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轉身就走。
滿場都是熱鬧與幸福,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宋慎,他坐在那個角落,目睹我交換戒指、沖我遙遙舉杯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就好像十多年前雲南那個驟失雙親的小男孩,得知父母死訊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我不能想像。
前台小姐還是那幾個,看見我又出現,表情有些莫名。
我雙手搭在台子上,哽咽著:「請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男士?很瘦,大約這麼高,你們有沒有看見他。」
我仰著頭,仍舊有眼淚流下來:「求求你們,你們看見他了嗎?」
前台小姐連忙給我遞紙巾,另一個小姐猶豫再三,說:「看見了……」
她身邊有人責備地看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說話。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腕,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你看見了嗎?你告訴我他去哪裡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站不住了,整個人順著台子往下滑,蒙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漫出來。
前台小姐慌忙繞到前面,試圖扶起我。
我拉著她的手:「他對我很重要,沒有他,我快活不下去了。求你,告訴我。」
她終於說:「他讓我們不要說的……唉,他出門之後就往左邊走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我扶著台子站了起來,沖她鞠躬,又鞠躬:「謝謝你,謝謝你。」
拔腿就走。
左邊,左邊。
左邊有人行道,有公交站台,還有等待攬客的計程車。
舉目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沒有宋慎。
我抓著路邊店鋪的老闆一個個詢問:「剛才有沒有一個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經過?」
沒有答案。
深秋的風好冷,颳得我的臉頰都快破碎。
眼淚仍然一層層疊上來。
可是還沒找到宋慎。
宋慎走了,他不會再來找我了。
這一刻,這個想法莫名湧上了腦海,卻又如此確定。
對,按照宋慎的性格,看見我結婚,他不會再來打擾我。
胸口忽然被堵住了,我扶著路燈坐下,大口大口喘氣。
滿目金星里,我想到一個人。
手指顫抖著,撥打那個電話。
「袁叔叔,」我說,「宋慎是不是回來了?」
33
我終於走到這個偏僻的民宿。
一路上,我都在打袁叔叔留給我的那個電話。
可是打不通,他關機了。
老闆娘正在掃落葉,看見我,笑著問:「住宿嗎?」
我沙啞著問:「這邊是不是住了一個男人?今天穿的黑色衣服,戴著黑色帽子。」
她問:「你是他朋友?」
眼淚又湧出來,我說:「你告訴我他住哪一間,好不好?」
老闆娘皺眉:「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你自己聯繫吧。」
我哆嗦著,拿手機掃她桌上的二維碼:「我給你錢,你要多少錢才能告訴我?一千塊夠嗎?兩千?」
我把付款成功的螢幕亮給她,哽咽著看她:「你能不能告訴我……他住在哪一間?」
老闆娘嚇壞了,慢慢往後挪,用看瘋子的眼神看我。
身旁入門鏡里,我看見了自己。
深秋的季節,卻穿著短袖和露趾拖鞋,原本漂亮的新娘妝被淚水糊成一片,確實很像個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笑了笑,往後退幾步,在民宿門口坐下,一遍遍,繼續打那個電話。
宋慎,你接啊,你接。
可是機械音持續在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把頭埋在膝蓋上,慢慢地,感覺又呼吸不上來了。
突然有狗叫聲,白色的一隻,像看見入侵者那樣,朝著我的方向,迅速地衝上來。
老闆娘慌忙大罵:「招財,走開,走開!」
我扶著牆站起來想躲,腳麻了,又跌回原來的地方。
我拿雙手護住頭,心跳也快要靜止。
下一秒,被人打橫抱起。
那方才憤怒咆哮的大狗突然變得乖巧,繞著他的小腿蹭啊蹭。
他垂眼看我,眼中有萬千情緒,卻都壓了下去。
宋慎。
我顫抖著伸手,去摸他的臉。
溫熱的皮膚,不是幻覺。
他抱著我,一路往裡走去,路過老闆娘,沖她點了點頭:「這是我朋友。」
門開了,又關上,他輕輕放我在沙發上。
他的房間裡幾近黑暗,他伸手撳亮了燈,然後從行李箱裡拿出一件外套遞給我。
「穿上吧,不然會著涼。」
我扯過外套,丟在了一邊。
然後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淚,一顆一顆,滴在他胸膛。
