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宣誓的時候,我發現我去世兩年的緝毒警男友,坐在角落,默默看著我。
理智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已經流了出來。
我渾身都在抖。
司儀笑著說:「看來我們新娘太感動了,嫁給自己心愛的人,一定很開心吧。大家給她鼓鼓掌!」
親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他低頭笑了笑,斟酒,遙遙沖我舉杯,一飲而盡。
我斷斷續續地念著誓詞:「此生,我將忠誠於你,不論生離死別,不論……」
我說不下去了。
那本該是念給他的話。
新郎溫柔地擦去我臉上淚水,低頭親吻我。
眼角餘光里,那角落,已經沒了人。
1
認識宋慎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
我在地鐵出口被人偷了手機,踩著高跟鞋一路狂追。
成功地把兩隻腳都給崴了。
眼看著就追不上了,腳還疼得要命,我沒忍住,扶著樹就哭了。
身後有人擦著我的肩膀衝出去,高而瘦的身影,穿黑色衛衣,奔跑起來像迅疾的獵豹。
另外有人笑嘻嘻扶起我:「別哭啦,剛那個是我們班長,有他在,你手機丟不了。」
我看見他的校徽和姓名,是隔壁警校的,叫做陳旗。
不過一分鐘,那穿黑色衛衣的男生折返了,連人帶手機,把小偷押了回來。
「39 秒,宋慎,你短跑是不是又提速了?」陳旗看一眼手錶,順便去看那小偷,「算你倒霉,今天遇見了我們系的第一名,還想跑?」
小偷灰溜溜的,連頭也不敢抬。
那個叫做宋慎的男生懶得說話,徑直走來,把手機遞還給我。
我撐著樹站起來,伸手去接:「謝謝。」
腳踝又是一陣鑽心的疼,差點摔在地上。
幸好他及時拉了我一把。
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我一把栽到他懷裡。
能聞見他衣服上很淡的洗衣液香味,下巴好像還磕到了他的鎖骨。
宋慎很快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與我拉開距離。
陳旗看見了,說:「喲,這是腳崴了吧?宋慎,這你不得抱人家去派出所?」
宋慎盯他,眼風冷淡。
陳旗笑得促狹,看向我:「你不知道吧,今天他陪我去寺廟,那大師非要送他一支簽。」
我疑惑。
宋慎顯然想攔住他,而陳旗已經一口氣說完了。
「大師說他的正緣不在過去、不在未來,就在現在。他剛出來就碰見了你,你說巧不巧?」
宋慎警告地看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我攥著手機,莫名有點臉紅。
那小偷估計也傻了,竟然問:「那還去不去派出所啊?手機都還你們了。」
陳旗立刻鎖喉,拖著他往前走,撂下一句:「宋慎,妹子就交給你照顧了。記住,人家兩隻腳都崴了!」
我窘迫得要命,說:「沒關係,我自己能走。」
剛邁一步,就疼得齜牙咧嘴。
「不要勉強。」聽見他說。
然後膝彎一輕,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
手臂下意識抱住他脖頸,又慌忙鬆開。
路燈明亮,他側臉的線條仿佛流暢的水墨一筆,淌進了衛衣領口不可見的地方。
我悄悄伸手,輕輕地攥住他衣袖。
宋慎沒什麼反應,仿佛沒有察覺。
做完筆錄回學校,周萱已經在校門口等我,不停跟他道謝。
宋慎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我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大喊:「你能不能給個聯繫方式啊?」
他的腳步頓了頓,可是並沒有停下,背對著我,揮了揮手。
空曠的街上,路燈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長。
我忽然想到了那句話。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2
學校安排和警校的聯誼活動。
我拿出了期末考的勁頭,把個人簡介寫得根正苗紅、天花亂墜,於是順利入選。
我飛快地掃了一圈對面,可惜,沒有宋慎。
我就蔫巴了,幾個男生邀請我跳舞,我也拒絕了。
舞池中央,許多人翩翩起舞,而我在發獃。
聽見門口有人喊一聲:「宋慎?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倏然起立,就見宋慎正和人說話。
「下訓了還有時間,過來簽個到。」
他對面的人正是陳旗,後者聞言便笑:「你小子,老李要你來撐台面,你就走個過場。」
宋慎懶得說話,簽完就要走。
我連忙喊他:「宋慎。」
他詫異回頭,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
我硬著頭皮說:「能不能請你跳支舞?」
陳旗已經「喲喲喲」地喊了起來:「這不是宋慎的正緣嗎?」
宋慎猶疑地喊出我的名字:「紀曉曉?」
我急忙點頭:「我,我今天還沒跳過舞,能不能…」
他靜默片刻,說:「我不會跳舞。」
心沉了下去。
我乾巴巴地說:「好的,好的。」
陳旗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勉強沖他微笑。
宋慎抿了抿唇,忽然說:「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請你喝咖啡。」
捧著熱拿鐵的時候,我簡直像在做夢。
宋慎的話本就不多,今天好像格外安靜似的,一直沒怎麼說話。
交流廳里的舞會已近尾聲,零零星星有人出來。
學校的大巴車就停在旁邊,司機走下來吸煙。
宋慎問:「你怎麼回去?」
我有點失落:「安排了統一走,要點名。」
他「嗯」了一聲,看一眼手錶,說:「我先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他一走就不會再回頭的感覺。
聲音快過腦子,我喊住他:「宋慎。」
他轉身。
眉毛微挑,在等我說話。
我快把裙子絞爛,藉口憋了又憋:「我必須要從聯誼會帶回一個發展對象,你能不能幫幫忙?」
有片刻的安靜。
宋慎終於說:「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想我需要跟你說明: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談戀愛,也不會結婚生子。」
我愣在了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司機師傅抽完了煙,喊了一句:「可以上車了!」
我如夢初醒,語無倫次:「好,好的。謝謝你的咖啡,再見。」
他垂著眼睛看我,答:「再見。」
3
我失戀了,雖然是暗戀。
周萱拽著我去喝酒,說要給我介紹帥哥。
他們幾個去蹦迪了,我坐在原地默默發獃,不自覺地,又想起了宋慎。
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談戀愛……
於是不知不覺中,一整杯長島冰茶都下了肚。
誰說酒能消愁的?明明愁更愁。
終於要散場了,周萱帶著我抄近道回去,我貼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說著胡話。
中途,我蹲在垃圾桶邊上想吐,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周萱的尖叫。
