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父母恩愛有加,我卻對兒女情長不感興趣。
結連理於我而言,不過是按部就班的女大當嫁。
當初對世子無半分情動,還是遵了父母之命,即便日子過得煎熬,也只是乾等著世子有所行動。
我心裡清楚,若他沒起頭反抗,我恐怕也就如此捱過一生。
戲文里,唱哭了無數人的山盟海誓,地老天荒,引不得我一丁點兒共鳴,左不過就是一場戲,情意綿綿哪有真金白銀來的實在,荒謬!
直到,攬月樓的怦然心動,大婚夜的心猿意馬,宮宴上的小鹿亂撞。
我發現,晏琅洵,他不一樣!
他令我不似尋常,讓這些個瞬間的我,比看見帳本盈利的時候還要開心。
一向肆意瀟洒,如今卻時常患得患失,猶豫許久,還是向晏琅洵大方坦白:
「王爺關懷呵護與臣妾而言,實在有些惶恐情不知所起,為此,臣妾日日不安。」
晏琅洵微微一笑,並未直截了當。
說要告訴我一段興許從未在我記憶里停留過的往事。
「十四歲那年,你我初遇,中秋夜,彼時我日夜兼程為皇兄送議和書,剛抵都城…」
顯然,我早已塵封這段記憶,難掩一臉茫然。
他也不惱,繼續娓娓道來:
「為保萬全,我孤身隱匿行蹤,也未曾提前通報,恰逢帝後出宮巡遊,萬人空巷,熱鬧非凡,不願擾了眾人歡喜,我便準備稍作歇息,晚些時候入宮覲見…」
不知何時他探出手,暖流在掌心間傳遞,輕輕摩挲的指尖像是開啟回憶的密語。
「中秋時節已入寒涼,舟車勞頓,饑寒交迫,想去攬月樓歇腳,卻因風塵僕僕實在狼狽被攔在門口,剛要離去,被人叫住,一回頭,便是你!」
說到這,我仿佛模糊有些印象,卻實在難與眼前人聯繫起來。
「你以為我囊中羞澀,慷慨款待,還問我從何處來因何事奔波,又到過何處,還一直打聽當時戰事戰況,一來不方便透露身份,二來出於戒備,我只能含糊其辭,原本想著,不過就是養尊處優的嬌女好奇心泛濫,誰知…」
此時,恰好抬眼,四目相對。
他的眼裡閃著光,說不清道不明,讓我莫名悸動。
「誰知,你說不知將士們過的如何,中秋佳節夜,千里共嬋娟,這頭照著京中狂喜,遠方照著邊境苦寒,我驚異不已,閨中女兒,竟有如此大義,頓生敬意,待我吃飽喝足,你提出若是我想留在京中,可提供個謀生的活計和蔽身之處,又語重心長告訴我,若只是為解一時溫飽,家裡有施粥鋪子,倒是鋪子常年開,但也沒見過真就常年賴著的,自食其力才有出路!」
晏琅洵低頭淺笑,耳尖悄悄上了色。
「當時心裡覺著,這個心思細膩,又煞費苦心引人自立的姑娘,實在是可愛非常!」
突如其來直白誇讚,即便是他憶往昔,也足夠讓我紅透臉。
模糊的記憶開始拾回些許,「若是臣妾沒記錯,那時愚鈍,未辨認出王爺,便是此後再未見過。」
「議和談攏,又趕赴戰場,為保時局穩定,我不得不駐守一年。」
「原來如此…」
「如你所言,邊境悽苦,但中秋之夜美妙邂逅,給無邊寂寥注入一團烈火,既是溫暖又是炙烤,原以為這團火會被時間掩滅,可日復一日,火光燭天,愈發熱烈,下定決心,一年後,你及笄,我求娶,可邊境動盪,又熬了一年。」
不負使命,恭親王平定邊境,回京述職,恰逢賢親王府世子娶妻,迎親的隊伍在面前走過。
鑼鼓喧天鬧,爆竹震天響,轎簾被風吹起,一覽無遺,在看熱鬧的他面前,轎里偷偷摘了蓋頭的新娘,被瞧得分明。
「世子大婚那天什麼都好,就是風大,大得能把人生生刮出淚」