他僵住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知道要抱他更緊一些。
他沒有消失,沒有被烈火吞沒,沒有躺在那個小小的盒子裡。
宋慎,我的宋慎,他真實地在我懷裡。
不知過了多久,宋慎忽然推開我,動作輕而堅決。
他的眼睛有點紅,可是他微笑著說:「曉曉,新婚快樂。」
34
他擰乾一塊熱毛巾,輕輕擦掉我臉上亂七八糟的淚痕。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腕,翻過來,對著光看。
那上面有好幾道傷痕。
宋慎窒了片刻。
我站了起來,伸手剝他衣服,襯衣紐扣才解開兩顆,就能看見鎖骨上、肩膀上虯結的疤痕。
眼淚又掉出來。
我繼續解紐扣,卻被他按住了。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哆嗦著仍要去解。
就聽見他說:「不要看了。」
無可名狀的酸澀從心底一直漫到眼眶,我不管不顧地撲上去,踮腳,去找他的嘴唇。
用力,親下去。
宋慎猝然睜大眼睛。
他要推開我,我不讓。
腳下絆倒了什麼,兩個人一齊摔在了床上。
倒下的一瞬間,他還護著我的頭,怕我撞到。
我拉開他的手腕,低頭親吻他。
柔軟的、溫熱的,我記憶里的宋慎,現在就在我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慢慢地,他開始回應我。
頂燈落在他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裡,像是有火光在搖曳。
他拿手遮住我的眼睛,更深地吻了下來。
經年的離苦、心碎乃至絕望,全都融化在炙熱的擁抱與親吻里。
眼淚從眼角慢慢流下來,原來快樂的時候,人也是會掉眼淚的。
我摩挲著他的脖頸,掀開他的衣擺。
我摸到了好多疤痕。
他僵住了。
下一秒,宋慎鬆開了我,坐了起來。
他的胸口還因動情而上下起伏,可他伸出手,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曉曉,」他聲音沙啞,「我送你回去,今天是你的婚禮。」
35
手機鈴聲響起了。
我接起。
是唐河。
宋慎看了過來,微笑:「是你丈夫嗎?」
我沒說話,按了擴音鍵。
唐河輕鬆的聲音傳出來:「紀女士,找到你的那位了嗎?」
宋慎的臉色有細微的變化。
我說:「找到了,他就在我身邊。」
唐河洒脫地笑了:「你比我幸運多了,真的。」
我沉默著,說:「對不起,今天……麻煩你了。」
他說:「麻煩倒不麻煩,頂多是有點丟臉,大家覺得我被新娘擺譜了。哈哈哈,正好有理由跟你離婚了。」
感到有淚霧漫上來,我哽咽著笑:「嗯,禮金我會全部退給你,另外會給你打一筆賠償金,對不起。」
唐河笑得誇張:「咱們好歹差點成為夫妻,你要不要這麼客氣?賠償金就算了。我說過,如果今天是我的那位回來了,我一定丟下你就走。」
手裡的紙巾快要揉爛,我糾結再三,仍然只能說:「對不起。」
他掛斷了電話。
宋慎就坐在旁邊,聽完了全程。
我問他:「現在還要送我回去嗎?」
他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又想掉眼淚,一拳一拳地,砸在他肩膀。
「你送我回去啊,你就看著我跟別人結婚吧!你總是這樣,做了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把自己放在最後面。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想做什麼選擇?」
他只是坐著不動,由著我打。
我忽然站不住,蹲下去,抬頭瞧他的眼睛,淚流滿面。
「宋慎,如果我今天沒有看見你,我們就完了。你知道嗎?」
他終於開口:「我以為你很幸福。」
幸福嗎?把你拋在腦後,跟另一個男人走進婚姻殿堂,我會幸福嗎?
我攥著他的手,緊緊貼在胸口:「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啊?宋慎。」
他搖頭,伸手拉起我,然後用力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揉進骨血。
36
我爸媽的電話也追過來了。
那邊還能聽見周萱試圖勸和的聲音。
然而媽媽依舊很憤怒:「紀曉曉,你真的太沒有禮貌了,學人家逃婚是嗎?你也做得出!」
我說:「媽媽,他回來了。」
那邊的怒斥驟然止息,媽媽猶疑著問:「他?那個犧牲了的警察?」
…………
那天,狹小的民宿房間裡,宋慎問我,是否考慮清楚了。
還要怎麼考慮呢?我失去了他那麼多年,每一天,我做夢都想要去到他身邊。
他生時如此,他死時也如此。
我含著淚微笑:「我不想要朝夕了,我想要你的一輩子,可以嗎?」
他立在窗邊,背對著我,整個人像一道悄無聲息的影子,仿佛隨時會和黑夜融為一體,再度消失不見。
我忽然有些恐懼,從背後死死抱住他,哽咽:「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我聽見一聲嘆息。
宋慎轉身,遮住我的眼睛,深深地吻下來。
多奇怪啊,我明明忍住了沒有哭,可為什麼,我的臉龐濕漉漉的?
