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帶回一位姑娘。
正值午間小憩後例行進食時間。
貼身婢女容兒面如菜色跪倒在我面前,帶著哽咽:「世子妃,世子…世子帶回了一位姑娘。」
盡力壓抑著剎那間情緒,儘量平和語氣:「容兒,去告訴管家,定要好生招待這位姑娘!」
容兒起身,看著我欲言又止,紅著眼退下。
一旁服侍的人也大氣不敢出,面面相覷。
我嘆口氣:「都退下吧!」
等涼亭四周肉眼可見沒了旁人,我才卸下包袱。
情難自控,用顫抖的手連喂了自己兩大碗銀耳湯,利用咀嚼的力量阻止自己快要憋不住的笑。
不愧是世子!如此效率!沒讓我失望!
我這煎熬了整整兩年的傀儡婚姻,終於到頭了!
我的夫君,晏珉岫,賢親王的獨苗苗,將來要承襲親王之位的世子。
一個醉心陽春白雪,沉迷風花雪月的白凈公子,意中人類型相當明確。
情能感念落花流水,思能寄情飛鳥游魚,簡言之,多愁善感。
我,難登大雅商賈之家出生,平凡女子。
過早看透世間真諦,痴迷生財之道,思想不能超凡,眼界不能脫俗。
雲泥之別,相去甚遠,註定不會有半分情動。
至於我們倆,為何強扭成瓜?
罪魁禍首,來自雙方手帕之交母親,手裡那根劣質紅線。
父母之命,生拉硬拽,強配成對兒。
一位是皇親國戚,一位是巨賈富女,權錢聯手,共創輝煌。
乍一看金玉好良緣,殊不知是大蒜配水仙!
1.
帶著見面禮去會晏珉岫的心上人。
一進院門,正遇上兩人執手相看淚眼。
果然,一個路數的,般配!
「婉兒姑娘,不知你喜好,初次見面,略表心意。」
見面禮還未放妥,扶風弱柳的美人,噗通給我跪下了!
嚇得我趕緊喊晏珉岫將她給扶起。
美人梨花帶雨,自說自話:
「奴妾,愧對世子妃,為情所困才糊塗隨世子入王府,多有得罪…」
我張了好幾次嘴,硬是插不進半句,沒辦法,只能放她哭個痛快。
把晏珉岫拉過一旁,「既你已覓得真心人,那就把和離的事加緊辦好!」
晏珉岫拍著胸脯,信心十足,「一切包在我身上!」
匆匆告辭,美人的哭聲悠悠蕩蕩傳得老遠。
從晏珉岫那兒離開,馬不停蹄去找了我哥。
恆子琪這個敗家子!還沒娶親就非要自立門戶!無非為了脫離父母管教,夜夜鶯歌燕舞!
家丁一見我趕緊迎上來,「小姐,少爺正在書房…呃…忙著…」
嗬!還書房?
他這不學無術的,用得著麼,裝模作樣!
該不是!在書房行什麼苟且之事吧!
秉著捉姦的激動心情闖進去,屋裡那人正襟危坐不似尋常。
一見我,裝模作樣這小子立刻丟下手裡的書,嘴一咧,手一指,沖我高聲嚷:「綠帽子!」
這混小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只能費次力氣,用桌上的鎮紙,告訴他,沉默是金!
恆子琪捂著頭,噙著淚花,「恆妙卿!你別把我頭給打壞了!聰明絕頂呢!」
「無妨,反正你全身上下腦袋是最用不上的!」
哼哼唧唧好一會兒,見我不為所動,方才作罷,沒好氣問我:
「世子這事兒鬧得人盡皆知,你打算怎麼辦?」
我哥這人雖然不靠譜,嘴還是挺嚴的,便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我跟晏珉岫有名無實,兩年間連手都未曾牽過,互不欣賞,道不同不相為謀,於是,我們二人達成和離協議,晏珉岫大膽尋愛,我重獲自由!」
可能過於驚世駭俗,連我哥這種見怪不怪的奇人,都被嗆得咳個不停。
「順便,幫我準備好房間,以後我要長期借宿。」
話音一落,恆子琪咳得更厲害了。
2.
我還以為晏珉岫有什麼高明計策,原來就是正面硬槓。
不過我是無所謂,我負責成全,和離是他的任務,只要最終能達成一拍兩散的目的就行!