我回頭,然後瘋了一樣衝上去,撞開那個拉住周萱的男人。
「臭狗屎,你放開她!」
我沒有推動他,反而被他一把推到了地上。
皮草散開,露出了裡面的弔帶。
他放開周萱,向我走過來。
他拽著我的胳膊,一把拉我起來,另一隻手粗魯地拽掉了皮草外套。
「挺講義氣啊小妞,那就由你替她吧。」
我劈手給了他一耳光。
那男的被打疼了,一把掐住我脖子。
周萱撲過來掰他的手,大喊:「救命啊!」
此刻,酒吧外都是散場的人,人聲鼎沸。
沒人能聽到這巷子裡的動靜。
我好像要窒息了。
視線里全是星星,一顆疊著一顆。
那男的突然被拉開,然後有人重重地揮拳。
拳風又快又狠,不過數秒,那男的被打倒在地,半天都沒爬起來。
我順著牆滑下去,捂著喉嚨,不停咳嗽。
落入了誰的懷抱,真暖和。
宋慎的臉在我面前,皺了眉:「你怎麼樣?」
酒真是好東西,竟然能讓我看見宋慎。
以後還得喝,現實中見不到,幻覺里見見也好。
見我沉默,他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一晃:「還清醒嗎?」
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小巷昏暗的燈光里,我看見他挑了挑眉,目光疑問。
我說:「周萱,你給我喝的其實是致幻劑吧?幻覺里的人還會給我遞紙巾。你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萱扶著牆站起來,喘著氣罵我:「你傻逼吧?那他媽的就是宋慎!」
4
我伸手,捏了捏宋慎的臉。
是熱乎的。
他不動聲色地與我對視,眼睛黑漆漆的。
竟然是真的宋慎,不是幻想。
我突然一下就哭了,伸出手緊緊抱住他:「我已經要忘記你了,為什麼又遇見了你……宋慎,我討厭你。」
他僵住了。
他身後躥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誒,這不是宋慎的正緣嗎?哎呀,咱們真是好有緣啊,我們才下訓呢。我說呢,走著走著,他突然就拐彎了,合著是英雄救美來了。」
是陳旗。
他還在喋喋不休:「宋慎,你耳朵可真夠靈的啊,說聽到有人哭,還真有人。這該不會就是正緣之間的心靈感應吧?哈哈哈哈。」
宋慎隱忍地說:「你有時間說話,不如去幫她找找外套。」
陳旗一拍腦袋,真就去找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掉髒水溝里了啊,沒法穿啊。」
又有寒風吹來,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往他懷裡縮。
陳旗又問:「這可咋辦呢?」
宋慎一言不發,直接開始脫外套,然後,用那件羽絨服裹住了我。
他的體溫,他的體溫。
我被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兩隻眼睛與他對視。
他問我:「還能走嗎?」
昏暗的燈光落在他眼睛,我竟覺得他比平時耐心好多。
我有點想哭:「我的腿好疼,有螞蟻在咬我。你能不能抱我起來?」
周萱終於回過神來,叉腰:「你酒喝多了真沒智商啊,螞蟻稀得咬你,你是蹲久了腿麻!」
我聽不明白她說什麼,只知道拿宋慎的外套擦眼淚。
眼淚燙到了臉,於是挨了打的地方也開始隱隱作痛。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什麼也沒說,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穿過昏暗的小巷,穿過喧鬧的酒吧。
他的手臂這麼有力量,整個人卻又安靜冷淡。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別過了臉。
睫毛落下的弧度,像蝴蝶的翅膀,又長又翹。
胃又開始翻湧,我捂住嘴巴。
宋慎有所察覺:「想吐?」
聲音很輕,聽上去竟然有點溫柔。
我抹著瞬間湧出來的眼淚:「現在不想了。」
他抬眸:「你又哭了?」
我忍不住哽咽:「我好難受,好難受啊。」
他垂眼瞧我臉上被打出的紅痕,眼神暗了暗:「去醫院處理一下,很快會好。」
我搖頭:「不是的,我心裡難受。」
宋慎徵詢地看我。
夜色作祟,酒精作祟,我竟然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一點點溫情。
胸口的酸澀越發洶湧,我揪著他的毛衣領口,忍不住大哭。
「宋慎,我才剛學會喜歡,你就說你一輩子不談戀愛。可是一輩子那麼長,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可以嗎,可以嗎?」
我祈求地望向他。
可是,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甚至不再看我,視線落向街上偶爾呼嘯的車輛。
晚風好冷,不見星辰。
我慢慢鬆開了他的衣服。
「周萱說得對,我今天喝醉了,對不起。」
5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寢室的床上。
天光大亮。
我看一眼手機,竟然已經十一點了。
我開口,才覺聲音沙啞:「周萱?你在嗎?」
周萱拉開窗簾,給我倒一杯蜂蜜水,遞上來。
「快喝吧,補充補充水分。」
頭好疼,疼得像要裂開。
臉和胳膊也疼,窗外陽光照進來,我看見自己的手臂青一塊紫一塊的。
我猶猶豫豫:「我昨天賴了你的酒,被你打了一頓嗎?」
周萱沒好氣地叉腰:「什麼被我打,是咱倆被色狼打了好嗎?」
她爬上我的床,使勁晃我肩膀。
「大小姐,別告訴我,你把昨晚的事情全部都忘記了。」
我被她晃得頭暈,索性又躺下,望著天花板發獃。
「你說昨晚,色狼?」
有零碎的片段湧進來,一會兒是變態男伸手拉扯我的外套,一會兒是我在宋慎懷裡哭。
我雙手捂住臉:「我一定是在做夢。」
周萱沒打算放過我,把我的手拿開,對著我有條不紊地講述。
「你昨天……」
她說,昨天陳旗被女朋友召喚走了,於是宋慎打車送我們去醫院。
一路上,我都在小聲哭。
司機都注意到了我,從後視鏡里不斷觀察我們。
宋慎不得不把校園卡拿給司機看,證明自己並非壞人。
醫生給我膝蓋手臂上藥的時候,我就抓著宋慎哭,一直哭到抽氣。
最後還是宋慎接過了棉簽,一點點給我破損的傷口消毒。
醫生覺得好笑,跟宋慎說,小女朋友挺嬌氣啊。
宋慎還沒說話,我已經大哭起來,說我沒資格做他女朋友。
他把我們送回學校的時候,已經快到凌晨四點。
據說,我拽著宋慎的袖子,怎麼也不肯放手。
「你走了就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你走了我們就徹底沒關係了,我知道。」
宋慎始終沉默,低頭看著我,由著我拉扯。
我望著他,然後抹眼淚。
最後突然鬆手了,哽咽著,又很堅決:「你走吧,你不戀愛沒關係,我可以一個人戀愛。沒關係,真的沒關係的。」
門衛都忍不住要出來巡視了,周萱覺得丟臉,把我往裡拽。
而我還在胡言亂語,一步三回頭,哇哇亂哭。
宋慎一直沒說話,只是目送著我們,直到徹底看不見。
6
周萱還在惟妙惟肖地模仿:「喜歡一個人有錯嗎?周萱你憑什麼讓我閉嘴?嗚嗚嗚嗚嗚——」
我拿枕巾蒙住臉,試圖勒死自己。
沒臉活了,真的。
周萱揭開我的枕巾,把手機遞到我面前。
「你昨天嘀嘀咕咕不知道給誰發了一晚上消息,你快看看吧,別是給老師們狂熱表白了。」
我渾身一激靈,攥著手機坐起來。
卻見微信里空空蕩蕩,只有來自一個陌生頭像的未讀消息。
他說:「是。」
什麼鬼?
