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寧王府內院圍滿了太醫,還有許多在民間有盛名的大夫。
他們個個愁眉苦臉,下手無門。
產房血腥,按慣例丈夫不能入內,王室宗親更注重這些忌諱。
但我衝進產房時,卻見寧王蕭安握著二姐的手,守在她身邊不肯離開。
二姐痛得臉色慘白,已有脫力之相,身下的被褥已經洇出斑斑血跡。
蕭安滿臉是淚,卻毫無所覺,見我殺進來,他並毫不意外。
「玉兒,你三妹來了。」
二姐睜開汗津津的雙眼,望向我,又望向我身後——她的大姐沒有來,只有三妹來了。
二姐姐的眼神依舊如前世那樣——溫柔又脆弱。
前世二姐死前,也是這樣的眼神,她知道她的長姐為了救一隻狗放棄了她,卻沒有怨恨任何人,只是靜靜地接受自己的薄命。
長姐在我死前的誅心之言縈繞在我耳邊。
她說是我見死不救。
我見死不救,才害死了二姐。
是我把所有希望寄託他人,心存妄想,最後看著兩條生命在我眼前痛苦死去。
我一時被噩夢魘住一般四肢僵硬。
二姐忽然朝我伸出手:
「三妹妹,那日……那日在祠堂,你問我……相不相信你……」
她握住我微微顫抖的手,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答案:「姐姐……相信你。」
她用微弱的力氣盡力握緊了我:
「姐姐,一直相信你!」
掌心仿佛被注入了無盡的力量,我猛地從前世的噩夢中清醒。
我反握住二姐的手,繼而切脈,我眼睛一亮。
「姐姐,你吃了我給的安胎藥?」
二姐虛弱地點了點頭。
寧王也說:「那日王妃回來後,就讓人把那服安胎藥日日煎煮服用,說是她三妹的心意,不可辜負。」
是了,二姐天生體弱,哪怕溫養得再好,生產對她來說也都是去鬼門關走一趟的劫數。
前世這個時候,床榻上早已浸滿了血,二姐也早已痛得失去意識。
但現在,血沒有流得那樣兇險,姐姐神志還很清醒。
是我的藥在發揮作用。
我靜下心神,迅速拿出銀針,為她穩住氣息。
又扔出藥包讓藥童立刻去煎煮——為了這一日,我在禁足時配了十幾服藥,把過脈後,我選了其中最猛的一味藥。
老太醫接過藥方匆匆看了一眼便質疑:
「你開的藥老夫聞所未聞,桑寄生怎能與狼草搭配!一著不慎便是劇毒!」
「讓宋神醫來!這等關頭,你搶什麼風頭!」
我據理力爭:「王妃是娘胎裡帶出來的體弱之症,逢生產身體五臟六腑俱有受損,要救她和孩子,決不能用尋常藥方!
「你口中的宋神醫,此刻正忙著給路邊野狗接生,她不救王妃這條命,我來救!」
「不好了,王妃暈過去了!!」
寧王猛地攥住我的手:「宋照心,玉兒相信你本王才讓你來,要是我愛妻出了什麼事……」
「她不僅是王爺的愛妻,更是我的親姐姐!
「我比王爺更在乎姐姐的生死,我今日豁出這條命,都會保我二姐和孩子平安!
「你要做的就是別添亂,也別讓別人來添亂!」
寧王被我吼得愣住,繼而鬆開我的手,臉色鐵青,沖那群太醫道:「按宋照心的話去做!」
「王爺,可是她……」
「難道要讓本王看著王妃死在你們的束手無策下嗎?!」
寧王對著那群唯唯諾諾的太醫劈頭蓋臉地呵斥:
「既然你們無能,就讓位給會救的人來!全都給我閉嘴去辦事!!」
10
一個時辰後,一道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劃破寧王府上空。
與此同時,街上,宋照月也順利替小狗接生出三隻狗崽子。
她拿了一隻籃子將虛弱的母狗和狗崽裝在一起,在旁人的誇讚聲中,驕傲地直奔太子府而去。
「去稟報太子殿下,我來還他愛犬!」
太子府的侍衛一頭霧水。
太子這時恰好回府。
宋照月便抱著那三隻狗崽湊上去行了一禮:
「殿下,你的愛犬今日在街上分娩,我替它接生了三隻小狗出來,你看看?」
宋照月將那三隻剛出生的、暖乎乎的小狗獻寶一樣捧到太子面前。
太子眉宇一擰,有些嫌棄地避開:「你是宋家那個神醫?」
宋照月嬌羞:「殿下認得我?」
「聽說寧王妃今日生產,你卻忙著給狗接生,只因在你眼裡眾生平等?」
宋照月面帶傲色:「這是臣女一貫奉行的醫道。」
「臣女也是接生之後才發現,這隻狗是太子殿下的愛犬,所以不敢耽擱,特地送來。」
宋照月期盼地看著太子,等著他的誇獎與賞賜。
畢竟上一世,她用的也是一樣的手段。
前世直到二姐生產前,宋照月都會去寧王府為她把脈。
