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堯滿身的怒煞,他抬手就要掐住我脖頸,卻在靠近我脖頸時,狠狠在虛空中一捏,骨頭繃緊,發出牙酸的聲響。
「你要去哪兒?」
「阮瓷,你要去哪兒?」他嗓音沙啞又森寒,仿若從地獄裡傳來。
宋堯從懷中拿出退婚書,扔在我眼前。
「你不嫁我,你要嫁給誰?」
他想要娶江清嫵。
這一世我成全他了,他為何還不高興?
宋堯橫握手中的銀槍,眼神逐漸癲狂猩紅。
他捂著自己的胸口,那兒有什麼在撕裂……
「不久之前,我時常夢魘,夢中之事光怪離奇,竟像是我的前世。」
宋堯擋在我前面,一字一句說道。
他夢見的,確實是我們倉促過完的前世。
「我夢見娶了你之後,失去了清嫵,她進了皇宮,當了妃嬪……所以醒來之後,我去了阮家退婚,想避開夢中種種。
「夢裡,你為我管理家宅,還與我生了兩個孩子,那樣的真實!」
宋堯攥緊手中銀槍,直到指尖沒了血色。
「阮瓷,那些夢到底是真是假?」
我沒有說話。
宋堯深深吸氣,呼吸之間,凝著肺腑的血腥之氣。
「是真的,對嗎?」
他瞋目欲裂,癲狂笑著。
「你和我糾纏一世,嫁與我十年之久!你要跟誰離開?」
13
我鬆了一口氣。
宋堯沒有重生回來,他只是斷斷續續夢見前世的事情。
他只夢到,我嫁給他的那十年。
還不知他為了江清嫵逼宮,違逆天下,做了皇帝後,將我幽禁在鳳寧宮兩年,對我不聞不問,任由我病重不治……
也不知,最後我寧可撒去骨灰,也不和他同棺而葬。
我緩緩抬起睫羽,望著盛怒的宋堯。
「婚書已經還你。
「兩家親事已經作廢。
「宋二公子追過來,是為了什麼?
「心有不甘,還想繼續娶我?」
我睫毛顫了顫,平和道:「宋堯,我已經在你身上浪費過一世。這一世,我不做你的妻,更不會給一個青樓女子做妾!」
放下車簾後,我沉聲:「車夫,繼續前行。」
宋堯寸步不讓,擋在前面,語氣有了一絲慌亂妥協:
「不是做妾,你和清嫵都是我的妻,沒有尊卑之分,你是我的平妻。」
一道清冷威儀的嗓音自馬車後響起。
「阿堯,你要誰做你的平妻?」
見我遲遲沒有跟上。
宋昭騎馬折了回來。
宋堯在兄長面前,收斂了滿身的煞氣,語氣依舊冷硬:
「這是我和阮瓷之間的事,無須兄長過問。」
宋昭很少笑,此刻笑了起來。
銳利逼人。
「阿堯,你不該直呼她的名字,你應該叫她嫂嫂。」
我溫柔望向宋昭:「給你添麻煩了。」
「無妨,是阿堯疏於管教,嚇到你了。」
宋昭駕馬前行,和他的胞弟四目相對,攔在我的馬車前面。
我望著他甲冑下,猿背蜂腰的背影,心裡湧起一陣安寧。
宋昭他永遠會保護我!
我看不見宋堯的表情,只能聽到他急喘後,顫抖的嗓音。
「嫂嫂?
「她……什麼時候答應嫁給你?」
宋昭嗓音聲音平緩鎮定:「在你去阮家退婚那天。」
宋堯完全像是瘋了。
「她和我定親,你作為兄長,怎麼能生出那種心思!」
「為什麼不能?阮家和宋家訂婚,從一開始,就由瓷兒選擇嫁誰。」
宋堯嗓音酸澀:
「阮瓷是為了氣我,她不可能真的答應你。
「她從始至終傾慕的人,應該是我!」
宋昭高挑的身形,陡然繃緊。
我出聲:「宋堯,這一世,我很明確。
「我想嫁的人,只有宋昭。」
14
宋昭清冷含笑的聲音,緊跟著我後面響起。
「阿堯,以後不許糾纏你的嫂嫂!」
坐在馬背上的宋堯,眸光釘在我身上,要燒出一個洞。
「我不答應!
