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了雙眼。
「你和我說,我不怪你。」
他語氣溫和,目光沉沉地看向我。
但我絲毫不懷疑,我要是說有,他會頃刻拔刀砍了我!
於是我震驚地看向謝祈安:「你為什麼會這麼誤解?」
「誤解?」
謝祈安緩緩笑了,我卻並沒有放下心來,只覺得一陣驚悚。
「你知道嗎,那天我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變了。」
「這裡,」謝祈安修長如玉的手指著我的眼睛,又移到我心口位置點了點,「還有這裡,變了。」
「姿宜,你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我有些怔忡,略微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謝祈安卻先一步開口:
「不要跟我說洛隨!」
「梁姿宜,我們之間,不可能是因為她。」
他目光灼灼,逼得我無所遁形。
多年相處的歲月,不僅僅讓我了解謝祈安,謝祈安也同樣了解我。
11
「殿下!殿下!」
「小妹什麼都不知道!」
「殿下,您聽我解釋!」
院外一陣喧鬧,是梁行策在大喊。
應該是聽聞謝祈安來找我,怕出事所以尋過來了。
結果被謝祈安的侍從攔在院外。
「殿下,不關我哥哥的事。」我有些心焦,怕梁行策喊出什麼不該說的,急急地看向謝祈安。
但看見謝祈安沉靜的雙眸,又奇異地安下心來。
「我們之間,的確沒有別人的原因。」我抿了抿唇,「是我,是我變心了。」
只見謝祈安的臉色瞬間變得奇沉無比。
他倏地站了起來,充耳不聞院梁行策的叫聲。
這一瞬間我極為緊張,原本放在桌上的手驟然收回,攥緊了衣袂。
只見謝祈安向我伸過手來,我瞳孔緊縮,剛要錯過身子躲避,就被他以不容拒絕的力道握住了後頸。
我被迫挺直上身,順著那股力道仰頭向他看去。
謝祈安俯身,我嚇得霎時閉了眼。
他靠近我耳側,氣息溫熱:「能變一次就能變第二次。」
「梁姿宜,孤有的是耐心,等著你變回來。」
「你如果不想讓梁行策,抑或是整個丞相府陪著你一起死,你就繼續跟孤鬧。」
謝祈安私下在我面前,幾乎不會用「孤」自稱。
我聽出了他濃厚的威脅的意味,也清楚他在給我下最後的通牒。
我睜開眼,戚戚然看著他,只見他眸若點漆,面色沉沉:
「這話孤不會再說第三次,好姿宜,安心待嫁!」
說著他便起身放開了我。
站直身體,捋了捋胸前微皺的衣物,又是一副翩翩殿下的模樣,這才抬手,示意侍衛放梁行策進來。
梁行策跑到面前時,我胸腔里劇烈跳動的心臟還未平靜。
只見梁行策的眼神,似乎掠過我的唇瓣,在我和謝祈安之間來回打量了兩遍後,瞪大了瞳孔看著我,卻伸手指向了謝祈安:
「梁姿宜!」
「他強吻你了?!」
我驚恐地看向了謝祈安一眼,立刻衝著梁行策怒吼:
「沒有的事!」
「你快閉嘴吧!」
你真該死啊梁行策!
12
那天謝祈安來找過我之後,直到大婚,我們都再也沒有見過。
梁父梁母都以為我終於定下性子了,學會了穩重。
只有梁行策總要一臉憂慮地看著我。
大家笑話他,是捨不得妹妹了。
誰都知道,我和梁行策從小就和雙胞胎一樣。
我出嫁,他只會比父母更捨不得。
我私下安慰梁行策,告訴他我之前就是腦子抽了,做出了一些梁行策行為。
現在恢復正常了,當然是開開心心地做太子妃。
然後我倆又乾了一架。
看到梁行策被梁相教訓,像個鵪鶉一樣去領罰守城門,一臉鬱悶的樣子,我安心了。
有點事做,才不會胡思亂想嘛。
13
日子似流水,很快就到了大婚的這一天。
我伏在長兄寬闊的背上,坐進轎子,才有了一絲真實感。
福女先掀開轎簾時,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大手,已經伸在眼前。
我暗暗將掌心在裙擺上擦了擦,才伸手放了上去。
剛一接觸到,便被狠狠握住。
謝祈安你是吃了菠菜嗎?!力氣這麼大!