我點開聊天對話框,往上滑到頂。
前面都是一些顛三倒四的話,一會兒喊疼,一會兒說害怕。
對面的人竟然也很耐心地配合著。
回復雖然都很簡短,但能讓人知道,他沒有離開。
再往下滑,開始耍無賴。
「你相信命運嗎?」
「一輩子太長,只爭朝夕。我們投骰子,1︰3,我贏,4︰6,你贏。」
「我只要朝夕,不要一輩子,行不行?」
對面沒有回覆。
隔了快有二十分鐘,才有了新消息。
他的回答是投出了一枚骰子。
四點。
他贏了。
兩個人應該再無交集。
而我卻發出了開心的表情包,篤定:「是 3 誒,我贏了。」
他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今天早上八點,我還在沉睡的時候,他回了消息。
他說:「是。」
是,你贏了。
是,我們或許可以嘗試著,一起走向朝夕。
7
我是個耍賴又眼花的醉鬼。
而他竟然也默許。
我感覺眼眶有些發酸。
周萱已經興奮得快大叫:「紀曉曉你真有本事啊!你真的醉了嗎?怎麼比你醒著的時候還會啊?」
我搖搖頭,覺得心口發酸發脹,什麼也說不出。
爬下床去洗漱的時候,瞥見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羽絨服。
昨晚的記憶又回來了一些。
我如何在宋慎懷裡冷到戰慄,他如何脫下羽絨服裹住我。
我揪著他的衣領哭,而他真的低頭看著我,眼睛黑漆漆,像黑曜石。
不能再想了。
最好能躲他幾天。
那邊,周萱接起了電話:「喂,警察啊,哦哦好的,我們大概過半小時去。」
她溜達到我身後,與鏡子裡的我對視。
「忘了告訴你,昨天宋慎問我們,需不需要報警。我一想怎麼能讓臭流氓跑了,那必須得報警啊。」
洗面奶糊住了我的眼皮,我手忙腳亂地衝掉。
聽見周萱激情宣告:「所以,收拾收拾,咱們去派出所。會流氓,順便會一會你的情郎吧!」
很突然的,水嗆進了喉嚨里。
我咳到喘不上氣。
一開始只是嗆水,後來就像是風寒所致的咳嗽。
周萱給我倒了水,又拆開藥盒,把膠囊遞給我。
「宋慎給你準備的感冒藥。醫生說你沒發熱,不給你開,他說你遲早會。不得不說,他未卜先知了,是不是?」
我捏著小小的膠囊,一時走神。
8
派出所里,宋慎已經到了。
只是一個背影,仍能看出來英俊。
我戴著帽子,戴著口罩,全程跟在周萱身後,試圖讓自己隱形。
幸好宋慎也沒有找我說些什麼,只是跟警察交流,講昨天事情的始末。
我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點說不上來的難受,於是藉口接水喝,走出去了。
水咕嚕嚕,我拿著紙杯,有點走神。
旁邊伸出一隻手,替我關掉水龍頭。
「溢出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慌亂抬頭,對上宋慎的眼睛。
「你今天一直躲著我,為什麼?」他沉吟數秒,像在組織語言,「不是說,只爭朝夕?」
手一抖,熱水就要灑出來。
幸好宋慎反應快,穩穩地接住了。
他停頓片刻,說:「我聽說酒後吐真言,也聽說酒後說胡話。不知道昨天,你算哪種?」
昨天那些話……
我尷尬到耳朵通紅,不敢抬頭看他。
宋慎觀察我的神色,以為得到了答案,笑了笑:「明白了,我會把昨天的話當作玩笑。」
他轉身要走。
我猛然抬頭,脫口而出:「那不是玩笑。」
他頓住。
我感覺臉龐在燒,聲音有點抖,卻固執地想把話說完。
「那不是玩笑,那是我的心裡話,只是平時不敢說。」
宋慎看著我,仍舊是很平靜的樣子,耐心的、等待的模樣。
我忽然覺得緊張,又覺得羞愧。
「昨天晚上,我不應該那樣。對不起,那像是一種脅迫,逼迫你答應。但其實你沒必要同意,你只需要聽你自己的……」
宋慎打斷了我:「我今年二十歲。」
我遲疑:「嗯?」
他淡淡道:「所以,我是一個成年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頭又好像暈乎乎的,我的聲音都在飄:「你的意思是……」
宋慎雙手插兜,難得的,有些不確定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們可以在一起試試看。我只是在想,怎樣才能讓你不受傷。」
猜想得到了證實。
我激動得要跳起來,不管不顧地抱住他胳膊。
「我不會受傷,絕對不會!」
他笑了笑,看我又蹦又跳的樣子,伸手撥了撥我散亂的髮絲。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9
我和宋慎戀愛了!
光是想到這件事,都會讓我開始傻笑。
周萱被我念叨煩了,把我按在椅子上,把化妝品一樣一樣塞給我。
「你現在就化妝,然後去找他,然後去談戀愛。」
我無比嬌羞:,「他學校管理嚴啊,我只能晚上去找他。」
周萱站直了,把筆塞給我,大吼:「那你趕緊寫作業,明天就要交了!」
戀愛與學習也許是可以得兼的。
我想。
宋慎很忙,我們經常在自習室約會。
說是約會,其實也不全是,只是各自學習罷了。
他學的時候總是很認真,我呢,心猿意馬。
寫著寫著,放了筆,放了練習冊,趴在桌子上,偷偷瞧他。
這麼一個大帥哥!
這麼一個聰明正直善良勇敢的大帥哥!
是我男朋友誒!
大多數時候,他假裝看不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偶爾的偶爾,他會伸手,覆上我的眼睛,然後稍稍用力,把我的腦袋轉回去。
每每這個時候,我就順勢攬過他的手。
他瞥我一眼,我笑眯眯做口型:我幫你暖手呀!
他並不說話,也沒有抽回手,只是張開了手指,將我的完全包裹起來。
就有熨帖的溫度,從指尖一直漫到心口。
他的手總是比我暖和。
10
周萱覺得是我喜歡宋慎多一點。
她教導我:「感情裡面,一定要他喜歡你比你喜歡他多,這樣你才會開心,知道嗎?」
我遲疑:「但是……就算我喜歡他比較多,我也很開心誒,超開心的。」
周萱往床上一躺,哀號:「沒救了你。」
我忍不住微笑。
宋慎的愛,是內斂的,不似我的張揚。
他並不輕易做決定,可一旦他決定了做什麼,他就會用心做好。
一諾千金,他就是那種人。
那些他不外露的甜蜜,我只想一一藏起來,我自己看,誰也別想知道。
金屋藏嬌,我藏宋慎。
難得的假期里,他約我出去玩。
飛機轉高鐵再轉大巴,我們從北方抵達南方。
車輛穿過田野,大片大片的陌生植物。
宋慎說,這是煙草。
我從小生活在北方,一路上都有些新奇。
他就把靠窗的位置讓給我,我看風景,他看我。
去目的地的大巴是在傍晚,我在他肩膀上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透過車窗,看見一彎明月。
窗外山巒一掠而過,唯有明月始終。
我對著月亮悄悄許願: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再看宋慎,他竟睡著了。
只是睡得不太踏實,不知夢見了什麼,微微蹙眉。
我悄悄伸手去撫他的眉心。
這樣好看的一張臉,真捨不得他皺眉。
連一丁點難受也不要。
大巴停在收費站,宋慎睜開了眼。
我猝不及防,保持著低頭瞧他的姿勢,被他捉住視線。
他很慢地眨了眨眼,帶著點剛醒的迷瞪。
我有些被抓包的尷尬,訕笑著準備躺回原地。
下一秒,他扣住我的腦袋,吻了上來。
11
很輕,一觸即離。
后座有人撳亮了座燈,伸手去置物架上取東西。
宋慎很快放開了我。
臉龐猶如火燒,我拿外套的帽子包住臉,一把將拉鏈拉到最上,只露出兩隻眼睛。
他雙手撐住我臉頰,將我轉過去與他對視。
「這麼容易害羞,」他問,「見家長可怎麼辦呢?」
見家長?