「這門婚事,我絕不答應。」
他軟下嗓音,朝我伸出手,帶著一絲祈求:
「阮瓷,跟我走。
「我不相信,前世十年,你說放下就能放下!」
我避開了他的手。
「不了,我要去邊關和你兄長成親了。
「路途遙遠,不然還能請你這個小叔子,做個證婚人。」
宋堯的臉色徹徹底底暗了下去。
他立在城門口。
隨著馬車離開,他手握銀槍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再也看不見。
15
宋堯勒住手中的韁繩,掉頭回到宋家。
一步,兩步,他眼前模糊,只有重重喘息,方能呼吸。
四步,五步,韁繩勒入掌心,也比不上心頭難言的痛楚。
七步,八步,宋堯硬逼自己不許回頭,不許追上去。
今生,她已嫁作兄長妻,是他的嫂子,身份懸殊,不容冒犯。
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他已經改變了夢中預知的事,即將給清嫵名分,娶她為妻。
可為何,半點喜悅也沒有?
心是蛀空的枯樹,痛的,空的。
就連舌根下面也泛著苦澀。
宋堯跨馬不過是騎行了一小段距離,他整個人失去意識,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昏迷的片刻。
他完完整整,夢見了前世十二年。
阮瓷嫁給他,做了十年夫妻。
他卻為了江清嫵反了天下,稱帝之後,他遺忘了髮妻,將所有的寵愛給了江清嫵。
阮瓷死的那天,他還抱著懷中的江清嫵,兩個人云雨才歇,江清嫵柔若無骨地靠在他懷裡,說為他綿延皇嗣。
過了五日後,他才得知皇后薨逝。
阮瓷恨他徹底,什麼也沒留給他,包括她的骨灰。
……
宋堯țű̂⁵睜開眼,嬸娘伏在他身邊哭泣。
他睜開赤紅的眼眸,沒有情緒地盯著頭頂的紗帳。
心口還是疼。
似乎阮瓷這一走,把他的心也剜走了。
魂不附體,大概是這種滋味。
嬸娘看他這副模樣,嚇得六神無主:
「阿堯你到底怎麼了?
「去請大夫過來!」
「阿堯你正值壯年,不會有事!」
宋堯忽然笑了起來,眼神滄桑隱痛,一滴沒有落下的淚,乾涸在眼角。
他開口問身邊的嬸娘:「阮瓷,嫁給了兄長,你瞞著我,竟讓我今日才知道!」
連追回她的機會,也沒有。
她決絕無比,頭也不回跟著兄長去了遙遠的邊塞。
嬸娘嘆氣,宋堯去退婚那日,她早料到,他會後悔!
「阿堯,這門婚事,是你主動去阮家退掉!
「瓷兒年紀不小了,你不娶她了,也不能阻止她另嫁別人。」
嬸娘偏過了臉:「我是瞞著了你。
「你的胞兄遲遲未娶親,難得有女子,心甘情願嫁給他,陪他去那麼遠的邊關。有瓷兒陪在阿昭的身邊,我也能放心。」
宋堯閉上眼睛,耳邊只有自己沉悶的心跳聲。
胸膛里的那顆心,像是無止境地往下墜,牽扯著血管,撕裂一般的痛!
看不見的鮮血,汩汩地從胸口的窟窿,往外流淌。
宋堯臉上黑眸染血一樣灼灼,容顏卻白得如雪。
他想,他還是做不到放手。
一想到前世他的妻,躺在他的兄長身邊,要他親口喚她「嫂嫂」。
他恨不能……毀掉所有!
16
江清嫵得知宋堯昏厥之事,匆匆來到府邸來看他。
她親手燉了羹湯,柔情蜜意地送到宋堯面前:
「給你補補身體。」
宋堯看著眼前的湯,想到了前世。
前世的阮瓷也給他洗手作羹湯,十年時間,她的廚藝越來越好,只是後來,再也不給他做了。
宋堯低頭,嘗了一口江清嫵燉的補湯,他硬逼著自己咽了下去。
不及阮瓷手藝的萬分之一。
他比誰都清楚,江清嫵被他寵壞了,根本不會伺候人,也不會下廚做飯菜。
江清嫵緊張又委屈:
「很難喝嗎?
「我熬了一個上午呢!」
她故意露出燙出泡的手指,讓宋堯看見。
放在以前,宋堯樂意哄著她,會勉強喝完,心疼地讓她以後不要下廚了。
可是,這一次。
宋堯麻木地坐著,腦海里全是前世阮瓷為他做過的種種。
阮瓷不嬌氣,她不會哭,不會鬧。
不會說自己等了他多久,不會說為了熬湯,燙傷了哪兒。
宋堯還記得。
他雪夜歸來,阮瓷還亮著燭火,等他回來,細心為他撣去肩頭雪,把燒熱的湯婆子遞入他的手心裡,給他暖身子。
剖心瀝血的痛,痛得他太陽穴發脹,一刻也坐不住。
心底只有一個聲音在咆哮。
帶她回來!