我不能開口,只能透過垂旒向他使眼色,暗示他松點力氣。
眼睛都快眨瞎了,他也沒看我半分。
我悄悄掙了掙手,卻被抓得更緊了。
謝祈安你比梁行策更該死啊!
等到行完所有禮儀,坐在正殿的喜床上,我的疼痛神經終於下班了。
可接替它的是疲憊神經。
我恨不得直接躺倒在床上。
就在疲憊與恍惚中,我和謝祈安喝完了交杯酒,雙臂交纏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都是謝祈安身上的味道。
不知為何竟讓我感到放鬆。
我這才驚覺,今天一整天我都是繃著心神的。
等我卸妝、沐浴、換過寢服後,天色已晚。
謝祈安從外面歸來,想來喜宴也已結束。
我看到他發尾微濕,也已換了大紅的寢服,在滿室晃蕩的燭光中,不疾不徐向我走來。
室內靜候的侍女們紛紛退下。
直到這時我才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
謝祈安走到我面前,他面上並無喜色,甚至還有些沉鬱。
我正想開口說些什麼,謝祈安一個伸手,就將我直接推倒在了床上。
猝不及防之下,我的腦袋有些發懵。
只見紅帳晃蕩,謝祈安已經俯身下來。
「梁恣意,你再不願又如何?」
溫熱的氣息撲在我頸側,我瑟縮了一下,感到茫然無措。
「再不願,也只能和我顛鸞倒鳳!別無他選!」
謝祈安聲音有些發狠,邊說邊撕扯開我的衣服,動作極其粗魯。
我心裡恐慌感更甚。
疼痛、緊張……
我聽見強烈的心跳在耳邊響起,還有一種酸澀的委屈,隨著血液流遍全身。
「哭什麼?」
「梁姿宜你哭什麼?!」
「孤還什麼都沒做呢!」
謝祈安支起身體,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睜開眼,矇矓間,看見謝祈安狠狠皺起的雙眉,與直勾勾盯著我的深邃雙眼。
抬手擦擦眼淚,我撇了撇嘴,感覺能穩住聲音,不至於哭出來,才開口道:
「謝祈安……」
我垂下眼帘,抬手,輕輕抓上他身上還完好的衣襟。
「你別這樣……」
「我害怕。」
謝祈安沒有說話。
良久,他伸手握上我拽著他衣襟的手,輕輕扯下。
我驚覺他手上的溫度如此之高。
只見謝祈安起身,下榻。
將房間裡除了那對龍鳳火燭之外的其他喜燭都滅了,才轉身回來,放下了懸掛起的床幃。
密閉的空間裡皆是他的味道,不帶一絲酒氣,皆是熟悉的感覺。
黑暗中,我恍惚見他神色溫柔。
他靠過來。
「別怕。」
14
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燃盡的龍鳳喜燭。
天色大明,身側無人。
南淵沒有什麼要進宮謝恩的亂七八糟的禮儀。
相反,大婚前三天為喜事休沐。
所以我安靜地躺在床上,沒有發出聲響。
事情還是到了這一步啊。
我心下惘然。
作為梁姿宜,如願以償嫁給了謝祈安,是喜事。
作為相府千金,連接了梁氏與皇室的關係,是喜事。
作為太子妃,太子給予了尊重,又給予了寵幸,是喜事。
可是作為梁恣意呢,梁恣意該怎麼辦?
現代的記憶並沒有給我在古代,帶來什麼便利。
天體物理專業,在這個時代連神棍都混不上。
畢竟神棍還需要會看手相、面相。
真正可怕的是……
我伸手撫上小腹,懷孕了怎麼辦?
古代雖說有避子湯藥,但這個東西,能不能百分百避孕還不一定。
真正問題是,根本不可能給到太子妃。
即便我真的拿到了,也不可能越過眾目睽睽去吃藥。
如果真的懷孕,生下了孩子。
我是不是真的能克服激素的影響,狠下心回到現代?
如果我回去了,這樣一個幼年失去生母的孩子,又如何能在這樣的時代里生存下去呢?