那天,宋慎說,剩下的事情交給他,他會處理。
於是袁叔叔從雲南飛來了北京。
他並沒有動用很大的陣仗,但我爸媽望著門口佇立不動的兩個便衣,仍然顯得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袁叔叔和我爸媽說了什麼,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媽媽竟然抱著我哭了。
爸爸拍了拍宋慎的肩膀,只說:「你們以後要好好的。」
37
我始終沒有問過他是如何在「去世」兩年後重新回來的。
袁叔叔隱約提了幾句,說宋慎設計讓另一個毒販成了警察的所謂臥底。
在那場焚燒一切罪惡的爆炸中,他逃出生天,卻也失去了和上線的聯繫。
兩年里他吃了太多的苦,被猜忌,被懷疑,隱忍蟄伏,最終找到破綻,擒殺了頭目,回到了境內。
寥寥幾句帶過,背後卻有無數的驚心動魄。
歷史並不會記載,新聞也不會報道,但是祖國會記得。
他和他的戰友,是生活在暗處的盾牌,沉默的盾牌。
…………
雲南省廳跟江蘇省廳交接,宋慎留在了南京工作。
這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我辭職,也跟著他一起前往南京。
暫時沒有找到工作的這段日子,我就天天黏著他。
夜裡我又做噩夢,尖叫著醒來,渾身是汗。
宋慎撳亮夜燈,伸手抱住我,什麼也沒問,只是低頭,一下下親吻我額頭。
我緊緊地抱住他,肌膚相貼,鼻息相近。
他有呼吸,有心跳,他就在我身邊,不是空洞的幻覺。
手指摩挲著他的手臂。
我想完全地擁有他,完完全全地,和他在一起。
他僵住了,握住我的手指。
我小聲哀求:「宋慎……」
臉貼著他的肩窩,慢慢親吻他。
從他鎖骨的傷疤開始,吻過每一處傷口。
他攏起衣襟:「很醜。」
我把眼淚蹭到被子上,然後抬頭看他,微笑:「不醜,那是你的勳章。」
那些傷痕、那些黑暗、那些被歲月刻下的並不優美的痕跡。
都是你的勳章。
手指碰到他肋骨上那道又長又深的疤,一點點溫暖過去。
在我見不到也無法想像的場景里,這些疤痕是怎麼留下的呢?
我不想問,也不想他再回憶。
我只想讓他明白,不管變成什麼樣,他都是我的寶貝。
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最後一個吻,氣息已經亂了,嘴唇貼上他的唇角。
宋慎稍稍推開我一些,像在忍耐。
他望向我,眼睛如寶石般閃耀:「你確定嗎?」
我肯定地點頭,告訴他:「宋慎,我愛你。」
位置陡然發生變化,他低頭,俯視著我。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裡仿佛藏著深海,我望進去,陷進去,無法自拔。
宋慎吻了下來。
大海翻湧,小舟難自渡。
最後的最後,我抱住他脖頸,輕聲說:「宋慎,我好愛你。」
他親吻我的額角,聲音沙啞:「我也是。」
38
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換過睡裙了,枕側沒有人。
我恍然,想到昨天最後的片段,是宋慎抱著我去洗澡。
有些後知後覺的臉紅。
我下床,慢慢走到客廳,看見宋慎在廚房煮麵條。
他聽見動靜,回頭看我,微笑:「醒了?去洗漱,馬上好了。」
我「噢」一聲,並沒有走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額頭蹭著他的背脊,只是想要抱抱他,僅此而已。
宋慎放下勺子,捏了捏我的手。
「我就在這裡,不會走。」他告訴我,然後低頭,親一親我的發頂。
我洗漱完畢,他端上來兩碗面,一碗是我的,京醬肉絲的澆頭。
一碗是他的,只有青菜和零星的油花。
我想都沒想,伸手把兩碗面對調,絮絮叨叨:「你瘦了好多,你要多吃點肉,慢慢胖回來。」
宋慎抿了抿唇,說:「曉曉,我不吃肉了。」
我愣了愣,那些因為他的歸來而瘋狂閱讀瀏覽過的、主題為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文獻,一瞬間涌回我的腦海。
我連忙把碗換回來,大口扒拉麵條:「那我吃,我也要長胖一點。」
宋慎卻放下了筷子。
他慢慢說:「我身上、精神上,存在很多問題。我不能聽到尖銳的嘯叫、無法開車、不能吃肉,我身上有過多處骨折,膝關節有傷,以後可能無法行走;眼睛也是,失明的風險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倍……」
我不敢看他,埋頭狼吞虎咽,眼淚掉進碗里。
聽見他說:「我並不是一個健全的人,所以曉曉,你隨時可以離開我。我保證,沒有人會去干涉你的選擇。」
我看向他,他卻微笑。
他是很認真地在給我一項權利,可以隨時可以離開他,不用承擔任何道義乃至法律的責任。
我也把筷子放下,說:「明天就去領證。」
宋慎的表情有些錯愕:「什麼?」
我說:「離婚冷靜期已經過了,我和唐河的離婚證已經拿到手了。法律沒有規定一個剛離婚的女人不能馬上結婚吧?還是你不願意和我結婚?」