像是埋頭行路時,有人拍了拍肩膀。
回過頭,才發現原本暗淡的來路,閃爍著有個人默默為我種下的斑斕星光。
欣喜是自然,可又悵然無措,不知如何回應,才不辜負。
恆子琪第一次有了兄長的樣子。
「恆妙卿,你不必總想著萬事兩不相欠,兩人之間的情分,不是生意上的待價而沽或是你來我往,只要是兩情相悅,瑣碎點滴不是都要涇渭分明。」
見我似懂非懂的樣子,恆子琪噗嗤笑出了聲:
「當時王爺憑空捏造個婚約,雖說是解了圍,但是我不免擔心,又是一場不由分說的安排,又是讓你混混沌沌得過且過,為此,我還一度對王爺心生不滿來著。」
恆子琪難得幾分兄長態度,拍拍我的頭,難得語氣溫和:
「卿兒,坦然面對自己,不要怕,你心裡泛起的每一絲漣漪,都是你的真情實感,他會明白,更會珍惜!」
8.
晏琅洵一定是受了不小的驚嚇,以至於說話都不利索了。
方才下了早朝,才踏進府門,就見我迎面跑來,接著,抱了他一個滿懷。
頃刻間紅了臉,連急心關切都有些磕磕巴巴,「王妃這是…怎…怎麼了?」
拉著他進了寢屋,歡欣雀躍向他宣告:
「從今往後,臣妾心裡想什麼,都會讓第一時間王爺知曉,不再藏著掖著膈應王爺,比如,今天臣妾想抱抱王爺,就這麼做了!」
笑意在他臉上一下瀰漫開,看我的眼神竟有幾分慈愛似爹,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妙兒,怎麼辦,早朝時才答應了皇兄,現下我卻想抗旨不遵了」
晏琅洵又要帶兵出征了。
皇上ṱû⁰不到萬不得已,自然不願疼愛的親弟出生入死。
天下太平,晏琅洵也不願久握兵權,以免無端生出什麼是非。
可這次來犯敵軍,兇猛殘暴。
不到半月連失五座城池,戍邊大將軍被敵將生擒。
三日後,大將軍被棄於陣前,受盡虐待凌辱,奄奄一息,抬回營地不久,便沒了生氣。
連吃敗仗,主將慘死,士氣大挫,皇上只得寄希望於在戰場上屢建奇功的晏琅洵。
出征那日,准我相送。
倒是頭一回見他一身戎裝,神武颯爽。
可他,自始至終沒看我一眼,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管家稟報:「王爺吩咐,待他出征離京,將王妃送回娘家住些日子,以免孤獨寂寞。」
我還是留在了王府。
爹娘終日憂心忡忡,幾人湊到一塊兒,一天到晚聚眾唉聲嘆氣,平添陰霾。
四處打聽戰況,知道了情勢嚴峻,又知曉大將軍的悽慘下場後,我便夜夜深陷夢魘。
夢裡,晏琅洵滿身鮮血,敵軍團團像是密麻蟻群般,一擁而上,將他吞沒。
時常深夜驚醒,便在院子裡枯坐到天明。
管家和容兒都勸我可以去看看鋪子,盤盤生意,可我生平第一次對這些都失了興趣。
月余都沒有半點消息,我開始天天去哥哥府上探口風。
恆子琪讓我不要胡思亂想,「你個傻瓜能從懵懂無知到如今情根深種,實屬不易啊!」
為了挽回顏面,故作正經回嘴,「不過是擔心年紀輕輕守了寡,餘生悽苦罷了!」
哪知道恆子琪又莫名其妙炸了毛,「恆妙卿,倒真是沒良心,虧得王爺還向皇上求旨,給你安排餘生好出路!」
恨不得現在就到晏琅洵面前,劈頭蓋臉一頓罵:
「晏琅洵,你簡直無法無天!還敢跟皇上談條件才接旨!」
「晏琅洵,你Ţū₅怎麼這麼慫包!還沒出征就想著一去不復返!」
「晏琅洵,你是個混球!我把你當夫君,你竟然想跟我做兄妹!」
「憑什麼你戰死沙場,皇上就得認我做義妹!」
越想越氣!