手心立刻沁出了薄汗,我越發緊張:「你怎麼沒提前說?我都沒有準備。」
他有些好笑似的,問:「你要準備什麼?」
我糾結:「比方說怎麼禮貌周全,怎麼讓叔叔阿姨喜歡我……這些,我都沒經歷過,得提前預習。」
宋慎望著我,彎了彎唇角,笑意很快又隱匿。
他說:「不是叔叔阿姨。」
我疑惑:「嗯?」
他說:「我父母已經去世了,要帶你見的長輩,是他們的故交。」
夜色中的車廂里,他就用這麼平淡的語氣,講這樣的事情。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宋慎說:「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很認真地看他。
「他們不在,那我一定要多愛你一點才行。」
宋慎不再說話,只是望著我。
我把他的手掌拉到臉頰,用臉龐的溫度,去溫暖他方才受涼的皮膚。
我低聲說:「如果更早一點知道,我會更早一點,加倍愛你。」
他把手抽回去,緊緊抱住了我。
我又看見車窗外的月亮。
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12
宋慎的長輩很和善。
儘管他看上去級別很高,但跟我們說話時,慈愛得跟我爸爸沒什麼兩樣。
飯局將近尾聲的時候,他竟然主動向我舉杯。
我受寵若驚,連忙斟酒,彎腰與他碰杯。
宋慎要攔我,沒攔住,我已經咕嚕嚕全喝了。
他的目光里有責備。
袁叔叔笑了笑:「這麼多年,小慎終於有一個人在身邊,可以過平常人的生活。謝謝你。」
宋慎垂著眼,並沒有說什麼。
我莫名有點眼熱,可能是那杯白酒鬧的。
我說:「不用謝,要謝也是我謝他,給了我機會。您不知道吧,是我追的他,哈哈哈哈哈。」
宋慎難得有些窘迫,低聲解釋:「她一喝酒就這樣。」
袁叔叔看看我,再看看宋慎,也笑起來。
這頓飯吃了很久,大半時候,是袁叔叔在講宋慎小時候的趣事。
我一邊聽,一邊在心裡勾勒小宋慎的樣子。
一定跟現在一樣,帥得不得了,又冷淡。
沒有人知道,私下裡,他能溫暖到什麼程度。
散場的時候已是晚上,我們和袁叔叔告別,慢悠悠地走回旅店。
庭院裡有一盆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
好神奇,在北方,這個季節,花已經不在室外開了。
宋慎搬了把椅子,讓我坐下慢慢看。
我突發奇想,拉著他的手:「你覺不覺得你很像玫瑰?」
他反問:「玫瑰?」
我狂點頭:「第一眼看到呢,覺得真漂亮;想伸手去摘呢,又會被刺到。」
他望著我,有些猶豫:,「對不起。」
我一把抱住他,臉頰貼在他脖頸撒嬌。
「不要說對不起,還有後半句呢……宋慎,當你真的願意靠近一個人的時候,你會親手拔掉所有的刺,於是就只剩下了漂亮。哈哈哈哈,我像不像詩人?」
宋慎沒有說話,只是抱住我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我費力直起腰,方便貼近他耳朵。
嘀嘀咕咕:「宋慎,我好愛你啊。謝謝你給我靠近你的機會,你都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開心。」
13
進了房間,才發現宋慎定的是標間。
兩張床,楚河漢界,清清白白。
我瞪他,他避開我的視線。
洗漱完後,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氣短。
另一張床上,宋慎呼吸清淺,好像已經睡著了。
他怎麼能!怎麼能!
我竟一點魅力也沒有嗎?
我下床,然後上床,爬上了他的床。
他睜開眼睛。
很淡的月光照進來,我能讀懂他目光里的疑惑。
我掀開被子,鑽了進去,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哎呀,好久沒夢遊了,感覺今天很適合。」
宋慎沉默不語,翻身下床,繞到了原本我的那張床上,躺下。
我氣悶,坐起來,一步跨到他那裡。
隔著被子,手腳並用,緊緊纏住他。
「我就那麼討厭嗎?別人的男朋友都想和女朋友貼貼,為什麼你不想?」
宋慎有些隱忍,別開了視線:「你先下來。」
我想哭:「我不要。」
他半哄半勸:「溫度低,你會著涼。」
我鑽進被子,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在他震驚的表情里,甜蜜地微笑起來:「這樣就不會著涼了。」
宋慎看上去不是很想說話。
我又安慰他:「你不用擔心我會對你做什麼,我根本打不過你啊。我要是違法犯罪了,你就把我綁起來嘛。」
他輕輕吐氣,最終還是說:「睡吧。」
14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睡得著,反正我是睡不著。
宋慎的手臂硌在我胸口,我一動也不敢動。
怕……壓到他。
又不敢鬆手,怕他悄悄離開。
睡不著,我就看著他的睡顏。
睫毛真長,皮膚真白,真不知道怎麼長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隔壁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聲音。
我忽然意識到了那是什麼,臉頰忽然紅了,往被子裡縮啊縮。
單人床太窄,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皮膚。
我慌忙縮回腳,怕冰到他。
我一到冬天就手腳冰涼,今天晚上沒有泡腳,到現在,腳還是冰的。
只是片刻,看見他睜眼。
宋慎把手抽走,翻了個身,於是我的腳,就緊緊貼在了他的小腿上。
好暖和……也可想而知,他會感受到多冰。
我急忙要掙開,根本動彈不得。
「別動。」他聲音帶了點沙啞。
我不敢看他,一點點把自己埋進枕頭裡。
氣氛變得古怪,我有些尷尬,偷瞄宋慎。
卻見他一動不動,看著天花板出神。
原來尷尬的不止我一個人……
夜晚漸漸歸於安靜,我忽然有了別的心思。
我湊近他耳朵,問:「你知道親和吻的區別嗎?」
宋慎似有所覺,並沒有回答,往外側挪了挪,不動聲色地與我拉開距離。
我怎麼能放過他,伸手攬住他肩膀,威脅:「你再動我就趴你身上了。」
宋慎快被我弄得沒脾氣了,隱忍地看我一眼:「你想幹什麼?」
腦海里立刻蹦出一個很不宜的答案。
我被自己的無恥震驚到了,額頭壓在他肩窩,笑個不停。
笑夠了,我一本正經抬起頭:「我什麼也沒想呀,我就是想問問你,你知道親和吻的區別嗎?」
宋慎不說話。
窗外起風了,樹影晃呀晃。
我慢慢往他那邊挪了點:「你不說,我就當你不知道了,我來教你……」
低頭,親在他唇角。
他猝然睜大眼睛,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將我望著。
臉頰有點紅,但是要鎮定:「你不要盯著我看,我在教你知識。」
胳膊肘支起來,閉上眼睛,給自己加油打氣。
可宋慎並不配合。
我毫無章法地親了一通,汗都出來了,還沒尋到門路。
我氣急,睜開眼睛,瞪他:「你怎麼這樣啊?」
就聽見他在笑。
下一秒,天旋地轉。
視線全被他占據,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有旋渦,將我的理智抽走。
我覺得我會溺死在他的眼睛裡。
宋慎俯身下來,並不急切,慢慢地、耐心地引導著我。
原來只是這樣,就能覺得腿軟。
他終於放開了我,我快要靈魂出竅,抱著他的手臂,不停喘氣。
宋慎伸手,像撫摸小貓那樣,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
然後他低頭,親了親我的額頭,說:「睡吧。」
15
行程的最後一天,宋慎說他要去個地方,讓我等他一下。
像是不放心,他又叮囑我,如果在外面走動,要格外注意安全。
一路上我都和他形影不離,突然要分開,我有點捨不得他。
我揪著他的衣擺,小聲又小聲:「是什麼地方?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啊?」
他轉身,一時沒說話。