他沉默地望著我。
我把自己的碗、用過的鍋收進水池,把水開到最大,擠洗潔精,用力地擦掉油漬。
藉此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坐回他的對面。
「我會開車,以後也可以推你的輪椅,你失明了我做你的眼睛。嘯叫沒關係,我會捂住你的耳朵;不吃肉也沒關係,補充蛋白質的方式不止一種。」
因為有點惱火,我語速有些快,講到最後,終於慢了下來,看著他。
「你說的所有都有辦法可以解決,這不是分開的理由。我不會和你分開,也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對困難。而不是把我推到安全穩定的另一邊,自己獨自承受所有。」
宋慎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掰開他的手,瞪他,眼裡蘊了一層淚:「你以後再說這樣的話,我真的會生氣。」
他俯身,抱住我,聲音近乎嘆息:「我不會了。曉曉,我愛你。」
39
在他等待手續、我等待 offer 的日子裡,我們去領了結婚證。
一路上,我的嘴角翹得,壓都壓不下來。
敲章的小姐姐都笑了,看向宋慎:「你的妻子真的很愛你哦。」
宋慎微笑:「是的,我很幸運。」
走出民政局後,我拉一拉他的袖子,小聲:「幸運的是我。」
幸運這樣一個沉默好似深海的男人,允許我走進他的生命。
是梔子花開的季節,有老太太提著滿籃的花叫賣。
宋慎付了錢,買了一串,繞在我手腕。
有花香滿身。
我驚奇:「為什麼你給人編鐲子的動作那麼熟練?」
促狹地撞他肩膀:「分開的那些年,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宋慎隨口說:「沒有。有過一段很乏味的日子,我就想像著給你編東西,以此打發時間。」
胸口不知道瀰漫著什麼滋味,我說不出話,只努力微笑。
他彎腰,折一根狗尾巴草,手指很靈敏,編了個戒指給我。
然後握著我的手,套在了我的左手無名指上。
「你是我的人了。」他說。
我一個勁點頭。
宋慎卻笑了,刮我的鼻子:「宋太太,你會不會太好養活?」
他從褲兜里摸出一個小盒子。
打開,裡面是枚鑽戒。
我捂住了嘴。
以前覺得偶像劇女主角表達驚訝的模式太浮誇,真到了我身上才知道,是真的想要大叫,所以才會下意識捂住嘴。
宋慎取下了那枚草戒指,把鑽戒換上。
不大不小,剛剛好。
我對著光看啊看,看啊看,怎麼看都看不夠。
宋慎一直在旁邊,微笑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真是傻樂太過,好半天才想起來:「你怎麼能這麼準確地知道我的尺寸?」
他說:「你晚上睡著的時候,我偷偷量的。」
無法想像他躡手躡腳下床,去找捲尺量我手指的樣子。
這是宋慎,這可是宋慎誒!
我忽然跺腳:「我沒有給你準備戒指!」
宋慎忍俊不禁:「我沒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呢?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給你。
我拉著他去金店。
導購小姐得知我們今天剛領了結婚證,說要給我們折扣。
「兩位好般配。」她這樣說。
宋慎頷首,我笑著說:「謝謝,我也這樣覺得。」
導購笑得眼睛彎彎,說:「你們認識多久了呀?」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我和我男朋友也計劃著結婚,又擔心會不會太快。」
我們認識多久了?
18 歲,在地鐵口遇見他;19 歲,和他一起共度生日;22 歲,在異國收到他寄來的郵件;24 歲,失去了他。
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收緊,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確信,26 歲,他又回到我的身邊。
導購小姐還在笑盈盈地等待。
宋慎回答:「八年六個月零三天。」
有零有整,這樣精確。
我忍不住望著他,他也望著我,然後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導購笑著看我:「小姐,你先生很愛你哦。」
眼眶又有淚,我微笑:「是的,我超幸運的。」
40
我把和宋慎的牽手照發給了周萱。
當然,重點是無名指上的戒指。
周萱果然炸了:「紀曉曉!看把你給嘚瑟的!能不能別在單身狗面前秀恩愛了?!」
沒過幾秒,她又追來一條消息:「媽蛋,看見你們幸福,我竟然也想哭了。」
很快,她又撤回了這條消息。
發過來一條新的:「曉曉,要幸福啊。」
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啊,她的心我怎麼會不懂?
