡,二妹一屍兩命時,都是這樣的死脈。」
她察覺到我眼裡的恨意,忽然俯身對我說:
「你沒資格怨我,其實,當年你也可以救他們的命。」
3
我瞳孔陡然一震:「你、你說什麼?!」
「三妹妹,你是對的,當年漁村那場瘟疫究其根源確實是寒證。」
見我快死了,長姐終於說了實話:
「我用熱證的藥試了個幾人,那幾人全部死於血沸,而你救的那幾人,卻在一夜之後迅速好轉。
「那時我便知道,三妹,你的醫術遠在我之上。
「等你回京城,就會成為眾星捧月的女神醫。
「而我將永遠被你壓一頭,就連今日的太子妃之位,也會成為你的囊中之物!
「我不甘心,所以我偷走你的藥方,更在你熬煮的藥里,下了大劑量辛熱有毒的附子。」
「以你的聰明,未必不能發現藥有問題。
「可病人發作得太快,你那時年齡尚小,第一次行醫便有數百人死於你手,你慌了神,那留底的藥渣也就被我調了包。」
她得意地笑起來:
「到最後,你的病人全死光了,而我的病人,卻在你的藥方下徹底痊癒。
「他們四處傳揚是宋照月宋神醫救了他們的性命,也是他們將你告上宋家,說你是庸醫,開錯藥害死百餘條人命,驚動家中族老。
「父親雖然出面壓下此事,但也絕了你的行醫之心,斷了你的行醫之路。」
「從此以後,世人認定,禹山醫聖只有一個徒弟,便是我宋照月。」
滔天的驚怒中,我的眼前忽然浮現了許多走馬燈。
那一年禹山,醫聖師父摸著我的頭,贈我醫書,叮囑我醫者要心志堅定,拯救蒼生於苦海。
那一年漁村,捧著我的藥笑著說「謝謝照心醫女」的小女孩,轉頭就吐血發熱而亡。
喝了我的藥的病人痛苦地慘叫,猙獰地抽搐,最後渾身潰爛暴斃。
這些年,我始終溺在漁村的屍山血海里不得輪迴。
我以為是我醫術不精。
我以為我會害死人,所以,所以……
「所以爹爹當年的箭傷,你本可以救治。
「二妹的難產,你也可以解決。
「其實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可你不敢,宋照心,你被嚇怕了!
「你才是神醫根苗,你才是醫道天才,可你卻眼睜睜地看著你的父親死於痛苦,你的二姐一屍兩命!
「所以啊,三妹,你根本沒資格恨我。」
長姐拽著我的頭髮,笑得陰冷:
「因為見死不救的人,從始至終都是你自己啊!!」
4
那一日,我被長姐殺人誅心,在婚禮的熱鬧鼓樂中含恨而死。
我從未想過自己能睜眼,回到了一切都還有轉圜餘地的時候。
二姐知道這些前塵舊事,她不怪我,只是不相信我。
我提醒她:
「二姐,你忘了嗎?我也是禹山醫聖的傳人!」
二姐欲言又止,長姐先嗤笑出聲:
「三妹,你竟有臉說出這句話,難道你忘了漁村那場瘟疫,你的醫術害死多少人?」
我壓下胸腔中的怒火,沒有反駁,只看了一眼那流浪漢。
「姐姐,這流浪漢的凍瘡發硬發紫,破口處糜爛流膿,我看著不像是簡單的凍傷,倒更像是——花柳病啊!」
長姐抓著流浪漢的手猛地一抖,立刻避如蛇蠍地甩開了。
她一向喜歡趁著街上人多時隨意挑幾個乞丐流浪漢這等「可憐人」來展示她悲憫世人的醫術,好讓好名聲傳進皇室。
我從前並不知她前世為何會冒著得罪王府的風險對二姐見死不救,現在明白了。
當年她急著出師下山,正是因為收到了二姐的婚帖。
她下山時嘀咕:「二妹那個愚鈍之人,竟能高嫁王府?」
她嫉妒二姐高嫁,所以她迫不及待地要下山展示她的魅力。
她怕我的醫術搶了她的風頭,所以用漁村百餘條人命斷我醫者心志。
她專挑可憐人醫,卻對至親見死不救,便是早做好了踩著親人屍骨大義滅親往上攀高枝的謀算。
一個不擇手段嚮往榮華富貴之人,怎麼可能從心眼裡看得起街邊乞丐?