這位婉兒姑娘一定是晏珉岫此生摯愛無疑。
平日裡,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公子,竟然敢與自己最懼的父親劍拔弩張。
我爹娘帶著我哥,本來氣勢洶洶準備登王府要說法。
剛一到,一家四口被強制性觀摩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王府父子大戰。
晏珉岫據理以爭:「真愛難覓,錯愛易折!」
王爺拍案而起:「父母之命,豈容放肆!」
晏珉岫潸然淚下:「父命難堪,孩兒難從!」
王爺破口大罵:「難你奶奶個腿兒!」
晏珉岫出言不遜:「為父如此,冥頑不靈!」
王爺請出家法,我們一家摒棄前嫌,一擁而上,前去阻勸。
爹娘拿著和離書,拽著我兄妹倆,以迅雷之速逃離了雞飛狗跳的王府。
一路上老兩口全然忘了閨女和離一事,連比帶劃,眉飛色舞,猜想亂成一鍋粥的王府如何收拾。
眼瞅著氣氛不錯,大著膽子提要求,「爹娘,我想去哥哥那兒借住。」
爹娘剛要發作,被我用眼淚勸退,老兩口轉而好生勸慰:
「天涯何處無芳草,以我們家的財力,還怕孤獨終老?」
他們要是知道我就是打算孤獨終老,不知道,會不會向王爺一樣,一躍而起暴打不孝子女。
恆子琪一面嘟嘟囔囔的埋怨我擾他清幽,一面給我收拾了間別致的院子。
看他一副大禍臨頭的模樣,拍著他肩膀,苦口婆心:
「恆大少爺,多體諒一下親妹妹,這要是與爹娘同住,怕是要不吃不喝地相親,直到我再次嫁出去才罷休!」
恆子琪立即換了面孔,幸災樂禍,「那你這輩子啥都不幹不了只能靠相親度日了!」
3.
我陪嫁里有好幾間收益頗豐的鋪子。
和離一事雖說是你情我願,但在世人眼裡終究是晏珉岫辜負了我。
王爺王妃心懷歉意,把嫁妝如數奉還。
之前,受世子妃的身份所困,生疏了我生意之道,如今,重獲自由身,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情場的失意,我要用商場的得意彌補回來!
豪言壯語說得太早,滿懷期待難敵當頭棒喝。
爹娘對我再婚的熱情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
秋風蕭瑟,天光未亮,押我去相親的馬車已經候在府門口了。
我爹這人真雞賊!相親選在自家的攬月樓。
攬月樓,「京城第一樓」,皇上親封的,京中貴胄宴請首選,時逢宮中貴尊與民同樂,都是在攬月樓歇腳。
由此也不難看出,我爹多缺乏自信,暗戳戳用財力為我撐腰,好讓他這二嫁的女兒順利點兒覓得佳婿。
明明是昭然的相親,硬是整成緣分的指引!
老父親欲蓋彌彰,反覆強調:
「這長久來,你礙著世子妃身份不便外出走動,此番,好好嘗嘗自家廚子手藝精進了多少。」
爾後,我就偶遇了張公子,李公子,王公子,梁公子,還有什麼公孫公子。
這麼緊湊的安排,公子們竟然都巧妙的沒有撞見!
我爹,真時間分配大師!
就在我暗自對父親大人欽佩不已的時候,出狀況了!
已經退場的梁公子不知何故,再次返場。
聽著媒人,把方才天花亂墜夸自己的,照本宣科用來吹噓另一位公子。
梁公子不傻,片刻就明白了,今兒這相親是流水席啊!頓時怒髮衝冠!
這一陣騷動,把還沒走遠的幾位公子陸陸續續給引了回來。
這下精彩了!
攬月樓頂級華麗的宴客廳,此時成為了烈焰焚燒的煉獄。
其實,個別公子並不是很憤怒,礙於面子問題,假模假式的振臂高呼。
媒人被團團圍住討要說法。
大嬸子雖然見過大風大浪,這會兒也慌了神,滿臉愁容向父親求救。
父親倒底是經過多年摸爬滾打,商賈皇貴兩個圈子都吃能得開的老狐狸。
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手一揮,讓眾人噤了聲,不緊不慢道:
「今天只不過是個交友飯局,為了青年才俊們能夠歡聚一堂而已。」
呸!這麼稀爛的藉口!虧我對他老人家充滿了希翼!這說法,鬼才信!
眾人自然不肯罷休,又吵吵嚷嚷鬧開去。
今天估計我跟我爹難逃一揍!
攬月樓的侍人們這兩年真是疏於管教!都這般田地了,還不趕緊去後廚把菜刀給我拿出來!