帶她回來……
前世,她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襄助他奪了天下,怎能把她拱手讓給別人!
哪怕是兄長,也不能妄想沾染她半分!
江清嫵見他攥緊手指,身體緊繃得像把拉滿的弓弦,有點害怕不安,柔聲地問:
「下個月有好幾天,日子不錯。
「宋堯,我們的婚事定在哪一天好?」
他張嘴,喉嚨沉啞,發不出聲音。
滿腦子,都是跟宋昭離開的人身影!
她分明也記得前世。
卻堅定地不要他了,連他上門退親,也沒有一點阻攔的意思。
這個發現,讓宋堯,幾欲瘋癲,咬緊的舌根下,血腥味蔓延。
「宋堯,你到底何時才娶我?」
江清嫵忍不住啜泣起來,杏花眸中滿眼的委屈失望。
以前她哭,他會心疼。
他們曾在青樓中把酒言歡,紅袖添香,他曾以為江清嫵是世上最體貼,最懂他的人。
可是,宋堯看她紅透的眼眶,墜下的淚珠。
竟泛不起一絲漣漪。
宋堯最終還是耐著性子哄她:
「近期我需要出一趟遠門,解決掉一些事情。
「待事情解決後,我回來娶你。」
袖下的手指,攥到骨骼作響。
宋堯做出了決定。
他要把她帶回來,不惜代價。如同前世那樣,哪怕背負天下的罵名,也要從兄長的手裡奪回阮瓷!
17
到了漠北後,我和宋昭舉辦了大婚。
彌補了兩世遺憾。
成親那日,宋昭換上了大紅色的吉服。
「恭喜,將軍得償所願!」
「宋將軍惦記人家這麼多年,終於娶到手了!」
在一聲聲下屬的賀喜聲中。
宋昭走向我,墨發紅衣,清冷的容顏綻開溫柔繾綣的笑容。
一時間,壓下了滿室的華光,我的眼中只有他了。
「瓷兒,我來娶你了!」他輕啞在我耳邊開口。
我恍惚了一瞬,差點落下眼淚。
如果前世,我早點明白他的心意,早點選擇他,也不會錯過一世之久!
紅燭軟帳間。
我終於有機會親手解開宋昭的吉服,看一眼他的胸口。
外衣,中衣,裡衣……
衣裳自我指尖一層層滑落。
床榻上的宋昭,被我用紅綢遮住了眼眸。
他克制著,仰起脖頸,喉結滾動。
胸膛的線條也隨之繃緊。
裡衣之下,他的心口光潔一片,還未紋上木槿花。
我的指尖,落在他的心口上輕輕摩挲。
觸碰一下,換來他的一顫。
宋昭終是忍不住握住我的手指:
「瓷兒,別這樣折磨我。」
我俯身,唇代替了手指,落在他的心口上。
「阿昭,你這兒缺點東西,我想親手為你畫上。」
他嗓音嘶啞:「好,都由你。」
新婚之夜。
跳躍的龍鳳燭光下,我用筆尖沾上硃砂,在他心口上,畫了一朵合歡花。
綺麗絕艷的顏色,開在他緊實白皙的心口上。
只為我一個人盛放。
未乾的硃砂,從宋昭的胸膛前滴落,混著汗水,又染在我的身上……
鮮紅映瓷白。
活色生香。
新婚之後,宋昭教我騎馬,教我拉弓射箭。
前世,我困在皇宮,看著自己的夫君,百般寵愛著紅顏知己,鬱郁痛苦。
今生,來到了漠北,才知天地如此廣闊自由。
宋昭縱著我,他不需要我賢良淑德,不會笑話我沒有規矩。
他只想見我笑的樣子。
我越發大膽,在他不練兵時,帶著他來到無人的林野深處,帶他縱歡。
18
但沒過多久,朝廷傳來一道聖旨。
帝王龍體有恙,朝中局勢動盪不安,秘密命令他領兵回上京護主。
送宋昭走的那天。
我萬分不舍。
「瓷兒,路途遙遠,我疾行趕路,這一次沒辦法帶你回去,你在邊塞等我,我很快回來。」
我踮起腳,勾住宋昭的甲冑,逼著他低下頭。
同時,吻上了他的唇。
「早點回來,小心我在邊塞這兒,另找一個夫君。」
我說的只是氣話。
宋昭一笑,加深了這一吻。
「無妨,等我回來,再將你搶回來。」
宋昭走後第三天。
軍營里的士兵突然來報:「夫人,宋將軍他……好像突然又回來了!」
我心口一突,手指不由自主攥緊。
前世帝王纏綿病榻,宋昭領兵逼宮,還是幾年之後。
宋昭此去上京,不應該遇到危險才對!