她憐憫流浪漢的凍瘡只是裝裝樣子,她沉浸在旁人的誇獎中,戲癮大發。
她演得興起,根本沒察覺,那凍瘡不只是凍瘡,更是花柳病發作導致的四肢發爛。
周遭剛剛還在夸宋神醫俠義的人,立刻退了三米遠,生怕染上這髒病。
長姐也立刻起身要走,卻被那流浪漢纏住手腕:
「美人,你不是可憐我嗎?再給我吹吹傷口啊!你吹出來的氣香香的!
「哥哥這一身病,就是在那青樓里被你這樣的美人染上的,你可得救我啊!」
「滾開!滾開!!」
長姐想一腳踹開他,礙於周遭人的視線,不敢做得太狠絕。
我高聲道:
「姐姐不是說蒼生平等嗎?現在怎麼又嫌棄起病人了?!
「花柳病可嚴重了,姐姐一定好好給他治!這才對得起你神醫的名號!」
宋照月被神醫的名頭架在高處,那流浪漢對她死纏爛打,用那雙流膿發爛的手死抓著她不放。
周遭圍觀的人漸漸有了看熱鬧的心思。
長姐忽然沖我喊:
「宋照心,你不是想讓我回去救爹嗎?他不放手,我怎麼回去!」
我高聲道:
「爹爹的命,你不救我救!沒人會再求你!
「宋神醫,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會不會被染上花柳病吧!」
二姐懷孕跑不快,我將她交給心腹丫鬟,叮囑她小心扶著。
身後是長姐惱羞成怒的罵聲,我逆風拔腿飛奔回將軍府!
一身醫術像枯死的樹木重新蓬勃復甦。
醫道在手,我不再求人。
爹爹,這一世,我來救你!
5
我飛奔回宋府時,手上已經抓好了一整服藥。
上一世,我在爹爹病榻前侍疾,清楚他的箭傷之所以嚴重是因為箭頭淬毒並射中了心臟偏二寸的兇險位置。
我那時就在腦海中想過解毒藥方,可我不敢真正用在父親身上。
每當我想行醫救人,漁村那百餘張死相猙獰的面孔便會浮現在我眼前。
我驚恐愧疚,我膽怯自責。
現在我知道,那一切的罪孽本不該由我來背負。
所以我勢不可擋地衝到父親病榻前,毫不猶豫地要把我配的解藥喂進去。
房間裡圍滿了宋家族老,他們見我竟要醫治父親,紛紛面色大變:
「三姑娘,你做什麼!你想害死你爹嗎!」
這時長姐也趕回了家門,所有人立刻如見救星:
「快讓大姑娘進來!把三姑娘趕出去!她只會添亂!」
太醫也朝長姐那邊迎過去:「宋神醫,你來了老將軍就有救了!」
長姐一進屋就要搶走我手中的藥碗:
「三妹,你忘了你手上醫死過多少條人命嗎?
「你現在竟想拿父親的性命開玩笑?!
「你開的是什麼藥!是不是又像當年那樣,拿錯藥方害死人?」
她說得義正詞嚴,這些年她把自己都騙了過去。
藥只來得及熬出這麼一碗,我決不能讓她搶走。
我合理懷疑這個前世對父親見死不救、在父親死後還汙衊他的長姐,在此時此刻也想害死父親。
於是我大聲說:
「姐姐,你今天被那個花柳病抓破了手腕!渾身都髒了!還是去洗乾淨了再來!」
「什麼!大姑娘,你怎麼會跟這種髒病扯上關係?!」
本來還圍著長姐轉的那些太醫族老都四散開來。
長姐咬牙切齒:「我沒有被抓傷,是三妹胡說的!」
我大聲道:「姐姐抓著花柳病發爛的手腕又是吹又是上藥的,父親如今虛弱,你是想讓他也染病嗎!」
家中族老聽了這話,臉色俱是一變。
整個宋家,只有我父親這一支最有出息。
父親若出事,宋家也會跟著落寞。
正如前世,父親被長姐拖延死後,宋家就元氣大傷,到最後太子隨便一句話就能被抄家。
父親的性命與所有人的榮辱休戚相關,他們絕不允許一個疑似花柳病的人攪局。
「把大姑娘請出去!」
這下,連那群太醫都不說話了。
長姐就這樣被護衛拖出了房間。
我趁機撬開父親的嘴,趁眾人不備,將解藥全灌了進去!