我又補充:「我就站在門口,不打擾你,行嗎?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慎抿了抿唇,最終說:「好。」
公交車停下,他牽著我的手往前走,竟然停在了喪葬用品店。
店門口擺著黃白菊花,有真的,也有假的。
紙別墅、紙轎車、紙衣服,都五彩斑斕的,並不陰森,倒像是藝術品。
宋慎很快出來,拎著一袋冥幣和香,什麼也沒說,牽著我往前走去。
我才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黑。
再下車的時候,是在烈士陵園門口。
陵園的位置很隱秘,進去也需要履行多重手續。
宋慎辦好了手續,門衛打開門,示意我們進去。
我大概意識到宋慎要帶我去做什麼,盯著自己的紅色皮靴,有點猶豫。
顏色……太亮了。
宋慎往前走幾步,見我沒跟上,微微挑眉。
是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說:「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把鞋子脫了。」
他不解,皺眉:「你會冷。而且裡面有段鵝卵石的路,你會疼。」
我已經麻利地把皮靴脫了,塞進了書包里,嘿嘿笑:「不冷,走吧。」
門衛先笑了起來:「小妹,裡面躺著的都是烈士,他們不在意這些。」
宋慎這才明白過來,眼神晦暗不明。
他放下手裡的袋子,走過來。
「你來,他們就會很高興。」他這樣說。
然後,他拉開我書包的拉鏈,取出靴子,托著我的腳踝放到他膝蓋上,一圈圈,重新繫著靴子的繩扣。
他做什麼都很認真。
門衛笑著站到一邊,並沒有說什麼。
而我的臉卻紅透了。
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忽然有些走神。
想到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握住我的腳踝,全方位地噴雲南白藥。
最後一個繩扣也系好。
宋慎拉起我,輕輕摸了摸我頭頂。
16
踏過鵝卵石,路過松柏,走到了一塊墓碑面前。
是宋慎爸媽的合葬墓。
他們犧牲的時候,是十多年前,宋慎六歲的時候。
墓碑上,本該寫子孫姓名的地方,是空的。
那上面沒有宋慎的名字。
看得出來,陵園的工作人員有認真打掃過,這裡很乾凈,沒什麼枯枝落葉。
宋慎從袋子裡取出紙巾,輕輕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兩個人笑得很明凈,眉眼之間,依稀能看到一點宋慎的影子。
宋慎直起腰,點燃幾炷香,分給我。
我連忙接過,拜了又拜。
拜完了,把香拿在手裡,等著宋慎。
他還保持著彎腰拜下的姿勢。
很久沒有動,也許是在心裡和爸爸媽媽說話。
目光不自覺地,又飄到了墓碑照片上。
宋慎把香插進泥土裡,我也跟著過去插。
香灰積了太久,稍一用力,掉了下來,落在了我手背。
燙——
宋慎反應竟然比我還快,握著我的手腕,擰開瓶蓋,把水倒在手背上。
其實只是一瞬間的痛,很快就好了。
我小題大做了,頗有點不好意思。
而他像是有些走神。
我輕聲喊他:「宋慎?在想什麼?」
他笑了笑:「想到我小時候,也跟你一樣燙到了手。我媽媽就像我現在這樣,很快就擰開瓶蓋,嘩啦啦倒水。」
他只是尋常地講起從前的事,我卻忽然很想抱抱他。
如果連這樣的小事,都能深刻記在心裡。
那麼這些年,他是把和父母的回憶,反覆咀嚼了多少遍?
17
我和宋慎雖然相差兩歲,但出生日期只差了一天。
我問他生日怎麼過,他回憶:「七歲開始,就不過生日了。」
我跳起來:「那怎麼能行?」
人行天橋上,他扶住我的腰,無奈:「小心一點。」
我反握住他的手,興致勃勃:「不如我們一起過吧,放在你生日那天,可以嗎?」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點頭說好。
那天正好是周六。
我預約了日租房,喊上周萱、陳旗,又邀請了宋慎的幾個朋友。
大家一起買菜做飯,好不熱鬧。
宋慎提前發了消息給我,說老師留他有事,他會晚到,讓我們不必等他。
周萱炒著菜,指揮宋慎的同學去洗菜,順口問:「怎麼老師留他不留你們啊?」
那幾個人笑起來:「宋慎的畢業去向有爭議,估計老師在挽留吧。」
我切菜的動作慢了下來:「什麼爭議?」
他們對視,陳旗意識到不對:「宋慎沒跟你說嗎?」
周萱觀察我的神色,說:「別賣關子,趕緊說。」
她開玩笑般地揚起鍋鏟,催促:「你們不說,我可不做飯了啊。」
陳旗說:「嗐,其實也沒多大事兒。宋慎想回雲南做警察,老師覺得他能有更好的前途,想留他在北京。」
我說:「他家鄉在雲南,想回去也正常。」
另一人猶豫著說:「但是,宋慎想做緝毒警察。」
一陣尖銳的痛。
刀切歪了,切在我的手指上。
血立刻湧出來,滴在了白菜上,顏色對比明顯。
周萱立刻丟了鍋鏟,大呼小叫:「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那幾個同學頓時噤聲,很有眼色地出去找藥箱了 。
過了幾分鐘,陳旗探頭報告:「沒藥箱,我們去小區門口買。」
一溜煙地跑了,生怕周萱遷怒。
周萱果然恨鐵不成鋼:「你切個菜都能切到手,去去去,去旁邊坐著,我來切。」
我被趕到沙發上,拿紙巾摁住傷口。
血湧出來,很快把紙巾浸濕。
我又抽了幾張,用力摁下去。
門打開,我循聲望去。
宋慎拎著一袋藥,站在門口。
18
他帶上門,走進來。
「路上碰到了他們,他們去取蛋糕了。」他說。
我看著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宋慎徑直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看清紙巾上的血後,皺了眉,語氣嚴厲:「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取出袋子裡的棉花和酒精,要摁到傷口上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會有點疼。」
我點頭:「我忍著。」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
是,我一向很嬌氣,別說切到手指,磕破皮也能嚶嚶嚶一整天。
我低著頭,躲避他的視線。
棉花摁在傷口上,十指連心,我渾身一激靈。
宋慎取出繃帶,囑咐:「不能碰水,回去要洗澡的話,拿個袋子或者手套包住傷口。」
我點頭。
繃帶一圈圈,纏在我手指上,他繼續:「明天需要換一次繃帶,我會跟周萱說,麻煩她幫你換。」
我再點頭。
他大概以為我是嚇到了,語氣難得柔和:「看上去血流得多,其實創口並不大,過幾天就好了。」
一滴滴淚掉下來,沒入我深色的絨褲上,不見蹤影。
宋慎終於意識到了我的不對勁,撥開我的劉海。
片刻的靜默。
他問:「怎麼哭了?」
我拿手背擦擦眼淚,竭力鎮定下來。
「宋慎,你要回雲南做緝毒警察,是嗎?」
19
他抿了抿唇,先問我:「你就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所以切到手的嗎?」
眼淚頓時止不住了。
宋慎伸手過來,擦掉我眼角的淚水。
很快又有溫熱的淚湧出,滴在他手心。
他索性抱住我,將我的臉摁在他的胸膛。
眼淚一滴一滴,打濕他的襯衣。
我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然後他說:「本來想晚點告訴你的。」
那就是承認了。
緝毒警察,那是緝毒警察。
是防線,是豐碑,是血肉之軀壘起來的新長城。
也是……走在血與火之間,隨時與死神擦肩的職業。
我緊緊箍住他的腰,哭到有些喘不上氣。
他低聲問我:「曉曉,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我說不出話。
我忽然想起了他葬在烈士陵園的父母。
墓碑上面沒有寫兒女的名字,是否意味著某種保護?
