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治好幼妹的病,我一招狸貓換太子,送她做了姜家侍郎的二小姐。
而我,在她身邊做了十年的婢女。
為她鋪床鋪被,布菜奉茶,漿洗衣裙。
可及笄禮那天,她卻當著眾人的面,重重責罰我跪下:
「胡亂攀扯什麼,誰是你妹妹?」
「我只有姜姝一個阿姊。」
身旁的婆子推搡著一巴掌下來,我的臉臊得火辣辣的。
望著上首那雙與我有幾分相似的眼睛,我忽然想起五歲的小阿煙。
她無措地擦去我臉上的血,哭得像個被拋棄的幼貓:
「阿姊不要死,我想永遠與阿姊在一起。」
1
「阿雨姐姐,二小姐好了沒有?」
屋外小丫鬟聲音細如蚊吶,人影投在窗欞紙上,也是怯生生的。
姜暮煙蔑了那影子一眼。
鬢邊步搖上的金流蘇晃晃蕩盪,泛起金色碎光。
她今日盛裝打扮,滿頭珠翠,一張芙蓉面絳唇輕點。
明眸一抬,望向鏡中的我,冷聲吩咐:
「左邊這縷頭髮有些亂,你再梳一梳。」
「今日幾個國公夫人都會來,若是讓她們挑出錯處,丟的可是我們姜家的臉面。」
今日是姜暮煙的笄禮。
轉眼,她十五了,到了待嫁的年紀。
世家小姐及笄,多請城中有頭有臉的貴婦人觀禮,也是為各家青年才俊相看的好契機。
其中作為正賓的永寧侯夫人,姜暮煙曾與她家小世子有過幾次照面。
如今她那些幽曲的小女兒心思,已不再對我多言。
可自家小妹春心萌動,又怎會瞞過我的眼?
多年前疾病纏身,與我分食半張餅的鄉下孤女,如今也能同京城世家小姐們站在一起,爭選夫婿。
時光似水,說無情,卻也有意。
思忖著,手中的象牙梳勾住了一縷頭髮。
她一時吃痛,反手就將桌上的茶盞丟到了我身上。
茶水滾燙,盡數潑在了我的胸口,火辣辣的疼。
我一個踉蹌,懷中的荷包掉了出來,被茶漬染黃。
我沒什麼本事,倒是針線活耳濡目染會一些。
荷包用的是塊頂好的香雲紗。
白天侍候完她,夜裡挑著燈一針一線繡的,耗費大半月。
繡線用的也是正兒八經的金銀線和孔雀線,我攢了小半年工錢。
這是我為阿煙準備的及笄禮物。
似乎是燙著了,她嬌嬌地叫了聲。
我忙不迭跪地,捧著她的手察看。
「怎麼樣,燙著沒?」
「你做什麼!這麼毛手毛腳。」
她猛地將手抽出來,撇見了地上髒污的荷包。
「什麼寒磣東西?去我柜子里拿幾吊錢,算我賠給你的。」
忘記從何時開始,她不再喚我「阿姊」。
我成了她口中的「你」。
和合府上下十九個婢女,沒有任何區別。
我又向前跪了兩步,衣襟的熱氣撲在胸口,鑽心地疼。
「阿姊只是想到你及笄,有些恍神。」
她輕闔眼帘,染著蔻丹的指尖敲了敲桌面。
「胡亂攀扯什麼,誰是你妹妹?」
「我只有姜姝一個阿姊。」
是啊,如今姜暮煙是姜家的二小姐。
姜姝同父異母的妹妹。
姜姝學識通達,聰慧靈敏,是姜家侍郎養出來的名門貴女。
我不過是鄉野里出來的丫頭,臉上還有道駭人的疤,怎麼能和她比呢?