藥一入腹,原本臉色灰敗的父親忽然瞪大了眼睛,痙攣著嘔出一大攤黑血。
場面駭人,嚇得娘親一把將我推開:
「你給你爹喂了什麼藥!」
長姐這時候甩開眾人桎梏,看父親吐血吐得那般痛苦,立刻衝上前握住父親的脈搏,她臉色微妙地瞪向我:
「三妹,你又在害人!在禹山學醫時你就好吃懶做,愛偷懶!開錯藥害死別人不夠,你還想禍害父親!」
她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顆黑色藥丸,迅速塞進父親嘴裡。
我驚恐地要阻止,卻被娘親和幾個丫鬟死死按著。
沒有人相信我的醫術,他們都怕我害死人。
藥丸入口,父親的血忽然就止住了,繼而眼神恢復清明。
他醒來第一眼便看到了長姐,欣慰地說:
「照月……你救了為父……」
6
宋照月跪在病榻邊,握著父親的手貼在臉頰上,一副孝女模樣:
「爹,你終於醒了。」
「不愧是宋神醫!危急關頭力挽狂瀾!」
「這宋三姑娘給喂的是什麼藥!竟讓老將軍吐血不止!還好有宋神醫在!」
我不甘地辯解:
「我開的是對症的解藥!父親是中了寒毒才會流血不止,他嘔血是因為我的藥起效,他在排毒,我——」
「閉嘴!!」
宋照月忽然衝上來,照著我的右臉就是一巴掌:
「我方才摸爹爹的脈搏,分明已有了死脈之相!
「是我的救生丸起了作用,若沒有我,爹爹早就被你害死了!」
她高聲訓斥我:「你還敢顛倒黑白,無恥至極!」
我的右臉火辣辣地疼,娘親卻不阻止,房裡眾人都以一種看小偷的目光看我。
他們或多或少都知道當年漁村瘟疫的舊事。
這些年我在宋家,始終是個背負人命抬不起頭的罪人。
病榻上的父親知曉了來龍去脈,他閉目嘆息:
「照心,當日的誓言看來你是全忘了!你去祠堂跪著,反省你今日的錯處!!」
漁村瘟疫那百餘條人命,若真驚動官府追究起來,我早就人頭落地。
當年是父親費盡人脈壓下了這件事,保住了我的命。
爹爹愛護我,我不能在他重傷虛弱的時候,讓他傷心動怒。
我忍下所有情緒,轉身去宋家祠堂跪著。
我雖受罰,心中卻歡喜——至少這一次,我改變了爹爹死於箭傷的命運。
宋照月出現時,我也並不意外。
「在山上學醫時,姐姐就喜歡抄我寫好的藥方,今日,你又用一顆不知道什麼做的藥丸,把救治父親的功勞偷走了。」
面對我的揭穿,宋照月不僅不慌,甚至還笑得出來:
「我喂給父親的,的確只是顆糖丸而已。
「糖丸沒有毒,當然也救不了命,卻能在這種關鍵時候——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我救了父親。」
前世她之所以故意拖延,更深一層的原因是,她解不了父親的箭毒,更救不了先天體弱的產婦。
她怕自己手上出人命砸了神醫的招牌,所以一開始就扯來蒼生大旗,為自己遮羞還博得好名聲。
她洋洋自得:
「父親吐的的確是毒血,我把過他的脈就知道他身上的寒毒已清,這時我再送一顆藥丸進去,所有人都認定是我的藥丸起了作用,他們都願意相信我,因為我是神醫。
「而三妹妹你,只是個滿手血腥的庸醫而已。」
她抓著我的髮髻逼我抬頭,指著祠堂里的祖宗牌位:
「我要是你啊,早在害死那百餘條人命時,就跪在這宋家祖宗前自斷雙手,再不行醫!」
我狠狠瞪著她,幾乎掐破掌心才遏制住質問她的衝動。
我如今沒有任何證據,不能打草驚蛇。
她的長指甲用力掐進我的頭皮,帶著陰冷的恨意:
「今日你壞我好事,我會讓你知道下場!」
她說的「好事」,自然是我阻礙了她利用流浪漢來博好名聲的謀算。
現在街上人人都傳宋家長女被一個花柳病人纏上。
沒人再夸宋照月的「慈悲心腸」「醫者仁心」,都在傳那流浪漢是否是宋照月的情郎,否則宋照月怎麼會如此關懷備至。
7
我跪到傍晚時,二姐挺著肚子來看我。
她給我帶來了點心,也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大姐姐在爹娘和族老面前哭著說你嫉妒她的醫術和名聲,知道她喜歡救治窮苦人,所以今日特意找了個有花柳病的流浪漢來算計她的好心。
「爹娘對你有失望之色,族老們更要求將你禁足嚴懲。」
二姐姐為難地說:「三妹妹,你恐怕要在祠堂里多跪幾日了。」
這就是宋照月給我的「下場」。
我這個長姐向來睚眥必報。