我又想起剛認識不久,他說,不出意外的話,他這一輩子不會戀愛,也不會結婚生子。
還有袁叔叔的那番話,說宋慎一直沒打算和人有深入的聯繫,而我是例外。
那些曾被遺忘的細節逐漸串聯。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
不是普通的警察,是某些需要放棄所有社會關係的特殊警察。
所以,他從很早開始,就將自己隔絕於親密關係之外,立下了近乎殉道般的志向。
我是那個硬要闖入的「意外」。
我沒有資格與立場,要求他放棄這樣的選擇。
很久之前,我們就說好了的,只爭朝夕。
朝夕而已。
我哽咽著,努力哭得小聲,這樣就可以假裝,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傷心。
宋慎稍稍將我拉開些距離,垂著眼睛看我。
我偏過頭,想躲開他的目光。
我想我一定哭得很醜,不想讓他看見。
可他低頭,輕輕吻在我的眼睛。
我聽見他說:「對不起。」
那聲音,竟也像是在痛。
20
門又打開,幾個人嘰嘰喳喳地在抱怨外面雨太大了。
宋慎鬆開了我。
我低著頭,繞開他,去衛生間洗臉。
門關上的瞬間,背脊順著門滑下去。
我將臉埋在膝蓋,抱著頭,無聲地痛哭。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一門之隔的外面,有人看著玻璃門映出的我的身影,一動也不能動。
我單手洗了臉,擦乾淨水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眼睛鼻子還是紅紅的,但幸好不再抽噎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威脅鏡子裡的人:紀曉曉,你可不許再哭了昂,丟人昂!
從衛生間走出來,我先笑起來:「好香啊,周萱,你廚藝見長。」
大家都是人精,立刻忽略了我紅腫的眼睛,紛紛誇起周萱人美心善廚藝好。
周萱端起最後一盤菜,路過我。
看上去想說點兒什麼,但又忍住了,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生日快樂,要開心啊,曉曉。」她說。
幾個男生一起,七手八腳把蠟燭點燃,又折了紙王冠,一人一頂,戴在我和宋慎的頭上。
不知是誰促狹地推了我一把,我撞進了宋慎的懷裡。
他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
周萱舉起拍立得:「來,看我!」
於是對著鏡頭微笑,閃光燈亮起的瞬間,要笑出八顆牙齒才行。
今天,是宋慎的 21 歲生日呢。
然後有人嚷嚷:「兩位壽星,快許願!」
客廳的燈被撳滅了。
只剩燭光搖曳。
我偷偷睜眼看他,他閉著眼睛,睫毛被燭光投下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十指交疊,竟然在很認真地許願。
依稀記得他以前說過,不信這些東西。
於是我也閉上了眼睛。
老天,老天,如果你真的能聽見。
那麼,我 19 歲的生日願望是,要他平安。
我要宋慎平安。
21
宋慎去雲南了。
走之前,註銷了所有的聯繫方式。
網絡上有關於他的所有信息,全被抹掉。
我甚至想,到了雲南,他會不會連名字也換掉呢?
離開北京前,宋慎約我見面。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沒有休息好。
幾周沒見他,我連眼睛都捨不得眨,走神之際,忽然聽見他說:「曉曉,我們分手吧。」
來之前有做心理建設的,想著怎麼樣也不能哭。
但他剛一說話,我就沒忍住,鼻子泛酸。
宋慎站在樹影底下,手指漸漸收緊,可是他並沒有過來抱我。
「我的工作非常危險,我周圍的人有可能因為我遭到報復。」他的聲音有些疲倦,「曉曉,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下來。
我說:「你可以不聯繫我,真的。你只要每年告訴我一次,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就這樣,可以嗎?」
哽咽得快要無法說話。
我祈求地望著他:「只要這樣,可以嗎?」
卻見宋慎偏過頭,眼圈居然泛了紅。
一瞬間,像重錘砸在我心上,胸口疼得快裂開了。
原來看見愛的人流淚,比自己流淚還要痛千百倍。
我哆嗦著拿出紙巾,踮起腳,擦掉他的眼淚。
大概是最後一次再觸碰,手抖得不像樣。
我把紙巾團成一團,往後退幾步,竭力微笑:「沒關係的,完全不聯繫也可以,分手也可以。宋慎,你別難過。」
只要你別難過。
他重重閉了閉眼,聲音沙啞:「對不起,曉曉。」
我竟然真的忍住了眼淚,笑著說:「怎麼會呢?宋慎,還記得剛在一起的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嗎?我只爭朝夕,你給了我好多個朝夕,我已經賺翻了。」
宋慎望著我,黑漆漆的眼睛裡情緒翻湧,卻都被壓下去,像冰封的海。
我笑嘻嘻,跟他揮手道別:「保重啦,宋慎。以後可不要想我,反正我是不會再想你了,哈哈。」
鳥兒啁啾,風吹樹葉搖。
零星有路人經過,路過我們時好奇地瞅了幾眼。
宋慎沉默著,一動也不動。
我最後再仔細看他。
瘦而高的男孩子,喜歡穿深色衣服,手臂很有力量,指尖卻很溫柔。
宋慎,我把你存在我眼睛裡了。
想你的時候,我就眨眨眼,這樣,我就再也不會想要見到你了。
他始終沒有說話,我笑起來,又重複一遍:「再見,宋慎。」
我先轉的身,我先邁步走的。
把瀟洒的背影留給他,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轉過身的那一瞬間,我哭得多狼狽。
22
宋慎走後,我經常從夢中驚醒。
夢見影視劇、小說里,那些殘忍的片段。
夢見那些流血的、隱忍的,都變成宋慎的臉。
這天醒來,又是渾身冷汗,心跳得急促。
再一看手機,凌晨三點十分。
周萱越過隔欄,爬過來,抱著我的玩偶,壓低聲音:「你又做噩夢了?」
我擦了擦汗,仰頭倒下:「夢見宋慎出了意外,連人帶車,掉進江里了。」
周萱伸手過來,摸我的臉頰,問:「你之前跟他說過嗎?」
我盯著蚊帳頂,眨了眨眼:「沒有。他壓力已經很大,我不想讓他為難。」
周萱躺下來,蜷縮在我身邊,小聲說:「其實宋慎他都知道。」
我翻了個身,看她:「他跟你說過什麼?」
周萱像是有點心虛,糾結了半天才說:「生日聚會之後,宋慎有問過我,會不會放手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我問:「你是怎麼回答的?」
周萱捏捏我的臉:「我說不可能,你要是放手,就等於要了紀曉曉的命。」
我問:「他什麼反應?」
周萱笑了:「你男人你不知道啊?沒反應,就站那兒不動彈,喜怒不形於色,誰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又邀功:「怎麼樣,我說得好吧?他其實根本捨不得,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著笑起來,笑著笑著,浮起一層淚霧。
放手等於要了我的命。
可是不放手,我可能真的會沒命。
宋慎,你那會兒,有多煎熬呢?