看啊,我現在還沒有孕育孩子,就已經在思考,把一個孩子獨自留在這裡多麼殘忍了……
怎麼辦呢……
「你又在哭什麼?」
耳邊響起低沉的嗓音。
我這才看見,謝祈安眸色緊張地站在床前。
「我昨晚弄疼你了?」
謝祈安在床邊坐下,皺著眉頭,壓低了聲音輕聲問道。
「沒……」我喃喃回答。
確實沒有,昨晚只是有些怪異與不適,但的確沒有太疼。
可聽見我這麼說,謝祈安的臉色卻更加不好了:「所以呢?梁姿宜,你是在後悔與孤……」
「不是!」意識到謝祈安將要脫口而出的話,我大聲打斷了他。
「謝祈安你什麼技術心裡沒數嗎?」
「我給你面子不要是吧!」
「就是你弄得我很疼!我現在很不舒服!」
一連串炮仗似的話,堵住了謝祈安沒開口的內容。
我怕他腦補到什麼不好的內容,情急之下只能把責任推到他身上了。
只見謝祈安聞言唰地一下站起了身子,如玉的臉頰染滿緋色。
看著他想說什麼又不知怎麼開口的樣子,我正要藉機嘲諷兩句,就看見他身後站著幾位嬤嬤和兩排婢女!
其中小荷滿臉通紅,拚命向我使眼色。
我腦補出了她想說的話:為什麼要說出來!怎麼可以當眾下殿下面子!您快閉嘴吧!
我當機立斷,拉上被子,蒙上了頭。
救命!誰來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15
回門那天,謝祈安和梁丞相、長兄在前院交談。
我早早從梁母那出來,拉著梁行策回了原先的閨房。
我在太子府思索了幾天,覺得這事還是只能找親愛的三哥梁行策幫忙。
「三哥,我有事想跟你說。」
「要不還是別說了吧。」
梁行策一副不是很想聽的樣子。
大概是多年的兄妹情,讓他過早地嗅到了危機的味道。
「既然你也想聽,那我就說了吧……」我說著一把捂住了梁行策還想辯解的嘴。
然後把我不想過早懷孕、想拜託他弄到避子湯藥的請求,一溜都說了出來。
梁行策一臉被雷劈了的樣子,久久難以接受。
「梁姿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梁行策定然難以理解,所以搬出了一早就準備好的藉口,向他解釋了女子過早懷孕會帶來的危害。
「那……你何不向殿下去說?他若是愛重你,也必然會同意。」
我搖了搖頭:「且不說他是不是愛我。子嗣乃皇家大事,他怎麼也不會同意的。因此我才要請三哥幫忙,三哥一定心疼我!」
梁行策沉下臉色:「梁姿宜,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個大傻子?」
說著便要走。
我趕忙拉住梁行策:「三哥!」
「三哥,對不起!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解釋。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要孩子,如果真的懷孕了,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流產,那樣我可能會死的!」
「你只要幫我熬過這兩年就可以,就兩年!」
梁行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安危去動搖他。
我難以想像,如果我在這個時代懷孕了,我要怎麼在醫療技術沒有那麼先進的時代順利流產。
是真的可能一屍兩命。
最終梁行策還是同意了我的請求。
他每個月會將煎好的藥給予我的私衛阿角,讓小荷每次熱了給我喝。
於是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快兩個月。
16
臨近十一月份,其實從司天監給的報告來看,三顆星星還相距甚遠。
但我心裡仍然惦念著這件事,時不時要到司天監過問一下。
謝祈安以為我喜歡星宿,給我送了很多漂亮的星盤。
直到十一月中旬,宮裡傳來消息,我和謝祈安開始進宮侍疾,陡然忙碌起來後,心思才淡了下來。
年關將至,要準備的內容很多,但是皇帝病危,很多東西又不一樣了。
熬過年關,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謝祈安的臉色看著也不太好。