回到府上把人都趕了出去,插上門閂,一頭扎進被褥里。
還能嗅出殘存的,他的淡淡香味,怎麼哪哪都能想到這個沒良心的!
從小一塊兒長大,容兒卻第一次見識到我的鬼哭狼嚎,急得拉來管家,把門拍得震天響。
直到爹娘哥哥全都被我嚎來了,一群人在屋外輪番好言相勸。
恆子琪跟我認了錯。
聽到爹娘對他拳打腳踢,心情總算舒暢一些,然後心生一計。
原以為爹娘一定會斷然拒絕,誰知娘親一把將我攬進懷裡,欣慰不已:
「娘親的小心肝如此情深意重,定是嫁對郎了!」
爹爹一臉得意,跟娘親邀功:
「怎麼樣!我這次沒看走眼吧,小兩口恩愛著呢!」
到了皇上這兒,卻遭到一口回絕。
連我奉上了長長的,恆府捐贈的糧草清單,他都不帶猶豫一下。
「朕若是同意恭親王妃去那兇險之地,恭親王恐怕難以安撫…」
堂堂天子,懼弟可還行!讓我來幫你一把!
跪地不起,賴著不走,帝後輪番,威逼利誘,都沒勸起身。
眼瞅著從晨曦潑灑到夕陽西下,見著皇后同皇上耳語了半天。
最終,運送糧草的大軍里,有個瘦弱的恆府核帳先生,同時,一群看上去十分不好惹的練家子,幾乎寸步不離那先生。
此行畢竟有風險,我不同意恆子琪跟著,哪知道隊伍出發之後,他嬉皮笑臉鑽進我的馬車裡。
「我倆都涉險,萬一有什麼差池,爹娘怎麼辦?」
「沒事兒,爹娘身強體壯,老來得子不成問題!」
一頓暴揍之後,恆子琪告訴我,爹娘與他仨一致同意,由他隨行照顧我。
唉!我們這一家子,沒一個是個慎重行事的!
為了趕路也為免夜長夢多,一路上幾乎沒怎麼停歇過。
不知是不是過於亢奮,恆子琪都給晃吐了,我卻沒什麼事兒。
到目的地的時候,才發覺,下了馬車,腳底發軟,總有顛簸之感。
我們停下的地方離兩軍交戰的前陣還有些距離。
糧草火速運去了營地,皇上派遣護送我的護衛卻怎麼也不同意我再前進,也怕添亂,乖乖聽從了安排。
恆子琪昏睡了整整兩天兩夜,第三天神采奕奕擺出慷慨仗義的模樣。
「兄長我,深明大義,勉為其難幫你跑個腿,去一趟前地陣營,關心關心妹夫。」
說實話,內心相當不服氣。
我和恆子琪比,誰比較添亂,明顯是他這個不著調的!
無奈,沒人聽我據理力爭,只能叮囑他千萬別說漏了嘴,王爺要是知道我在這兒,怕是會分心。
9.
長這麼大,瘋魔成這樣確實是第一次。
煞費苦心跨越萬水千山,就為了悄摸摸看心上人一眼,我怎麼成這麼沒頭腦的了?