23
我的確失去了宋慎的所有消息。
他就好像一滴水,匯入了茫茫大海,再也無法打撈。
我如常地學習、做題、學語言。
周萱說:「宋慎哪兒走了呀,宋慎就活在你身上呢。你自己拿著鏡子瞧瞧,你刷題、做展示的樣子,跟他一模一樣。」
我忍不住笑。
她就又指著我:「你看你看,你笑起來這種冷淡的樣子,不是活脫脫一個女版宋慎嗎?」
我舉手投降,請她不要再說。
和宋慎分開的事,我還沒告訴周萱。
她只知道宋慎要去做緝毒警察,可是緝毒警察也分好多種。
她不知道,宋慎要做的,是最最危險的那一種。
深入敵腹,以血還血,連根拔起。
是他從小就定下的目標,哪怕以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始終背負著那座沉甸甸的墓碑。
我不再看帥哥,也不再談戀愛。
任何人都比不過宋慎,他們怎麼可能比得過他?
我越來越樸素,那些為了宋慎才買的漂亮裙子,都被我寄回了家。
學校衣櫃里,清一色的純色衣服,隨便拿一件就能穿。
周萱說得沒錯,我把自己活成了宋慎。
因為他最愛穿純色。
24
畢業後,我去了瑞士留學。
這裡沒有我和宋慎一起生活過的痕跡,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真好,也許這樣我就能早點忘了他。
不要夜夜夢見他。
感恩節的傍晚,蘇黎世飄起了雪。
我推開了窗,冰涼的空氣湧進來,讓一整天都在看文獻的腦子清醒了許多。
「叮」的一聲,電腦提示有新郵件進來。
陌生的發件人,內容也很簡單:感恩節快樂。
沒有署名,也沒有多餘的寒暄。
像是無聊的群發郵件。
我皺了皺眉,光標移到「刪除」鍵時,忽然按不下去。
腦海里湧起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想。
會不會……會不會?
我把郵件看了又看,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覺,那是宋慎發的。
我將額頭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來。
宋慎,如果是你發的,那麼,你在向我報平安對嗎?
很認真地履行了當初那個你並沒有答應的諾言。
「你只要每年告訴我一次,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就這樣,可以嗎?」
他沒有答應,但他卻這樣做了。
有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而玻璃反光卻明白告訴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開心。
…………
國內在過農曆新年的時候,有華人朋友邀請我去她家一起過年。
一大家子華僑,很熱鬧地在包餃子。
爺爺躺在搖椅上,邊看電視,邊跟我們這些小輩閒聊。
春晚還沒開始播放,不知他調到了什麼頻道,電視上在放港樂懷舊。
熟悉的歌詞響起來,捏餃子皮的手頓住,我回過頭,看著電視上放著的歌。
「……人生休說苦痛,聚散匆匆莫牽掛。未記風波中英雄勇,就讓浮名輕拋劍外。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爺爺原本在喝茶,看見我盯著電視,倒笑起來:「聽過?以你的年齡,應該不熟悉這首歌。」
我說:「這歌詞很適合形容我一個朋友。」
不言苦痛,輕拋浮名,千山只獨行。
爺爺開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個大俠了。」
大家紛紛笑起來。
我也笑,低著頭包餃子,慢慢地,有淚花湧上來。
他何止是個大俠。
…………
正月里,周萱給我發消息:「寶貝新年快樂!」
我也回:「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她感嘆:「哇,居然秒回。這會兒應該是你那裡的凌晨吧?資本主義國家真無情啊,都把咱們紀美女剝削成什麼樣了。」
我拿著手機直笑。
貧完了,她發過來一張圖:「我前兩天收拾書櫃呢,發現這張照片忘記給你了。」
我點開圖片。
是一張拍立得相片,19 歲生日那天,宋慎攬住我肩膀,我對著鏡頭笑出八顆牙齒。
宋慎並沒有看鏡頭,只是低頭看著我。
眼圈已然泛紅,我問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張,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嗎?」
眼淚很突然地滴在螢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遺忘。
25
接到來自雲南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寫碩士畢業論文的致謝。
感謝了導師,感謝了學校,甚至感謝了家裡的小貓。
小貓懶洋洋地從我膝蓋上跳下去,留給我一個囂張的屁股。
我就是這樣,帶著笑接起這通電話的。
「喂,哪位?」
對面說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語。
每一個字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說,宋慎死了?」
那蒼老的聲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復正常,問我是否願意作為宋慎的家屬,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會希望由你來做這件事。」他嘆息。
我買了最近一班回國的機票。
導師疑惑問我為什麼如此著急回去,論文只差一個答辯,完全可以結束後再回國,省去來回奔波。
在他辦公室里,淚水在眼眶打轉,我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輕輕拍我肩膀,說:「路上小心,以及,照顧好自己。」
飛機落地,是在北京。
然後很快轉機,抵達昆明。
從航站樓出來,已經有人在等。
他們都穿著便服,警惕性卻很高,目有精光。
見到我時,客氣地引路:「紀小姐,這邊走。」
車門打開,裡面已經坐著一個人。
我恍然,覺得時間流轉,往事歷歷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曉曉,抱歉,這是打擾你了。」
我與他握手,聲音有點兒沙啞:「他在哪裡?」
車停下。
重重關卡的院子裡,已經有幾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見了那面國旗。
還有國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們捧著盒子,向我走來,一步一步,鄭重無比。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見其他,只看著木盒。
他們交給我的時候,眼裡也有淚。
我顫抖著接過骨灰盒,整個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麼高大的一個人,竟然就裝在了這小小的盒子裡。
我緊緊抱著盒子,眼淚大片大片湧出來。
所有肌肉都在戰慄,渾身上下都在痛,骨頭都好像快要裂開。
像是刀捅進了心口,慢慢地攪動,鋒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貫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氣了,額頭抵著骨灰盒,小聲小聲地倒氣。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會來哄我的,可你以後再也不會出現了。
你再也不會出現了。
有女警察要過來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這麼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頭看他,才發現他的頭髮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張一合,說些什麼,我完全聽不見。
我只是死死抱著盒子,問:「他走的時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邊境的販毒集團內部,源源不斷地送出情報,幾次力挫販毒集團的規模毒品交易。
在一個月前的兩大集團交易現場,大量警力集結,即將發起圍剿,而宋慎忽然意識到那是個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點並不在預先送出的情報中。
定時炸藥已經開始倒計時,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機會,但他選擇了給戰友發送最後一則情報。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無法回去。
劇烈爆炸,火焰躥到天際,方圓十幾米的樹木瞬間燃著,連綿成小規模山火。
那個骨灰盒中,只裝了部分疑似殘骸。
他連個全屍都沒能留下。
袁叔叔說:「他的犧牲是有價值的。順著他留下的線索,我們打掉了販毒集團,抓捕了十幾個高級別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殺害他父母的兇手。」
烈士陵園裡,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邊。
我蹲下去,輕輕描摹他眉眼。
這張應該是他警校入學時候的照片,沒有長開,還很青澀。
可眉宇之間,已經有了不符合年齡的穩重。
相機鏡頭下,宋慎一絲笑意也無。隔著數年光陰、隔著一重生死,遙遙與我對望。
「那次他帶你來和我吃飯,我很驚訝,因為我從沒見過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說,「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愛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開始酸。
可是已經連續哭了好幾天的眼睛,乾燥得連淚花也沒有。
我沉默著,把一張一張冥幣放進火堆。
學著多年之前,他的樣子。
灰燼被風捲起來,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終年輕,始終冷淡,定格成永恆。
27
袁叔叔說,在父母去世後,宋慎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
他問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間,收拾一些東西帶走。
我問:「他自己的家呢?那個和爸媽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說,那棟老式單元樓,許多年前就被拆遷了。
那麼,宋慎,你很早就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是嗎?