但這樣帶來的好處就是,這兩個月我喝藥的頻次大大降低。
皇帝在熬過除夕後,終究沒有過完整個冬天,在二月初駕崩。
發喪與登基的事一同準備。
謝祈安從太子變成新帝,而我也從太子妃晉升成了皇后。
身份、環境的變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在度過初期的諸多不適應之後,也就都適應了。
日子如流水,轉眼又是六月。
距離國喪已經過去近半年,臣子們開始提議選秀,廣開後宮。
這本來應該是皇后要操辦的事情,但我實在沒有精力。
因為一年已過,但三顆星星的距離還是差了一些,我有些焦躁。
這樣的模樣,落在謝祈安眼裡便是我不開心了。
對於謝祈安對我的態度,我依然是有些疑惑的。
我很清楚,他對梁姿宜或許有情,但大多還是浮於表面,沒有那麼喜愛。
可我與他成婚這一年以來,他又確實對我百依百順,好得不像一個皇帝對皇后。
就像這次提議的選秀,謝祈安沒有讓我出面,便自己駁回了。
其實成婚一年以來,皇后腹中無子,多少引來一些議論。
可大家到底做不出,才一年,便要求要讓庶長子先出生的事。
因此也沒有人擺到明面上來苛責我。
只是夜間的一些表現,讓我能感到謝祈安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心裡是想要一個孩子的。
我雖然有愧疚,但思想里還是個現代人。
即便知道自己身處古代,謝祈安是個皇帝,也做不到為此讓他去找別人。
再怎麼樣,我也期望這些事,最好是發生在我走後。
就在我覺得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時候,九月——這個我們結婚一周年的月份里,意外先至。
我接過小荷遞來的溫熱的瓷瓶,正準備喝下,卻聽見背後傳來一道森然的聲音:
「皇后,你在喝什麼?」
我被嚇得一激靈,手中瓷瓶里的藥液差點灑出來。
小荷已經面色蒼白,倏然跪了下來,渾身抖若篩糠。
而此時此刻,我竟然迅速將手中的藥喝下去,才想到兩個字:
完了。
往常我和小荷都是等到謝祈安去上朝了,才敢偷偷喝藥。
可沒想到,謝祈安這次竟然去而復返。
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抓我個正著。
我在巨大的恐慌之後,出乎意料地平靜了下來。
甚至覺得,被發現也不能怪我,都怪謝祈安要得太頻繁了。
大概在這麼長時間裡,我早就想像過會被發現了。
也想像過,可能會面對謝祈安怎樣的怒火。
或許是謝祈安就此不再踏足中宮一步,廣納妃嬪,開枝散葉;也或許是廢了我手中的權力,幽禁深宮;更甚者,也可能會加諸一些刑法,但也不至於因為這件事傷我性命吧。
只要我還活著,等到時間自會離開,這樣也未嘗不好。
17
謝祈安罷了今日的早朝,拿著證物,帶著證人,一聲聲地質問我為什麼。
我拿出了以前和梁行策說過的藉口。
但梁行策都能看出不對,謝祈安當然更不會信。
他要問責梁府,我告訴他此事皆是我一人之意,梁府毫不知情。
早在我為太子妃時,收攏權力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讓梁行策來幫我。
或許那個時候我就想到了今天,所以不敢再讓梁行策牽扯過深。
謝祈安又要仗殺小荷和阿角,我這才慌了。
梁府根大勢大,我雖出自梁家,但畢竟已經是皇后,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相互勾連,即便是皇帝也無法問責。
但小荷和阿角不同,他們已經隨我入宮,是皇帝找個由頭就可以處置的奴才。
我終於服軟,請求謝祈安放過他們。
我以為謝祈安至少要再拿捏我幾番泄憤才會罷休。
沒想到他只輕飄飄地,笑著說:「好啊,皇后。」
那兩分笑意,讓我毛骨悚然。
接下來的日子,謝祈安收攏了我的權力,將我軟禁在中宮,不能踏出寢殿一步。
可對外卻還是一副祥和的樣子。
我在寢殿中不聞世事。
但謝祈安每晚都會來告訴我外面發生的事情。
譬如他大開選秀,譬如他給誰封了什麼位置,又譬如哪位妃子又獻了什麼才藝……