她不願意讓我想起從前,那些痛與苦都不要再憶起。
她只要我的未來幸福又圓滿。
和周萱的聊天讓我又想起一件事,於是跑到書房去找宋慎。
「照片呢?」
宋慎正在用電腦,順手把我拉到腿上坐著:「什麼照片?」
大約是剛喝過水,他的嘴唇沾了點水,看上去很有誘惑力。
而現在這個距離……很危險。
我一抬頭就能親到他。
當然,我也的確這樣做了。
都是合法夫妻了,不親白不親,是吧。
宋慎托著我的腰,讓我坐得更舒服些。
但實際上卻是攻城略地,奪走了我的所有呼吸。
以至於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已經忘記最初為什麼走進書房。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你說照片。」
我拍了拍腦袋:「你是不是問周萱要過幾張拍立得的照片?我問她要,她說剩下的都給你了。」
他扶著我站了起來,從書櫃里取出一個陳舊的錢夾。
打開,裡面是我們的合照,還有周萱單獨拍我的照片。
再翻,竟然翻出了一張字條。
宋慎臉色微變,伸手要來搶。
他很少有這麼大的反應,我更好奇了,拿著紙條一溜煙跑到客廳,邊跑邊看。
腳步慢了下來,最終停住。
那字條上,是他大學時代的字跡,他寫:倘若有一天我不幸犧牲,請將這些照片燒給我。宋慎。
我把字條和錢夾都遞還給他。
宋慎接過,表情有些尷尬:「去臥底前,會讓寫遺書。我沒有什麼遺言需要留下,就……」
他的話停住了,因為我緊緊抱住了他。
他停頓片刻,也伸手,反抱住我,一遍遍撫摸我的長髮:「對不起,曉曉。」
41
我懷孕了。
我們沒有刻意避孕,這個結果可以說是自然而然。
只是在衛生間裡,看到驗孕棒顯示結果的那一刻,心裡還是大放煙花。
我有了宋慎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議。
宋慎在書房整理文件,我推門,走進去。
他抬頭,看見我,笑著問:「今天晚上想吃什麼?火鍋?炒菜?」
我問他:「孕婦有什麼忌口嗎?」
他認真想了想,說:「不能抽煙喝酒?其他的應該沒有忌諱,從醫學角度講,正常的飲食都可以……」
我望著他笑啊笑,笑啊笑。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說到一半的話頓住了。
很驚訝,很不可置信,輕輕把手搭在我的小腹上。
「這裡?」
我把驗孕棒遞給他:「恭喜你,宋慎,你要做爸爸了。」
有一瞬間,他很想把我抱起來,興許是顧及到這位還沒有黃豆大的小寶寶,他停住了。
然後我就看到他一圈圈在書房裡走。
我看得眼花,忍不住笑:「你能不能歇一會兒?」
他依言在我身邊坐下,手指插在我的長髮里,輕輕托著我的腦袋,然後低頭親了下來。
耳鬢廝磨。
漸漸地,由坐變躺,我窩在柔軟的沙發里,睜著眼睛瞧他。
我好像很少在這種時候睜開眼睛,以至於我有些驚奇。
「原來你的耳朵會變成粉紅色。」
他靜默了片刻,說:「你也很容易變成粉紅色,不止耳朵。」
某些片段在腦海里無限放大,我的臉騰地一下燒紅。
習慣性地想找東西遮住臉,奈何抱枕都被拋到了地上。
最後只好埋在他的肩窩,悶聲說:「宋慎,你好像學壞了。」
明明以前都是我調戲他。
宋慎學著我,也壓低聲音,告訴我:「從前有所顧忌,現在沒有了。」
我似有所覺:「所以?」
他笑起來:「所以,以後會更壞一點。」
42
宋慎開始正常上下班。
周六,我們倆都休息的時候,他陪我去做產檢。
四維彩超影像里,寶寶懶洋洋蹬腿,並不太配合。
宋慎專注地看著螢幕里模糊的影像,看得比我還認真。
醫生收起探頭,笑了笑:「寶寶很健康。」
又叮囑宋慎:「到了現在七個月的時候呢,睡眠也許會更困難,需要更加照顧孕婦的情緒,懷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慎一陣點頭,看上去像是要把醫生的話都背下來。
我忍不住微笑。
歲月很神奇,不是嗎?
最初認識宋慎的時候,我怎麼會想到,那個表情疏離冷淡的男孩子,有一天會陪我站在產科診室,認真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從醫院出來,路過電影院,他忽然問我:「要不要去看電影?」
我連忙去翻院線信息:「可是最近上映的都是動作片,啊,我們去看這個,愛情片。」
動作片免不了有廝殺搏鬥,不想讓他看見。
他說:「看你想看的,我都可以。」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對蹦蹦跳跳的情侶。
他平淡地說:「好像很久沒有陪你進過影院,做正常情侶應該做的事情。」
我微笑,搖了搖他的手:「宋慎,你是想要彌補你不在我身邊的那幾年嗎?」
他沒說話,算是默認。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笑了又笑:「不用特意做什麼事,只要你在,我就很幸福。」
43
散場的時候已是晚上。
不算很有趣的電影,看到後半程,我已經昏昏欲睡。
宋慎叫醒我的時候,影院裡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只剩零星幾個,在等彩蛋。
倒映了銀幕,他的眼睛看上去在發光,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咳了咳,說:「是你的小孩要睡的,不是我本人要睡的。」
宋慎低聲笑起來:「嗯,都怪寶寶。」
他慢慢扶我起來,又慢悠悠走出去,準備打車。
新街口很熱鬧,路過一個頭髮花白、穿旗袍的老太太,精神矍鑠,特有氣質。
我拉一拉宋慎的衣袖,示意他看過去:「我老了我也這麼穿。」