我一怔,緩緩叩了個頭。
「是奴婢僭越了。」
2
笄禮辦在秦家家廟,烏泱泱來了許多人。
坐在上位的,是姜老爺和他如今的正室。
永寧侯夫人被請做正賓,坐在一旁等候。
邊上那個裊裊婷婷的是姜家大小姐姜姝,作為阿煙的姊妹,也是此次笄禮的贊者,協助永寧侯夫人加禮。
我望著亭亭而立的姜姝,低頭瞧了瞧自己。
胸前的水漬還沒有干,統一配的灰藍小衫上深一塊淺一塊。
臨出門前,姜暮煙吩咐我去換身衣裳。
「你這算什麼樣子,趕緊回去換一身。」
似乎是想到什麼,她又加了句。
「我的笄禮,你就不要來了。」
我知道,她是怕我給她丟人。
窗外梨樹上鳥鳴啾啾,春花爛漫。
姜暮煙話畢,親親熱熱挽起姜姝的胳膊,往家廟趕去。
半分眼風都未給我留。
我不想錯過她的笄禮,便偷偷躲在一眾端盤的婢女後頭。
永寧侯夫人身姿端方,高聲吟頌祝辭: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姜暮煙垂頭聽著,私底下卻偷偷捏了捏姜姝的手,眉眼狡黠。
我沒讀過書,亦不識字。
聽不懂這些文縐縐的詞句。
她半披落的烏髮被利落盤起,明麗動人。
我在心中默念:
「我的阿煙,恭喜你長成大姑娘。從今往後的路,就你要自己走了。」
前面站著小丫鬟穀雨,手裡托著海棠玻璃盤,上頭放著羅帕。
她見我躲在後頭,側過身和我說話。
「阿雨姐姐,二小姐今日可真美。」
我淡淡一笑,今日妝容髮飾她總不滿意,拆拆改改折騰了快兩個時辰。
「你說也是奇怪,明明大小姐和二小姐不是一個母親生的,怎的比一個肚子出來的還要親?」
「我瞧著,這些年二小姐說話行事,也與大小姐愈發像嘞。」
嗯,是有些像。
我想起姜姝,端方得體,冷靜自持。
連傷人的話,也說得溫聲細語。
她挑起我蓋在額前的碎發。
「頭髮要扎乾淨,把臉露出來。」
「你自幼在阿煙身邊,又陪著她千里迢迢趕到京城,認祖歸宗,是姜家的功臣。」
「不過姜府的丫鬟,個個讀書識字,聰明靈秀,是姜府的臉面。你大字不識,又體貌有瑕,還是在內院伺候,少去前廳走動為好。」
臉面,臉面。
高門貴府說來說去,都是臉面。
姜暮煙就在她身邊,擰著帕子也不說話,一張臉紅得要滴血。
「聽見沒!你臉上有疤,關起門伺候我就成,別去前廳嚇著人。」
見姜姝交代完離去,阿煙帕子一甩,恨恨撂下這句,便追著她離開了。
一聲一聲「阿姊」喚著,恍惚間似在喚我。
「是啊,是越來越像了。」
我牽了牽嘴角,眼眶發酸。
她已經不是那個五歲的阿煙,不是那個聽見雷聲就往我懷裡鑽,軟軟喊著「阿姊」的小丫頭了。
外頭微風和煦,陽光大好,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該走了。」
望著被名門貴女簇擁的姜暮煙,我自語道。
穀雨轉過身,有些不解:
「阿雨姐姐不等二小姐嗎?」
「嗯,不等了。」
3
春光真好啊。
晴雲棉軟,微風熏暖。
我們姊妹從淮南入京城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暖融融的春日。
那年我十歲,阿煙五歲。
我們親生爹娘是淮南牛家村的農戶。
連年乾旱,莊稼顆粒無收。
每頓米湯里,都撈不著幾粒米。
當地道士說,此乃天罰。
正值阿娘有孕,道士斷言:若是生子便是吉兆,若是生女則為厄禍。
全村上下左等右等,一出生是個女娃。
阿娘本想偷偷將孩子拿布裹上,埋土裡。
偏巧被我瞧見,救了下來。
阿娘對我大罵,生我一個賠錢貨還不夠,偏又生了第二個。
村民指指點點,阿爹臉皮薄聽不得這些,抄起包袱便要離村,阿娘哭著喊著追了出去。
自此兩人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回來。
為了活下去,我抱著剛出生沒多久的阿煙,跪倒在村口牛二皮匠家,把頭都磕破了,這才有了口飯吃。
二皮匠一不作衣裳,二不補衣服,做的是修補屍體的晦氣營生。
因這勾當不吉利,不惑之年還是個鰥夫。
他也不管什麼男娃女娃,就想要個孩子。
這一下,有了倆。
乾爹沒帶過孩子,我亦還是個孩子。
因此阿煙好不容易被拉扯大,但自小身體就差,有不足之症。