說真的,我預想里他可能會做的事情,勉強算是實現了兩條。
我猜測他可能會對我用刑這一項,就算是我以女人之心度他男人之腹了吧。
但這麼一系列操作下來,我屬實有些看不明白,他想做什麼了。
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后,他廢了我的權力——讓我這個打工人明目張胆休假。
將我禁足於中宮——免除了我應付朝廷命婦、微笑社交的麻煩事兒。
除了被軟禁後,御膳房做的菜沒有那麼合胃口之外,一切都很美好。
於是不管他想做什麼,我都努力不讓他看出,我心裡其實美滋滋的。
唯一讓我有些忐忑的是,他納了這麼多人,給了這麼多位分,卻又夜夜只來我的殿里。
我並不排斥和他親密,但必須要有避子湯藥。
而眼下是肯定不可能的,畢竟他為此發了如此大的火。
所以每晚他來我都有些如臨大敵。
直到謝祈安嘲諷地看著我:「你若不願,朕還不屑於強迫於你。」
我才鬆懈下來。
索性也就不再去探究他的所作所為了。
18
這樣的日子,結束於一天晚上,謝祈安帶著酒氣過來。
將我從睡夢中拽起來,醉意矇矓地捏著我的下巴問道:
「小醋精,你怎麼不吃醋了?」
我神思恍惚,突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謝祈安,我有時候真希望你不是太子,你不是太子的話就可以只有我一個人,不用納側妃,納良娣。」
謝祈安怔愣了一下,笑道:「小醋精,孤當然可以只有你一人。」
記憶紛至沓來,我看著這張這麼多年來,依舊眉目如畫的臉,一瞬間悲傷洶湧而至。
我唇齒微顫,想跟他說些什麼。
我應該說什麼呢?
梁姿宜愛著謝祈安,難道梁恣意真的就沒有愛過嗎?
這不是別人,這是十七歲駁辯群儒,龍章鳳姿,上京無人能敵的少年郎誒。
是十八歲上陣殺敵,一夜降退蠻戎十萬大軍的正軍主帥。
是十九歲運籌帷幄,坐鎮後方便可收復西北十四洲的南淵殿下。
是二十及冠便掌權御極、享四方來賀的天下共主……
他卻只對我一人傾愛,在這樣初秋清朗的夜裡,借醉意向我吐露真心。
他用這樣卑微的姿態,坐在我床前的矮腳上。
滿心滿眼,只我一人。
那麼梁恣意,你怎麼就能真的不心動呢?
能欺人,難自欺。
何況,我真的能那麼坦然地,把梁姿宜和梁恣意切割開來嗎?
我是梁恣意,我到底也是南淵上京的梁姿宜呀。
我在少女閨閣的歲月中,曾真切地祈求過,我心慕的少年也能給我等同的愛意。
現在我得到了。
那麼梁恣意,你還想要什麼呢?
為什麼一定要執著於回去呢?
我強壓下眼裡的淚意。
注視著眼前醺然已醉的男人,緩緩起身下榻,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他身前,雙手扶正著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到面色肅然,但我知道,我應該說什麼。
我平穩,且堅定地開口道:
「陛下,您有大好河山,有萬千佳麗,何必執著我……妾一人。」
「愛意、子嗣,妾什麼都給不了您。」
謝祈安凝視著我的眼睛,漸漸從迷離,到清醒,再到冰冷。
他終是起身,俯視我。
而我微微仰頭。
這是第一次感到,這個男人是如此的高大。
極強的壓迫感傾瀉下來。
「梁姿宜。」
「好啊。」
「既然你真的不想要,朕也不會再給你。」
20
廢后的旨意下得很快,理由是謀害皇嗣,德不配位。
我不知道梁家是否有抗議,前朝又起了多少風波。
總歸不會再有人來告訴我這些了。
身邊的婢子、侍從皆對我保持沉默。
有時,一天下來,我都沒有機會開口說一句話。
從正式下達旨意,到我需要起身遷居,只間隔了十天時間。
我自己都覺得如此之快,更別提身邊詫異的宮人。
一朝跌落神壇,大概就是在描述我現在的境遇。
可我並沒有自傷,反而一陣快意。
眼下一切,皆是我自己所求。
我不需要再去處理我不擅長的事情,不需要去學習我本質並不認可的東西。
我也不需要再滿懷愧疚地面對謝祈安,更不需要因欺騙他而時刻忐忑不安。
我感到從心到身的解放。
21
在我被廢,正式遷居長槐宮的那一天,只有小荷和阿角被同意留下來伺候我。
我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們二人。