在山上學醫時,藥童不過是誇了我一句心細,她就敢在藥童的飯菜里下瀉藥,那八歲的藥童差點虛脫而死。
她下山對父親見死不救,是因為她心裡認定父親偏心,給愚鈍體弱的二姐尋了這麼一門好親事,卻不肯將她引薦給王公貴族。
後來她又怨上二姐,覺得她配不上寧王,便故意拖延讓她一屍兩命。
前世二姐死後,宋照月大出一口惡氣地說:「二妹德不配位,一屍兩命是她應得的。」
她不知道也不會承認,二姐能高嫁王府是因為寧王對她一見鍾情,而寧王之所以非二姐不娶,正是看中了二姐的溫良純善。
就像現在,滿府的人都覺得我心眼壞害了長姐活該受罰,只有二姐會挺著八個月的肚子來關心我餓不餓。
我拿糕點時,順勢把住了二姐姐的脈搏。
她下意識想縮回手腕,卻不忍心打擊我,摸著肚子溫聲道:
「我記得你十二歲那年,醫聖准你下山回家探親,你見我第一件事也是給我把脈,說我體虛血弱。
「這是娘胎裡帶出的病,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只有你。」
二姐輕輕颳了刮我的鼻子:
「人小鬼大,有模有樣地給我開了一味養血丸,那藥丸我當糖丸日日吃著,太醫說,幸而早年溫養得好,才能懷上這一胎。」
「二姐姐,所以你相信我嗎?」
二姐看著我期盼的目光,淡淡笑著。
當年漁村那場瘟疫,我爹自覺是我這個小女兒的錯,自請去為漁村病死的人收屍善後。
二姐那時也去看過現場。
那樣的場景,見過一次,便會永遠橫亘在心間。
「我明白。」
我掩下失落,從懷裡拿出一張寫好的安胎藥方遞給她。
「二姐姐,你若肯信我,今日開始,此藥每日煎服一碗喝下,生產之時,可保你與胎兒平安。」
這一世,我不僅要保爹爹的命,更要救二姐和她腹中的小世子。
8
一個月後,二姐果然和前世一樣,天亮時突然見紅,到正午時,已有了難產之象。
王妃難產的消息傳進了宋家。
父親立刻讓宋照月去王府救治她的二妹。
宋照月看似風風火火地要去救人,出門前,卻不忘叮囑一句:
「看好三妹那個害人精,別讓她又出來攪局!」
等爹爹想起來要在我的臥房嚴加看守時,房裡已經空無一人。
我早已提著藥箱,翻牆出去,直奔寧王府。
路上,原本腳程比我快的宋照月果然因為街上一隻趴在地上喘息的「野狗」止住了腳步。
這隻狗體形中等,通體雪白,隆起的肚子貼在地上,正痛苦地嗚咽著。
「這是只母狗,要生了啊!」
旁觀的人說道。
宋照月撥開人群,蹲下去,悲憫地看著小狗,立刻放下藥箱,要為小狗接生。
王府派來的丫鬟急著催她:「宋神醫!現在最需要你的是王妃!」
「蒼生的命都是平等的!」宋照月果然說,「王妃生產,這只可憐的狗也即將生產,既然讓我遇上了,我自然要先給可憐的小狗接生!」
丫鬟反問:「難道人命不及狗命嗎?!」
宋照月立時瞪了一眼那丫鬟:
「在我眼裡他們都是生命!你是王妃身邊的貼身奴婢,怎能說出這種殘酷不仁的話?難道我那二妹當了王妃後,便覺得自己的性命高蒼生一等?」
這話一出,立刻勾起圍觀群眾的怒意:
「是啊!憑什麼王妃的命就高人一等?」
「依我看,就該先救狗再救人!」
丫鬟身上還帶著王妃生產時的血跡,她最知道王妃情況危急,半刻都拖不得。
她急得眼淚打轉,無奈搬出王府權勢威脅:
「宋神醫,王妃和孩子要是出了什麼事,寧王殿下不會放過你的!」
宋照月就等著她這句話呢。
她抬起臉,清高倔強地說:
「就算王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沒辦法對這條可憐的生命見死不救!」
「好!!」有人高聲叫好,「能不畏王府強權,這才是悲憫蒼生的神醫!」
「王府仗勢欺人,這丫鬟更是狗仗人勢!想來寧王妃也不是什麼好人,不然怎麼會難產!」
他們一邊起鬨一邊將那丫鬟推搡出去。
那丫鬟急得滿臉是淚,正不知怎麼辦時,忽然一道身影像風一樣掠過她身邊。
「帶我進王府,我去救王妃!」
丫鬟乍然抬頭,見我提著藥箱,將她抽陀螺一樣,飛速拽走。
等丫鬟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寧王府的花園裡。
那提著藥箱的身影早就閃進血腥的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