氣虛體弱,面黃肌瘦,長到三歲,還不會說話。
為了給她治病,乾爹投了不少銀子。
什麼游醫方士我都尋來,要麼說治不了,要麼就開了天價。
到底不是自家嫡親的孩子,到後頭有些任由阿煙自生自滅的意思。
我見阿煙夜夜氣喘不止,只想替她受著。
直到有天,乾爹接了樁生意。
一對前往京城投親的母女被流寇亂刀砍死,屍骨破碎,請乾爹來縫補。
送屍體來的人說,那女子是秦侍郎丟在老家的糟糠髮妻,日子過不下去便帶著五歲的女娃趕去京城投奔。
瞧著那女娃還算完整的半張臉,竟有幾分長得像阿煙。
我心生一計。
這不正是狸貓換太子的機會。
我牽著阿煙給乾爹磕了三個頭,最後問他借了十兩盤纏。
「你這丫頭膽子忒大,若是被發現,你們兩個都別活。」
阿煙躲在我身後,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噙滿淚。
我咬了咬牙:「是死是活,絕不攀扯阿爹。」
於是我帶著屍體上翻找出的信物,領著阿煙敲響了秦府的門。
我謊稱自己是秦夫人在老家雇的侍女,此次陪小姐一道上路,躲在馬車底下逃過一劫。
自此,牛暮煙成了秦家暮煙。
牛暮雨便成了侍女阿雨。
4
初入姜府那年,日子並不好過。
姜夫人性子多疑,說話做事又滴水不漏。
面上大方客氣,人參鹿茸海一般往阿煙屋裡頭送。
私下卻偷偷遣人,往彬州走過好幾趟。
每每此時,我與阿煙徹夜戰戰兢兢,吊著口氣不敢睡去。
捲舖蓋走人事小,只怕門一關亂棍打死。
「阿煙別怕,阿姊定會護你。」
夜半烏啼,我摟著阿煙,又給她灌了碗名貴藥材熬成的湯藥。
能多喝一碗,便賺一碗。
也許是彬州老家那雙妻女實在貧賤,沒留什麼畫像,後來也沒人願意來認,此事竟也悄然揭過。
姜侍郎得知髮妻屍骨無存,留個體弱的女兒,遲來的真情似山倒如海傾。
阿煙年紀小,能推脫記不得事。
我卻不同。
常常被問得語塞。
姜夫人一雙眼睛冷刀似的,朝我望過來,總讓人背上發寒。
「阿雨,可真是難為你了。」
她掀起嘴角似笑非笑,也不再多問。
這流水的人參鹿茸灌下去,阿煙的身體還真就一日強似一日。
姜家二小姐的身份坐實後,日子便好過許多。
起先姜姝還防備著,成日陰測測沒個笑臉。
後來也不知怎的,便一口一口「煙妹妹」喚得親。
我心中也略略有些提防,與阿煙提過幾次。
她卻充耳不聞,只當我心裡藏奸,嫉妒姜姝。
姜姝心思靈巧,慣會籠絡人心。
閨閣里又有數不盡的新奇寶貝,戴不完的珠釵翠環。
漸漸的,兩人便越走越親近。
入府不到半年,秦家便安排她與秦姝一塊入學堂。
我心中羨艷,也想跟著偷學。
姜暮煙發現了,便有意無意拿話刺我。
「她皮膚白,長得也好看,過幾年定有許多人上門說親。你瞧瞧自己的模樣,都嚇著我塾友了。」
「她一手簪花小楷當真漂亮,今日夫子還誇了。你卻連大字還不識一個。」
……
又說箱子裡的衣裙要熨燙,又說明早想喝桂花露。
我被使喚地撂不開手,慢慢也斷了想讀書識字的念頭。
我一心,做起了侍女阿雨,打點她的衣食住行。
5
「阿雨去哪裡了?」
天色昏暗,添了幾絲冷意,合府上下都亮起了絹燈。
姜暮煙一層一層拆解著頭髮,可越拆,打結得越厲害。
梳子上都是扯下來的烏髮。
她心煩意亂地招呼小丫鬟進來,隨口打探我的行蹤。
「不知道呢,阿雨姐姐傍晚在二小姐妝奩上放了只荷包,就出去了。」
小丫鬟雙手交疊立在廊下,訥訥道。
放在匣子裡的荷包,髒污處已經清洗過了,還帶著潮意。
不知怎的,姜暮煙心裡有些不踏實。
「我不是說過晚間需要梳洗麼。」
「等她回來你與她說,若是再這般偷懶耍滑,就別擱跟前伺候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我已經雇馬車出了京城,朝淮南老家去了。
趕車的是個上了年紀的阿公,沒了婆娘,出來掙點油米錢。
見我大戶人家婢女的打扮,臉上卻橫著一道猙獰的疤,約莫出於好奇,隨口與我攀談起來。
「丫頭一個人去淮南做什麼。」
「回老家。」
「回老家好啊。可有兄弟姊妹?」
我思忖了下:「沒有,就我一人。」
「噢。京城的銀子不好掙吧。」
「你臉上這疤是……嗐,老頭我就隨口問問,丫頭不說也無妨。」
我撫了撫眉心,粗糲凸起的皮膚一直延伸到左臉臉頰,仿佛臥著條肥碩的肉蟲。