小荷告訴我,今天是新皇后冊封的日子。
在我們開始打掃冷宮,擦拭灰塵的時候,謝祈安和他新立的皇后,大概正在受萬臣朝拜。
小荷沒有告訴我新皇后是誰,或許是她不知道,或許是不想讓我知道。
她只是面目悲戚,覺得我不應該落到如此境界。
「小姐,我覺得陛下還是愛您的,只要您服個軟,哪次陛下不依著您?」
「即便是您不想要子嗣,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您看陛下不也照樣依著您來?」
「陛下是傷心您欺騙他,心疼您喝藥傷身,才勃然大怒的。」
「後來您那幾個月里吃的都是藥膳,陛下一直偷偷幫您調理身體呢。」
「陛下冊封了那麼多妃子,可從來沒有召過哪個人來侍寢。」
「您好好和陛下說說,認個錯,陛下哪還會看那些女人一眼?」
「奴婢私以為陛下廢了現在的皇后,重立您為皇后都是極有可能的,到時候叫那些女人好看!」
……
小荷絮絮叨叨地說著,但我對這些都不甚在意。
日子就在小荷的念叨中過了一個月,開始步入又一年年關。
這一個月里,確實讓我體會到了人情冷暖。
沒有炭火,被子極薄,每日送來的都是殘羹冷炙。
就連原本沉默的阿角也滿腔憤慨。
他開始跟著小荷一起勸說我。
認為即便不為了皇上的寵愛,我也應該重新回到權力的頂端,給這些捧高踩低的人好看。
小荷有時會跟他起爭執,覺得皇帝的寵愛才是最重要的,攛掇我要不要到皇上面前裝個可憐。
而我心裡,其實想的很簡單,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回家。
回到我現代真正的家。
至於謝祈安和誰恩愛,誰又踩著我上位,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如何嘲諷我,私下又有多少小動作……
我總覺得這些都已經是和我無關的事情了。
唯一有所惦念的,是希望在這裡的家人們,不要被我牽連太深。
當然,有時看著阿角和小荷。
我有那麼一刻也在想,我自己無所謂,但也不能讓小荷和阿角跟著我一起受苦啊。
或許是應該找點路子。
可是宮門深深,我真的要有所求,唯一能找的還是只有謝祈安。
但那這樣一來又有什麼意思呢?以他人為藉口,然後再和謝祈安來回拉扯嗎?
當斷不斷,是為大忌。
我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總歸,苦一時海闊天空嘛。
想到被廢前最後一次看的司天監的記錄。
我算算日子,快了,頂多三個月。
22
過年這一天,長槐宮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小荷和阿角費盡心思想多弄一點東西過來,顯得熱鬧一點。
我掰著指頭數日子,還有一個月二十八天。
梁家後續如何,我是無能為力的,所以走前唯一還有的一絲牽掛,也就小荷和阿角了。
我心裡盤算著,怎麼能讓他們兩個有好一些的歸宿。
要不要寫一封遺書,謝祈安看在死人的面子上,總歸會給他們安排一個好去處吧。
正這樣想著,抬頭便看見梁行策推門進來。
我愣愣地看著梁行策,竟覺得恍若隔世。
直到梁行策走到身前,我才回過神來:「梁行策,你怎麼來了啊?」
梁行策看著我,並沒有痛哭流涕地上來抱我,也沒有大呼小叫嚷嚷著心疼。
只是沉默著和我一起進了內室。
小荷滿面淚痕地把他帶來的菜品一一拿出來。
梁行策沒有問我過得怎麼樣,只是緩緩和我講著,廢后之後所發生的事情。
前朝的格局發生了很大的變更,梁家沒有像以前那樣權勢滔天了,但也不差。
我明白,他應該隱去了很多不好的細節。
但同時我也懂得,梁行策說的「從那樣一個高位退下,對梁家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並不是在安慰我。
我從沒有哪一刻,這麼清楚地體會到梁行策成熟了。
他在我眼裡,一直都還是那個和我打打鬧鬧,開開心心的梁行策。
直到此刻,他成為了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