那些闔家團圓的日子、我抱怨爸媽管得太嚴的時刻,你在想些什麼呢?
我簡直不能細想,我怕我會發瘋。
真到了宋慎的房間,才發現其實他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
房間還保留著他離開前的模樣,整潔得像個樣板間。
書桌上空蕩蕩的,只有書架上還放著幾冊中學時期的筆記本。
我打開衣櫃,裡面也很空,除了幾件校服,就剩一些單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麼都沒留下,除了我們這些還記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像少年時期的宋慎,在這個房間裡讀書、寫字、睡覺。
感覺房間立刻被填滿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翹起來。
可一旦窗簾拉開,陽光照進來,其實房間裡只剩我一個人,和孤單的一個影子。
我什麼也沒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腦海里。
只要我還活著,他就不曾徹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別之際,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會保重身體,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會來看他。」
袁叔叔卻說:「曉曉,他會希望你去過你自己的人生。」
28
過我自己的人生嗎?
可我的人生,絲絲縷縷,已經和宋慎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我打點了最後一點精力,飛回蘇黎世,完成畢業論文答辯。
我修改了致謝,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總有一天我會死去,那麼,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隱沒於人世。
就用這種方式,將我的名字與他的名字並列。
宋慎,紀曉曉。
曾經相愛,曾經分開,曾經死去。
畢業後,我回國,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師,晚上,我需要藥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媽媽來北京旅遊,看見我,大驚失色。
「曉曉,工作這麼辛苦嗎?你只剩一把骨頭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幾天,給我買菜做飯,想給我補補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見她坐在沙發上,並沒有看電視。
茶几上,放著幾個藥瓶。
她問我:「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麼?」
她是個善用網際網路的時尚老太太,明知故問。
我笑了笑,答:「這些是治療抑鬱症的藥。」
她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學業壓力大?工作壓力大?」
我仰頭,眼淚倒流進喉嚨。
「我愛上了一個人,後來他死了,然後,我就這樣了。」我笑,「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29
兩年了,我的抑鬱症並沒有好轉。
我不再過生日。
許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橋上,驚訝於宋慎那句「七歲以後就不過生日了」。
隔著遙遙時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時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會提醒你某個人的死亡,那麼再快樂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傷。
周萱來北京出差,見我形銷骨立,抱著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給我,哽咽著:「你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嗎?」
我凝視著那張照片。
19 歲的我,剛剛得知宋慎要遠赴雲南,痛哭了一場。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生離尚有指望,而死別,就是徹底的絕望。
紀曉曉,你可真是個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當初是不是該多對他笑一笑的?
爸爸媽媽說,希望我能組建家庭。
媽媽在今年年初的體檢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說:「我相信你能經濟獨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臨人生突然的難題的時候,身邊能有一雙手攙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樣。」
她說:「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活著。曉曉,就當是為我們考慮,好嗎?」
她說:「我們都老了,很多事情幫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穩地過一生。」
我答應她,會接受相親。
前七個都不歡而散。
唯獨第八個,在聽到我說「我有一個無法忘記的人,也許在婚姻中,會對你不公平」的時候,沒有不高興。
他只是笑著說:「沒關係,我心裡也有一個,我們扯平了。」
他叫唐河。
後來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禮請柬上。
30
周萱來當我的伴娘。
她先夸唐河又帥又溫柔,緊接著就說:「要對我們曉曉好一點哦,當初學校里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點頭稱是。
化妝間的門關上,只剩下我和唐河。
我問:「你心裡的那個人……」
他說:「她車禍去世了。」
我恍然,點點頭。
他也問:「那麼,你的那位?」
淚水盈滿了眼眶,我笑著擦掉,說:「他是英雄,他為了這個國家而死。」
唐河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禮很熱鬧,司儀能說會道,把現場氛圍炒得火熱。
我挽著爸爸的臂彎走上台去,唐河站在終點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過和某人互換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來,宣誓環節,我卻卡了殼。
求助地望向台下的周萱,卻見很暗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人。
理智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已經流了出來。
我渾身都在抖。
司儀笑著說:「看來我們新娘太感動了,嫁給自己心愛的人,一定很開心吧。大家給她鼓鼓掌!」
親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頭笑了笑,斟酒,遙遙沖我舉杯,一飲而盡。
我斷斷續續地念著誓詞:「此生,我將忠誠於你,不論生離死別,不論……」
我說不下去了。
那本該是念給他的話。
唐河溫柔地擦去我臉上淚水,低頭親吻我。
眼角餘光里,那角落,已經沒了人。
31
司儀大聲調動氣氛,鼓勵大家歡呼,滿場喧鬧中,舞台倒顯得安靜。
我望向唐河:「我看見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個他?你確定沒看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
他卻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來,我應該會丟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來司儀,與他耳語幾句。
司儀的表情帶著點困惑,卻依言縮短了流程。
十多分鐘後,我從側門繞出去,脫掉了禮服,脫掉了細高跟,踩著一雙換裝用的拖鞋,沖了出去。
酒店大堂,沒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問前台小姐:「請問剛才是否有個這麼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進來過?」
許是我語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裝扮太古怪,她們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周萱也跟著追出來,小聲罵我:「大小姐,你抽什麼風?今天是你婚禮,你知道什麼是婚禮嗎?」
她還穿著綴滿流蘇的伴娘服。
我告訴她:「我看見了宋慎。」
周萱看著我,一些無奈,一些包容:「曉曉,宋慎已經死了,你親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記了嗎?」
她伸手摸摸我的臉頰,拉著我往回走:「走吧,給大家敬酒去。你別喝,我幫你擋。你都不知道,這幾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會廳入口,我望向那個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動過的痕跡。
眼淚湧出來,我掰開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著我,幾乎也要哭了:「曉曉,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呢?他已經死了,兩年前就死了。曉曉,你不能為了他搭上整個人生。」
我又開始發抖,用僅存的理智說:「你幫我跟賓客說,我低血糖暈倒了,不能給大家敬酒。你幫我跟唐河說,是我對不住他,改日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