那年我十歲,獨自領著阿煙上京。
大雪封山,滴水成冰。
我們窩在荒廟裡,火堆已經燒盡,我實在沒力氣再去拾柴。
阿煙受寒發起燒,身上又痛又沉,燙得嚇人。
真怕她這一病,便再也醒不過來。
我拿唯一的棉衣將她牢牢裹住。
「阿煙別睡,等到了京城,阿姊給你買糖葫蘆。」
我拍了拍她的臉,慌得眼淚在眼眶打轉。
她怕我冷,悄悄將棉衣往我身上扯。
五歲的小阿煙抬手柔柔擦去我冰涼的淚痕:
「阿姊,你別怕。我會好好活著的,永遠與阿姊在一起。」
夜半有風,吹得廟門吱呀作響。
我發現外頭竟有雙綠瑩瑩的眼睛。
是狼。
一匹前胸貼後背的餓狼。
我將阿煙護在身後,拾起未燒完的木柴,便朝著那餓狼的眼睛戳去。
那狼餓了許久,可咬住我手中木柴時,力氣卻大得出奇。
我與餓狼扭打在一起,它利爪拍下,劃傷了我的臉,皮開肉綻。
我氣喘吁吁,眼冒金星。
餓狼抽了幾下,也斷了氣。
阿煙見我滿臉是血,嚇得抱著我大哭。
滾燙眼淚落在臉上,疼得我齜牙咧嘴。
「阿煙別怕,我們有狼肉吃了。」
小姑娘一聽,哭得更大聲了。
「完啦完啦。我的阿姊破了相,以後嫁不出去了。」
我又心酸又好笑,用袖子將臉上的血污擦了擦。
「那阿煙以後做了姜家千金小姐,可要養著阿姊。」
她燒得昏昏沉沉,一個勁點頭。
「我絕不讓阿姊吃一點苦。」
後來,那點真心,曾照亮過我在姜府許多個難眠凜冬。
可我忘了: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小孩子的話,是算不得數的。
6
到淮南時,已是晚春。
一下馬車,春雨細細密密,蒙了層霧似的。
枝頭一叢叢的柔粉色花雲,在雨中沉沉墮墮,暗香浮動。
乾爹年紀大了,已經不做二皮匠了。
見到他時,他正在院子裡縫衣裳。
五大三粗的小老頭手裡攆著針線,有些詭異。
一抬眼瞧見我,針戳偏了,扎進手指里,氣得他大罵了一聲。
「這是誰家醜丫頭!」
我悻悻一笑,叫了聲「阿爹」。
聽見動靜,屋裡慌急慌忙跑出來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好你個牛老頭,你個死人板板,又在哪裡沾花惹草了?」
一雙粘了濕麵粉的手抓著柄菜刀,見到我的臉一愣。
後頭又踉踉蹌蹌追出個小丫頭,看了我一眼就嚇得「哇」地哭起來。
「阿爹您不僅討了老婆,連孩子都有了哇。」
他上前捧著我的臉,左看右看。
像端詳一塊破裂的布帛。
那枚繡花針就比在我眼前,怪嚇人的。
末了嘆了口氣:「你這傷,早些時候找我來縫,也不會這麼難看。」
「嘖嘖,小時候多漂亮的丫頭。」
我不知說什麼,只扒拉著額前的碎發,想遮掩些。
那女人一巴掌拍在他腦後:「說什麼呢,你那給死人縫的手藝,多不吉利。」
乾爹鼻子一哼哼:
「你那妹妹呢?」
「借你的光做上千金小姐,把你這個阿姊給丟了?」
我鼻子一酸,忍住沒哭。
乾爹的小娃娃叫穗穗,掛著個鼻涕泡,藏在他身後探出半個腦袋。
許是好奇戰勝了恐懼,漆黑的眼睛直勾勾望著我。
就像是小時候的阿煙。
約莫成了家,乾爹性子也沒從前古怪冷漠,多出了幾分真意。
他牽起身後的穗穗,將她推到我面前:
「來,認認,這是你阿姊。你可就這一個阿姊啊。」
穗穗還是有些害怕,伸出小手拉了拉我的裙裾,乖乖叫了聲阿姊。
「行了,你一把年紀,也是個老姑娘了。左右是嫁不出去,就在家裡歇一陣子,替你劉嬸一道做些農活吧。」
「阿雨,你別聽這死老頭子瞎說。」
劉嬸大抵想安慰我,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麼。
兩隻手無措地在粗布圍裙上搓了又搓。
在阿煙身邊做了十年侍女,我也二十歲了。
其他這個年紀的姑娘,怕是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我一心只想著阿煙,從未想過自己的事。
再加上臉上有疤,轉眼竟生生蹉跎了好些歲月。
劉嬸見我不說話,一個上前,親親熱熱拉住我的手。
「雨姑娘,以後你就在這住。我和穗穗,還有老劉頭,咱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