難道出現了,與前世軌跡不同的變化?
我走出了軍營,看見馬背上坐著的挺拔身影,玄色的斗篷在夜色中招展,一股夜深的寒意伴著他身上的威壓散開。
玄色的斗篷遮住了面容,只看見他瓷色,線條凌厲的下頜。
「阿昭!」
我顧不得仔細分辨,急匆匆地撲入他的懷中。
「出事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
「我好想你,還以為至少要一個月之後,才能見到你!」
馬背上的人,毫不猶豫,俯身長臂一攬,緊緊扣住我的腰,拽入他的懷中。
隨著他的動作,頭上兜帽滑落。
我看見了烏髮垂落下的容顏。
和宋昭很像。
卻不是他……
一瞬間,我驚愕地愣在原地,眼瞳睜大顫動。
「宋堯,為什麼……是你?
「我和你兄長成親了,如今我是你嫂嫂!
「放手!」
我厲聲痛斥,掙扎換來的是宋堯更緊的力道。
不管我說什麼。
他從未想過鬆開手!
他俯身,眸色比夜色更濃。
薄唇一笑,猙獰又濃艷。
「嫂嫂?呵ţůₘ……
「嫂嫂又如何?
「我連天下都敢覆,失去的,奪回來便是!」
19
我驚疑不定,死死咬唇望著他。
「宋堯,你從上京來邊關,就為了跟我說這些瘋話?
「我們之間,絕無可能了!」
我一字一句說得無比清晰,又殘忍。
前世,我安分做了他十年妻室,到死,他沒來看一眼。
這一世,他追逐萬里趕來,我另嫁他人,過得很好,早已忘卻前程!
宋堯落在我腰上的手指,陡然發力,恨不能將我捏碎。
他浸紅了眼尾,薄唇貼在我耳邊。
灼熱霸道的氣息,侵入所有感官。
「我們之間有沒有可能,不是由你說了算!」
「夜深了,還請小叔放手!」我動了動身子。
宋堯翻身下馬。
軍營里的士兵遠遠看著,無人敢上前。
他俯視著我的眼睛,眸底寒風似刀。
「阮瓷,你也有前世記憶!
「我們做過夫妻……」
他努力克制著什麼,一開口語氣逼人又嫉恨。
「你和宋昭圓房了?」
我含著譏誚,笑望著他:「我喜歡宋昭,心甘情願地嫁給他,當然已經和他圓房了。
「難道,你以為我只是氣你?」
宋堯像是被刺得一痛,眼眸眯起,無處可發泄的樣子。
我看他紅了雙眸,發瘋不得。
看他眼中寒光絞痛,恨不能毀掉所有!
「我和阿兄比起來,你更喜歡誰?」
20
誰會想到,前世謀逆天下,稱帝的宋堯,這一世,萬里趕來,一開口,竟是這麼的卑微。
他咬碎了牙。
滿眼爆裂的血絲,痛得難以喘息。
卻問我,他和宋昭,我更滿意誰?
天道輪迴。
我有點可憐地望著他。
「你不配和宋昭比。
「你太髒了!
「宋昭為我,能豁出性命,宋堯你有什麼?」
他霍然捏緊手指,又大口喘息地鬆開。
我留他一個人站著,轉身回了軍營。
……
一早醒來,聽到軍營外在議論。
「宋二公子這是留下來了?」
外面聲音突然停下。
宋堯掀開帘子徑直走了進來,無比習慣地盤腿坐在我面前。
「出去!我和你兄長成親了!」
宋堯緩慢抬眸,似笑非笑。
「嫂嫂想什麼呢?
「兄長不在,我作為胞弟,替他照顧嫂嫂Ṭṻⁿ!
「我陪嫂嫂用早膳!」
我噎住,小叔孝敬長嫂,合情合理,竟一時找不到理由趕人走。
宋堯開始賴上了我。
他陰鷙晦暗,有所圖謀的眸光,無處不在黏在我的身上。
哪個士兵和我多說了句話,對我笑過。
第二天就被調去了養馬。
我氣沖沖地找過宋堯:「你想做什麼?」
宋堯慢條斯理地喝茶,一笑:「替兄長看住嫂嫂,免得嫂嫂被人勾走,紅杏出牆!」
「宋堯別太過分,江姑娘還在上京等你。」
我比誰都清楚。
江清嫵是他的軟肋。
前世夫妻十年,他無數次為江清嫵出頭,幫扶她坐上寵妃的位置!
宋堯品茶的手指果然一頓。
他失神了一瞬,似乎好久沒有想起江清嫵了。
「待我處理完我們之間的舊事,我自會回上京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