英雄救美這種事兒,戲文里唱了千百回。
我是個不入戲的人,自然對這種橋段沒什麼心馳神往,更不會料想,如此浪漫情節會成我的篇章。
墨青色容易顯老成,第一次見穿此色的青年男子能如此煥發蓬勃之氣。
從未沉迷過美色,但這次確實是失神了Ṭű̂²。
以至於,被牽起手行至眾人面前,聽身旁這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向眾人解釋:
「恆家小姐,與我已定婚約,今日這場相聚,乃是我為警醒對恆姑娘起心思的公子們,莫要再費心思!」
眼見這人嘴巴一開一合,我還渾渾噩噩不大清醒。
恆子琪衝上來,對著我從天而降的未婚夫君,驚詫不已,「王爺,你瘋了麼!」
這麼一喊,我才陡然驚醒,誒?王爺?誒!恆子琪你什麼意思!
4.
恆府千金與恭親王立下婚約。
一夜之間,婚約消息的風頭就蓋過了恆府千金與賢親王世子和離。
頭一天還幸災樂禍巨賈千金慘遭拋棄,次日,口角流涎二婚棄婦枯木逢春。
京中待嫁貴女角逐的夢中情人,鹿死再婚婦之手。
朝野上下一片譁然。
有的興奮,有的愕然,有的憤懣,有的遺憾,一時間,好不熱鬧。
恭親王雷厲風行,三書六禮已循序漸進。
爹娘喜從天降。
本來,強忍眾人對愛女和離一事的冷嘲熱諷,這下,與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恭親王結為親家。
二老揚眉吐氣,歡天喜地,著急忙慌為我準備嫁妝。
恐怕天下只有兩個人,沒沉浸在這紛亂之中。
一個是滿頭霧水徹底懵圈的我。
一個是捶胸頓足替王爺不值的我哥。
唾沫橫飛的恆子琪像只跳蚤,咋咋呼呼,還目無尊長。
竟敢用恨鐵不成鋼語氣質問:
「王爺,為何明明聽到了這瘋丫頭令人咋舌的和離宣言,還會動求娶心思?」
聽他這麼一說,我才知道。
那日,書房裡,我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一字不落,全都落在了裡間王爺的耳里!
我還沒發作,恆子琪倒先振振有詞:
「我那麼拼了命咳嗽提醒,是你愚鈍才不知收斂!」
「恆子琪!你是沒長手的蚯蚓嘛!直接捂我嘴不行嘛!」
不過,對於有一個問題,我們倆都百思不得其解。
王爺,為什麼要娶我?圖什麼呢?
王爺飲了一口茶,徐徐放下茶杯。
看著雙臉疑惑的兄妹倆,不緊不慢開了口:「圖美色。」
我和恆子琪相視一笑,用表情擺明我們對這個敷衍說辭的不滿。
王爺無奈搖搖頭,字正腔圓:「圖身家!」
哈!那勉強就說得過去了!
5.
雖然全程披著蓋頭,聽動靜也知道,這次大婚比頭一次更加隆重,不知為何,竟讓我生了受之有愧之感。
大婚當夜肯定不能像上一次一樣自顧自地倒頭就Ţû⁺睡。
合卺之禮一一完畢,二人並坐床邊,沉默良久。
我只能坦誠:「王爺,臣妾實在不明了眼下儀禮規制…」
只聽王爺噗哧一聲笑開:「無妨,我也不甚明了。」
說完自行寬衣解帶,入塌而眠。
見狀,我趕緊也褪去外衣,又十分不好意思鑽進被子裡。
此刻,學了兩遍的男女之事,像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飛速閃現,心慌意亂,只得閉眼假寐。
突然,環來一個溫暖的懷抱,耳畔輕語:「安心睡吧!」
醒來天光大亮,昨晚沒發覺那塊白帕有何不妥,晨起時才意識到不當,「給再婚女子準備白帕,喜嬤嬤怕是糊塗了。」
王爺聽了狡黠一笑,讓我悄悄尋來了衣針。
見他猛然扎向手指,嚇得我差點驚出聲,本能上前查看傷口,他颳了刮我的鼻頭,示意沒事。
將血珠沾在了白帕上,直至止了血,又將衣針放回原處,若無其事喚了侍婢伺候。
與世子成婚兩年,二嫁恭親王的恆妙卿,竟還是完璧之身!