以她的醫術早就摸出王妃這兩日即將生產。
宋照月那時已經是京城有名的神醫,時常進宮為皇后調理頭風。
皇后是太子的生母,一來二去,宋照月找到門道,買通了東宮後廚的人。
她算好了王妃生產的時辰,讓內應將太子那隻懷孕的愛犬放到了街上,偽裝出東宮丟狗的假象。
太子跟寧王府在朝堂上不對付。
她在這種關頭選擇救狗,可謂一箭三雕。
既讓太子看到她視蒼生為平等的醫者仁心。
又扮演了太子愛犬的「救命恩人」。
最重要的是,她把難產的寧王妃拋在一邊,忙著救太子爺的狗,明擺著是在表明立場。
前世,她抱著幾隻狗崽走去東宮,也讓找狗找得要發瘋的太子對她一見傾心。
我還記得寧王府一屍兩命時,我跑去找宋照月。
她正跟太子一起逗弄剛出生的小狗,她看似隨意地解釋:
「我替它接生後才發現這是太子殿下的小狗,我知道皇后娘娘也喜歡這隻小玩意兒,所以接生之後,立刻帶著小狗崽尋了來,好讓太子殿下安心。」
我帶去二姐的死訊,宋照月依偎在太子懷裡掉了幾滴淚:
「真沒想到二妹妹會如此脆弱,女人生孩子都有幾分驚險的,怎麼就她沒扛住呢?
「但是三妹,你也沒資格指責我,如果今日我去救了王妃,那一屍兩命的就是這只可憐的小狗了,不,它腹中是三條小生命。
「寧王妃和小世子的兩條命換來小狗四條命,這倒也算是我給王妃死後積德了!」
她這一番言論傳到寧王耳里,喪妻喪子的寧王提了劍便要來殺宋照月。
宋照月躲進太子府尋得庇護。
後來民間流言蜚語,紛紛指責宋照月是對至親見死不救的假神醫,她便去公堂誣告父親和二姐。
種種行徑無恥得令人髮指。
這一世,我趕到太子府時,宋照月正復刻前世一樣的計謀。
只是這次,太子卻始終無動於衷。
太子身邊的侍衛道:
「太子殿下的愛犬早在三日前就送進宮裡陪皇后娘娘,你救的是什麼狗?竟敢跑到太子面前冒認?」
「什麼?」
宋照月慌張地再次確認那隻母狗,臉色忽然就變了。
太子的愛犬是西域進貢,通體皮毛雪白,兩隻眼珠子如藍寶石一樣美麗,因此深得太子與皇后喜愛。
而宋照月今日救的這隻母狗,雖然皮毛一樣雪白,但眼珠子卻並非藍色,而是尋常淺褐色。
宋照月猛地醒過神來——她救錯了狗!
或者說,是有人干預了她的計劃,故意讓她救錯了狗!
11
「來給太子殿下報喜!」
這時,我輕快地小跑到太子面前,笑著行了一禮:
「寧王妃順利產下一子,母子平安!」
宋照月一愣:「你不是在禁足嗎?誰把你放出來了!王妃生子?她順利產子了?!」
「王妃一切安好。」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笑著道,「長姐,是我親手接生的,你應該知道我的醫術。」
宋照月的眼神一變,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我先向太子告狀:
「姐姐之所以急著救狗,是因為她以為那隻狗是太子的愛犬,如果是尋常野狗土狗,就算死在她眼前,她大概也不會看一眼。
「她說醫者眼裡眾生平等,其實是東宮的狗比王府的王妃都要高一等。
「這等輕視人命的諂媚之人,太子殿下可不要被蒙蔽了。」
我來的時候大張旗鼓,吸引來不少百姓來太子府門口圍觀。
他們也紛紛反應過來:
「原來救狗是為了討好太子啊!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呸!」
「是啊!無論何時,人命關天,她若真重視蒼生,救狗這種小事完全可以交給其他大夫,自己去解決疑難雜症,今日這樣,倒顯得過於刻意了!」
那點陰暗的心思被人當眾剖開曬在太陽底下。
宋照月慌亂地想解釋,太子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
「世人都說你救治弱小無辜,因此奉你為神醫,可母后的頭風時常發作,你的藥雖立竿見影,卻治標不治本。」
「今日倒是有了答案,你的醫術未必上乘,但做戲的手段倒是無人能及,你今日算計東宮的狗,明日是不是就敢算計東宮了?」
「不!殿下!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
宋照月扒著他的衣袖哭著想辯解,卻被東宮侍衛一腳踹開。
圍觀的百姓也對這位昔日的「宋神醫」嗤之以鼻。
「宋照心,是你!」長姐終於回過神來。
「是我。」
我撿起被宋照月扔在地上的幾隻小狗,抱在懷裡摸了摸。