他想了想,笑:「那我是不是得寸步不離?」
我問:「為什麼?」
他一本正經:「老伴兒太好看了,怕其他老頭跟我搶。」
我笑起來,想說話,突然被一陣喧譁給打斷。
一棟大廈的窗口,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個小孩兒,死死拽著窗框,搖搖欲墜。
宋慎也望過去。
下一秒,他大步沖了過去——
同一瞬間,那孩子徹底脫力,從窗框連接處,狠狠往下墜。
我捂著心口。
幸好,幸好,宋慎接住了。
哇哇哭著的孩子已經被其他人接過去,宋慎按著胳膊,表情很痛苦。
我連忙打 120,扶著腰跑過去問他:「你怎麼樣?傷到了哪裡?是不是很嚴重?」
他鬆了眉頭,安慰我:「沒事,中途有卸力,並沒有很痛。」
撒謊。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可能沒事,我又不是沒學過物理。
周圍有人拿手機在拍視頻,嘴裡念念有詞:「臥槽,在新街口,這小孩兒一下就掉下來了,家長還是要注意……」
我急忙擋住宋慎的臉,喊:「你們別拍了!都別拍了!」
宋慎也反應過來,壓低了帽檐,安撫地拍拍我的手背:「沒事,我們走吧。」
沒有等救護車,我們匆匆離開現場,步行去的急診。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神不寧。
擔心他的胳膊,擔心那些視頻。
宋慎在被醫生打石膏,還分神安慰我:「沒關係的,曉曉。隔了那麼遠,我又戴了帽子,看清正臉的機率很低,你別擔心,好嗎?」
44
事與願違。
這天,周萱給我發來一則視頻。
視頻里,小男孩搖搖欲墜,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奔跑過去接。
掉下來的那一刻,小男孩的手打歪了男人的帽檐,露出了他的正臉。
…………
視頻的聲音還在繼續:「快准狠一把接住,什麼是平凡英雄?這就是平凡英雄啊!」
這條視頻的點贊量已經超過十萬,我無法推算瀏覽量會有多高,有多少人看到了這條視頻。
評論區里都在讚美,我卻看得手腳發涼,胸口發悶。
腦海里湧出各種亂七八糟的想像,我想喊宋慎,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手機從手裡滑下去,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宋慎從書房出來,循聲望來,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他半蹲下來,擔憂地問:「曉曉?哪裡不舒服嗎?」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是溫熱的、鮮活的。
視頻播放結束,又開始循環,路人激動的聲音響起:「臥槽臥槽那小孩兒要掉下來了——」
宋慎撿起手機,瞥了一眼,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拍了拍我的手背:「不會有事的,相信我,我來處理。」
說完,他起身,去陽台打電話。
我木著手指,一遍遍刷新視頻。
宋慎回來,握住我的手,說:「曉曉,不要看了,會刪掉的。」
眼淚好像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說不出話,只掰開他的手,低著頭,繼續滑動手指。
再刷,再刷。
不知道刷新了多久,終於顯示「該視頻已刪除,請返回首頁觀看更多精彩視頻」。
我鬆了口氣。
宋慎慢慢從身後抱住我,完全將我籠罩。
他的體溫、他的心跳、他的氣息。
我又聽見他的聲音,帶著痛:「對不起,曉曉。」
我輕輕摩挲他的手背:「不要說對不起,宋慎。」
義無反顧救人不是你的錯。
隱姓埋名做臥底也不是你的錯。
你是個好人,頂頂好、頂頂善良的人。
即便全世界都該說對不起,唯獨不應該是你。
我轉身,捧著他的臉。
陽光照進來,我看得很清楚,他長而翹的睫毛上,竟然有一些濕意。
45
預產期將近,我們去醫院做最後一次產檢。
醫生笑著說寶寶很健康,又說寶寶不愛動彈,將來一定是個慢性子。
我也跟著笑起來:「慢性子好,像爸爸,沉穩。」
宋慎的表情卻像是有些遺憾似的。
醫生開他玩笑:「怎麼了,不樂意嗎?」
宋慎笑了笑,只說:「如果像我太太,就更好了。」
醫生笑了起來,打趣:「那你們再努力努力,多生幾個,總會有像媽媽的。」
他一貫不理會這些玩笑,此刻卻認真頷首,很認可似的:「如果我太太願意,的確可以。」
我有點臉紅,跟醫生道謝過後,牽著宋慎的手往外走。
他有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礙,我懷孕後,他就不讓我開車了。
車匯入主幹道,在紅綠燈處停下。
我偏過頭去看他。
歲月對他格外寬容似的,明明比我還大了兩歲,他卻年輕英俊得好像我剛認識他的時候。
宋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不動聲色:「怎麼了?」
我笑嘻嘻:「帥哥,可以給個聯繫方式嗎?」
他配合我:「不可以,我已經有家室了。」
只是簡單的對話,我卻忍不住笑起來,靠著座椅,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倘若周萱在這裡,一定恨鐵不成鋼地大喊:「紀曉曉,你會不會太好哄啊?」
可是沒辦法,宋慎隨便說點什麼,我都很開心。
就好像,我生來就是要愛他的。
紅燈轉綠,車輛繼續往前移動。
前面卻像是出了什麼交通事故似的,兩輛車緊緊挨在一起,車主在人行道上吸煙。
大概是在等交警?