恆子琪果然是不可靠,不僅沒帶回消息,他自己也失了音訊。
這下別說安心,我一天天都快急出病來。
寢食難安,心中鬱結,有時無意間撫過頭髮,能帶落一大把。
護衛們怕我熬出性命之憂,讓隨行的醫官給灌了安神的湯藥。
午膳用完開始犯困,一躺下,昏昏沉沉,漸漸模糊了意識。
清醒時,窗外月牙高掛。
這醫官的醫術真是不敢恭維,大白天安神好眠,三更半夜醒來溜達。
我待的是個小院落,護衛們晝夜值守,現下精神抖擻,流光皎潔,想著去院子裡坐坐。
一開門,一個人影倒在了腳邊。
什麼叫魂飛魄散,我算是切身體會了一把。
一剎那間,發不出聲,挪不開步,像個護門石獅子,張個大嘴,僵硬著動彈不得。
等神魄歸位,迅速奪門而逃,剛飛身起勢,地上人影一把握住我的腳踝。
「妙兒,是我!」
其實,當一個大男人梨花帶雨的時候,也很讓人心生憐愛。
人影從地上掙扎坐起,抬臉望著我。
月色正好,看得明了,真的是晏琅洵!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黑影子往前一撲。
肩頭一沉,萬籟俱寂,低沉啜泣,近在咫尺,灌聲入耳。
恆子琪這次真是出奇制勝!
一路上吐得七葷八素時還掛記著的他那箱無可奉告,竟是滿滿一箱子銀票!
以皇上體恤惡仗艱辛之名安撫一番,大手一揮,分發下去,立馬振奮人心!
再開口,就是把我給賣Ţũ̂₆了。
「恭親王妃誓死與將士們共進退,就留守在前陣不遠處,待凱旋之日,要親自迎將士們回京,在攬月樓為眾將士們洗塵!」
士氣肉眼可見地澎湃高漲。
本就在王爺帶領下扭轉了局面,這下更是一鼓作氣,一舉擊潰敵軍,大獲全勝!
晏琅洵知道我哥常常信口開河,一開始完全不相信王妃前來的消息。
直到敵軍投降,撤回邊界,恆子琪湊到跟前,一臉敬佩,虛情假意吹捧:
「愛妻千里探夫,夫君不為所動,王爺真男子氣概!」
一天一夜的路程,晏琅洵用了一晝不到。
馬兒一到地方,就累的賴地不起。
他迫不及待尋我,被呼呼大睡的我關在了門外。
匆匆沐浴更衣,囫圇扒了兩口飯,就守在門前,怕錯過我醒來的第一時間。
稟明來龍去脈,他神情突變,像崔尚書家幼子滿月酒上,被奪了撥浪鼓那瞬間的表情,一模一樣,委屈至極。
「妙兒,我受了好多傷啊!好疼啊!」
晏琅洵細細給我展示著每一道傷口。
一開始確實心疼不已,連聲安慰,漸漸就有些不知如何開口,直到他把食指舉到面前,讓我看那道怎麼也尋不見的劃傷。
不禁開始疑心,最嚴重的傷該不是在腦袋裡吧?
回京路上,比來時疲累不只一星半點。
在將士們面前要時刻保持舉止穩重,坐穩顧全大局的名頭,束手束腳。
連天提防恆子琪,防他借酒後好眠的由頭,與人把酒言歡,吐得七葷八素。
最艱巨,我現在得照顧一位,嗷嗷待哺二十有五的男子。
該男子在外人前還算正常,一旦我倆獨處,甚至恆子琪在一旁,立馬旁若無人,一會兒哼哼唧唧說傷口疼,一會兒手抬不動要喂水喂飯。
護衛通報已入京,王爺要入宮面聖。
我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解脫啦!
10.
恆子琪這次確實幹得漂亮。
聖上沒花半個子兒,白白得了慷慨明君的盛譽,自然對恆家另眼相看。
沒多久,我家老頭子垂涎已久的官鹽買賣,聖上開恩,恆家分得一塊兒大肥肉。
攬月樓擺了三天三夜流水席,犒勞將士及家眷,又得聖上允許,給犧牲將士家裡發放撫恤。
朝野讚許一片,恆家大出風頭,坐實仁義生意人名頭。
恆子琪是愈發老成持重,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