「我只是託人提醒太子殿下。」
我湊到她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小、心、有、人、偷、狗。」
12
那一日,我當著半個太醫院的面,用詭譎獨特的藥方將寧王妃和小世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自此我成了寧王府的座上貴客。
小世子滿月宴時,寧王逢人就夸:「我家王妃不僅人美心善,她那三妹妹也是醫術卓絕,膽大心細!」
「我家王妃為我開枝散葉付出良多,本王這輩子都還不清,她那三妹救了王妃和小世子,本王也欠了她一份還不清的恩情!」
寧王性格豪爽,敢愛敢恨,他對我二姐一見鍾情,便披荊斬棘只為娶她一人。
前世他喪妻喪子後察覺事情不對,就敢提劍登門要直接殺了宋照月。
後來差一點就把宋照月的真面目揭露在人前,卻被太子壓了一頭。
就算是遇上太子,他也敢當面發瘋。
有寧王爺這樣的妙人在,沉寂多年的我很快就成了皇室宗親里盡人皆知的新神醫。
於是我光明正大地提著藥箱,為丞相夫人醫好了多年眼疾,替戰場負傷的侯爺治好了腿傷,給國公府的千金治好了哮病。
後來,宮裡皇后頭風復發。
這一次,太子沒有再派人去找宋照月,而是召我進宮。
我看過皇后的脈案和藥方,這兩年皇后的頭風一直是長姐在照看。
最開始的藥方,宋照月還試圖用藥根治頭風。
失敗過數次後,後面開的藥便都是止痛的烈藥,效果立竿見影,卻讓病根扎得更深。
十年苦學,長姐確有幾分醫術在手。
可一旦碰到棘手的疑難雜症,她就連寒證熱證都難以分清,一味只會下烈藥糊弄過去。
她能騙過師父的眼睛,但醫者在病人身上是撒不了謊的,治不好就是治不好,再如何掩飾總有敗露的一天。
我推翻她之前的一切論斷,重新把脈,施針,開藥。
一切結束時,已經三個時辰過去,皇后在我的針灸下陷入熟睡,神情安詳。
我抹去額上的細汗,出皇后殿時,太子卻橫了一把匕首在我脖頸間:
「從前你長姐只會止痛,不會斷病根,你要是不能根治母后的頭風,你便也是跟你長姐一樣坑蒙拐騙的假神醫。」
我鎮定道:「今日便是皇后娘娘最後一次受這頭風折磨。」
太子將信將疑,但其後兩個月,皇后果然一次頭風都沒有再發作。
從前皇后隔三岔五便會因為頭疼驚動太醫院。
這兩個月,皇后不僅毫無病痛,連氣色都養得極好。
皇后大喜,特地下懿旨嘉賞我。
於是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武將宋家出了個女神醫。
從前這個宋神醫指的是宋家長女宋照月。
現在,人們喊宋神醫,喊的卻是我宋照心。
有皇室宗親為我背書,爹娘終於鬆口,准我重新行醫。
於是我在民間開了自己的醫館,老弱病殘進館求醫,分文不收。
我治好了街邊乞丐的瘸腿。
為常年患風疹的孤兒孤女免費施藥。
就連那個得了花柳病的流浪漢,都從我這裡領了藥丸,治好了潰爛的四肢,防止他禍害他人。
長姐治不好的人我治了,長姐不屑治的人我也治了。
走她的路,讓她無路可走。
很快,人們提起宋照月,想到的便是偷狗救狗的假神醫。
而提到宋照心,個個交口稱讚。
那日我被皇帝召進宮請平安脈,出宮時,卻被太子攔住。
皇后的頭風已經小半年沒有發作,我自然也不用去皇后宮裡。
太子想見我,卻發現我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
他今日才尋到機會與我「偶遇」在宮門口。
「你的確有些本事。」他對我說。
他以為我會對他的誇獎受寵若驚,我的確也做出這副神態來。
太子很滿意,執意要送我回宋家。
到了宋府,下馬車時,他忽然說:
「下個月初東宮要選太子妃,孤希望你能來。」
他親手扶我下馬車。
這一幕,被宋照月躲在門框里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走後,我撞見了長姐的身影。
救狗的事情後,她名聲全毀,父親讓她禁足。
後來我憑藉醫術在京城聲名大噪,她便不肯再出門。
「三妹,你現在出盡風頭了。
「皇帝親自召見,太子扶你下馬,你也成了神醫了,真是風光無限啊!」
從前她對我陰陽怪氣,我總是隱忍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