我沒有多想,指著右邊:「是不是可以轉向呀?那條路也能走——」
變故就在此時發生。
砰砰砰幾聲槍響,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現前擋風玻璃碎裂了。
宋慎臉色森寒,手握著方向盤,青筋暴起。
他偏頭說了句「坐好」,緊接著車子急速轉彎,引擎發出轟鳴。
我抓著扶手,慌張地看向窗外,看見方才那兩個吸煙的車主,不知何時已經丟掉了煙,手裡拿著槍。
這裡是鬧市區,竟然有人射擊。
周圍一陣喧譁尖叫,人群四散跑開,依稀能聽見有人哭喊:「喂,警察嗎,這裡有人開槍了!」
不知為何,我很確定,這兩個人是衝著宋慎來的。
我渾身都在發抖,從包里拿出手機,打給袁叔叔。
嘟——嘟——嘟——
只是幾秒,竟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就見其中一個人跨上車,原本看上去剮蹭嚴重的車立刻啟動了起來,順著我們的路線,追了上來。
另一個則站在原地沒有動,眯著眼,舉起槍。
袁叔叔的聲音終於傳來:「喂,曉曉啊?」
手機已經掉落。
我撲上去,抱住了宋慎。
砰——
子彈穿過了我的後背,痛意洶湧澎湃,小腹有難以言喻的下墜感,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痛感淹沒了一切,我想閉眼,卻閉不上,大顆大顆眼淚往下掉,心臟一瞬間暖,一瞬間又變得涼。
宋慎緊緊抱著我,我看見他脖頸上有血。
努力去看他,幸好,他的身上沒有傷口,只是我的血而已。
他拿衣服包紮著我的肩膀,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慌張,手竟然在抖。
源源不斷的血湧出來,浸濕了他的指尖。
46
又有車輛轟鳴的聲音,然後車尾被撞,整輛車都向前滑行,發出了劇烈刺耳的摩擦聲。
連續的撞擊,像要把我們撞死。
宋慎伸手摸摸我的臉,啞聲:「曉曉,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
他鬆開我的手,表情一瞬間變得森嚴冷酷,他從腰後取出一把槍,哐當打開了車門。
我仰著頭倒在副駕駛上,尖銳的疼從後背瀰漫到全身,仿佛有把刀將我剖開,從上至下,宛若凌遲。
砰砰砰幾聲槍響,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接著有警笛呼嘯而來的聲音。
掉落在地上的手機里,袁叔叔還在不斷問話:「曉曉?曉曉?你們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我卻無力回答。
渾身都好冷,小腹不斷有痛感,眼前閃過白光。
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好冷……
…………
醒來的時候是在救護車上。
我的口鼻被戴了氧氣罩,宋慎渾身是血,跪坐在我身邊,雙手死死握住我的,臉色白得嚇人。
幸好,他看上去沒事。
我眨了眨眼,卻發現根本無法說話,渾身都在痛,骨頭好像被一寸寸碾碎。
「不要死,曉曉,求求你,不要死。」他顫抖著,臉頰貼上我的。
臉龐感到一點點暖意,我費力去瞧。
那竟然是宋慎的淚水。
滴在我臉上,卻像是砸在了我心裡。
後背乃至小腹的疼痛頓時都不算痛了,我顫抖著想抬起手,告訴他不要哭。
抬不起來,也說不了話。
老天,我只是想跟他說說話,這樣也不行嗎?
老天,我好累,好冷啊,不要,我不要閉眼,讓我和他說說話……
什麼儀器發出尖銳的鳴聲,醫生護士都圍了過來。
宋慎不斷地在我耳邊說:「不要睡,曉曉,不要睡。」
我費力搖頭,手指終於夠到他的臉頰。
他哆嗦著將我的手指貼在他臉上,聲音都在抖。
「你不要睡,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有一次老大懷疑我們中間有內鬼,把我們丟在深山自生自滅。那個時候我被流彈打中了腿,夜裡有狼聞著味道過來,我跑不了,已經想放棄了。幻覺里,我聽見了你的哭聲。我想到你還在等我,就把最後一顆子彈打到了狼的身上,一點點爬回了公路。」
他哽咽著,眼睛紅得嚇人:「曉曉,不要離開我。你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疼痛慢慢無法感知,我拿手抹去他的眼淚。
一開口,就有血沫湧出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不要哭,宋慎。下輩子,我還來找你。」
劇烈咳嗽,劇烈倒氣,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宋慎緊緊抱住我,哭得像個孩子,撕心裂肺。
黑暗湧來,浸沒一切。
所有感官都在漸漸失去功能。
混沌的時空里,我又回到 18 歲那年的秋天。
我從車窗外探出頭,看見淅瀝的秋雨中,那清冷的男孩子撐著傘,獨自遠去。
車在往前開,他在往後走。
這人生漫長而短暫,我有幸與他擦肩,共度朝夕,也算幸運。
…………
曾經有一個人,我愛他重過生命。
我向佛許願,求他平安,哪怕用我的來換。
這一樁交易,我並不算虧。
宋慎,我愛你,非常非常愛你。
(正文完)
【周萱番外:瀟瀟雨歇】
1
接到宋慎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倒水喝。