流言四起,全是關於賢親王之子不能盡人事。
歸寧那天,娘親反覆求證,確信我從未與世子行夫妻之實,竟然嚶嚶嚶哭了起來。
她說,這是喜極而泣。
爹爹更是誇張。
酒酣之時,拉起王爺的手,反覆念叨:
「小女清白,王爺既是不委屈,就懇請好好待小民的掌上明珠!」
唉!好端端硬是讓我眼裡直犯酸。
皇上對我這個當過他侄媳,又成了他弟媳的女子,十分好奇,多次提出要王爺帶我進宮問話。
王爺熊心豹子膽,「我的王妃豈能隨隨便便見,辦個大場面,我就帶她來!」
全天下敢這麼跟皇上說話的,除了恭親王,找不出第二個人。
恭親王晏琅洵,與當今聖上雖是一母ṱú⁹所生,年歲卻差了整整十六,算起來比太子也大不了幾歲。
皇上待胞弟,眾所周知,比待親兒子還親。
已故太后當年誕下幼子,不幸染了褥熱,香消玉殞。
先皇老來得子,又是失了母親的弱子,自然是溺愛不明。
父親兄長百般呵護下長大,可晏琅洵,沒有有恃無恐,沒有玩世不恭,反而幼年早慧,少年老成。
十七歲那年領兵平亂,勢如破竹,擊潰叛軍,大獲全勝,為兄長坐穩江山立下汗馬之勞。
自此,兄友弟恭,典範楷模。
6.
當今聖上不喜絲竹歌舞,如此盛宴,絕對是空前絕後。
看著烏泱泱的席座,我心裡怵得發慌。
晏琅洵見我顫顫巍巍舉杯,一杯撒去半杯,不停安慰,收效甚微。
這席上,十成的人,八成為了看熱鬧,兩成蓄著力準備讓我顏面盡失。
而我,多麼桀驁不馴的女子,而今,在這幫子權貴面前,除了乖乖待宰,就只剩老實待宰,躺平待宰。
考慮到主持大局的皇上對他皇弟的寵愛,我這個明顯不夠格的弟媳,充足準備,一會兒免不了好好領教天子下馬威。
內心已經預備了一出酸楚大戲,情緒正飽滿。
晏琅洵舉杯起身,一番說辭震驚四座。
猝不及防第一句:「本王喜獲佳人!」
頓時,嗆咳聲四起。
他置若罔聞,繼續聲情並茂:
「本王仰慕恆府千金風采,情起多年前,本想待恆小姐及笄後求旨賜婚,卻因軍務耽擱,再回京,心上人已嫁作他人婦,當時,萬念俱灰,打算終身不娶,幸得上天憐憫,心中摯愛失而復得,藉此昭告天下,望與眾同樂!」
我仰望著身旁這位男子,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瀟洒迷人!
關鍵是!嘴甜!深得吾心!
眾人齊賀王爺覓得佳人,當然是違心的,無所謂!
旁人信不信這說辭不打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糊弄皇上。
偷偷一瞧,穩了,皇上笑得像個老父親。
恆子琪絕對是屬水井的,最擅長潑冷水!
盛宴上,王爺情見乎辭。
若說我沒被打動半分,肯定是假話,只是將將有些悸動,恆子琪附耳悄聲道:
「只有蠢女人才會相信,對自己連情慾都沒有的夫君是真心的!」
是夜,晏琅洵忍不住開口:
「王妃今晚像是有些躁動,煩憂何事,如此不好眠?」
一骨碌爬起來,月色正好,他的臉一清二楚,死死盯了一會兒,決意弄個明白。
「王爺明明對我連男女心思都沒有,為什麼非要娶我,還在眾人面前胡謅,是什麼居心!」
他先是一愣,爾後,翻身坐起,嘴巴開開合合,愣是一個字沒吐出來。
然後,這人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先是兀自點了一下頭,然後一把拉起我的手,往他身下一探…
堅如磐石!
這下,我是愈加躁動愈加不好眠了!
面對面太尷尬,剛轉過身,被他一把扭回懷裡,聽他像是喃喃自語:
「我忍著並不好受,但你的刻骨銘心,我希望是情到濃時,終成眷屬!」
7.
我的心思打小就有些不尋常。
同齡夥伴為被飛鷹叼走的白兔落淚,我卻想著若是鷹沒捉到兔,那鷹怎麼辦?
春光和煦,正好賽紙鳶,人人樂在其中,唯我見著那被束縛的紙鷂,心裡難受。
火樹銀花,焰光璀璨,驚艷美景,卻讓我深感稍縱即逝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