手裡的杯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砸在地上的,我媽循聲出來,看見了,嚇一跳:「周萱你幹嘛呢?燙到了沒?」
我抓起外套就走。
曉曉在搶救,她竟然在搶救。
電話里,我追問:「是難產嗎?」
宋慎的聲音很痛苦:「不是……是我害了她。」
我趕上了最快的一列高鐵,到站直接打車去醫院。
司機問我:「家裡有人在醫院呢?」
我拿額頭抵著玻璃,答:「是我的好姐妹。」
要等著我啊,要活著啊,曉曉。
電梯間人太多,我從消防通道往上跑。
十樓,十樓。
推開門衝出去的時候,看見宋慎渾身是血,站在搶救室外面,失魂落魄,一動不動。
他身邊還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警惕地護著他。
我飛奔過去,那槍口就毫不留情地對準我。
我快嚇到腿軟,宋慎慢慢回過頭,啞聲說:「這是我太太的朋友。」
於是槍口放下。
我不敢大聲說話,輕聲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宋慎恍惚著說:「是毒販。他們的目標是我,曉曉替我擋了子彈。」
有淚水從他眼角滑落,他顫抖著,拿手遮住了臉,不再說話。
我握著座椅扶手,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湧。
搶救室的燈熄滅了。
門打開。
醫生推著轉運床出來,那床上蒙著一塊白布。
我捂住了嘴,大滴大滴的眼淚湧出來,順著指縫滴下去。
醫生說:「子彈穿過了大動脈,患者失血過多,多器官衰竭。送到的時候,胎兒已經在母體中窒息了……節哀。」
宋慎整個人晃了一下,伸手揭開那張白布。
曉曉閉著眼睛,像是在沉睡。
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角。
一滴眼淚順著他滿是血污的臉滑下去,滴在了曉曉素白的臉上。
宋慎擦乾淨了手,很認真、很耐心地,一點點揩去了那滴眼淚。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2
曉曉葬禮那天,我請了假,帶上她留在我這邊的東西,又去了南京。
那張遺照里,她笑得真漂亮,沒心沒肺的,像我剛認識她的樣子。
靈堂里,曉曉媽媽哭得肝膽俱裂,曉曉生前的朋友都來了,忍著眼淚,勸阿姨節哀。
宋慎立在最角落的地方,穿了一身黑,整個人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凝望著她的遺像,一動不動,像道影子。
我走過去,把曉曉的東西交給他。
他遲緩地看了那個小盒子一眼,問:「這是什麼?」
我說:「是曉曉抑鬱症最嚴重的那段時間,她放在我這裡的信。我沒打開看過,她只說如果有一天她沒忍住,自殺了,希望我把這些全部燒給你。」
宋慎接過,仰起頭,閉了閉眼睛,啞聲說:「謝謝你。」
我搖頭,沒忍住,還是說:「她最愛的就是你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短暫笑了一下,說:「對,她最愛的就是我了。」
3
葬禮過後,我失去了宋慎的消息。
只聽說他把全部財產贈送給了曉曉的父母,然後,不知所蹤。
餐廳的電視在播新聞,說日前南京鬧市區有人持槍搶劫,一名女性不幸遇難。
過程中,多名南京市民見義勇為,開車阻止罪犯進一步行動,受到了市政府的表彰。
同事問我:「周萱,你怎麼哭了?」
我伸手抹掉眼淚:「辣哭的吧。這家店的辣椒太辣了,你也少吃點,哈哈。」
同事疑惑地看我一眼,又看向新聞,說:「這年頭搶劫犯真囂張啊,不過你聽說沒有,好像說路人里就有一個警察,槍法賊准,當場擊斃了那兩個罪犯。」
眼淚又滑下來,我若無其事道:「是嗎?沒聽說啊。」
同事夾著菜,隨口說:「要我說,就該多一些這樣的警察,看那些壞人還硬氣不。」
頓了頓,她又說:「但說實話,這年頭做警察的家屬,那可太提心弔膽了。唉,前兒我大姨給我介紹警察,我都給拒了,我可沒那大心臟。」
我的眼淚悶在喉嚨里,大口喝著水,以做掩飾。
水嗆到了喉嚨,我拿紙蒙著臉,終於有理由放聲大哭。
同事嚇到了,連忙拍我的後背:「周萱你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在這則人們茶餘飯後討論的新聞里,我失去了一個親如姐妹的朋友。
她在最接近幸福的時候,迎來了死亡。
老天爺,你可真是個王八蛋。
【宋慎番外:夢裡朝夕】
1
六歲那年,宋慎見過一場大火。
雖然周圍的人都說他並沒有見過,但那場火燃燒在了他的腦海里。
以至於之後的十多年,那場火的灰燼依然飄飄搖搖,掉落在他的人生中。
在那場火里,他失去了父母。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還在等出差許久的爸爸媽媽回來。
說好了的,他們會帶一個奧特曼蛋糕給他的。
可他們食言了,並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此以後,宋慎再也不過生日。
十八歲那年,高考填志願,一排下來,他填的全都是警校。
袁國明欲言又止,勸他:「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
對烈士遺孤,國家總有些優撫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