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紅了眼睛,後退了兩步。
脆弱又無力地跌入謝觀玄懷中。
謝觀玄皺著眉。
威脅我。
「裴昭意。你已經犯了七出。」
「我大可用一紙休書,與你一刀兩斷。」
我看著他的臉。
心底一片苦澀。
我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倏然就笑出了眼淚。
「不用了。」
謝觀玄,放妻書,我已經有了。
他嗤笑一聲:「不用?若不是喜事將近,我立刻便能寫給你。」
他習慣了對我惡言相向。
什麼話都變得能輕易說出口。
我倚著門框。
一言不發。
看他帶著宋惜棠離開。
宋惜棠依偎在他懷裡,對他笑。
走廊上懸著的燈籠在他們的側顏上暈出一片紅光。
郎情妾意。
我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後,對身邊的侍女說:「備好馬車。明日,我要去禮部衙署一趟。」
我回到屋裡。
從妝奩中拿出放妻書。
提筆簽上自己的名字。
摁下手印。
一氣呵成。
9
和離手續辦得很順利。
有夫妻二人的簽字與手印。
如今裴家衰落,謝觀玄要與我劃清界限,似乎是理所應當的。
禮部的人沒有多問。
我又將戶籍落回了裴家。
處理好一切回府時,已經是接近正午。
明日便是婚宴。
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
無人顧及我。
我回了屋子裡,清點好要帶走的東西。
有兩個紅木箱子的東西。
先託人送出府。
銀票很薄,可以隨身帶著。
我與爹娘通了信。
明日一早,便可啟程。
屋子裡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我生活過的痕跡。
入夜的時候,謝觀玄身邊的侍女為我送來一套華服。
她低首道:「這是大人讓奴婢給夫人送來的。這是大人兩個月前親自挑的布匹。明日觀禮便能穿。」
料子是上好的綢緞,在泛紅的燭光下流光溢彩。
屋內的侍女接了過來。
她卻仍未走。
站在階下。
「大人讓奴婢給夫人帶一句話。他昨日說的是氣話,請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他說出的話如覆水難收。
刺痛宛在。
我默了默,只是頷首。
表示已聽見。
她謹慎地抬眼,小聲問:「夫人沒什麼想與大人說的嗎?」
夜風很涼。
吹得我眼睛有些乾澀。
我緩緩道:「沒有了。」
「你早些回去交差吧。」
她很快便退下了。
這夜,我睡不安穩。
門前有家丁與侍女來來去去。
明燈徹夜不熄。
謝觀玄要成婚。
下人能得大筆的賞錢。
人人都很高興,日夜忙碌也不覺疲倦。
10
我起得很早。
天才剛亮,我便換上不顯眼的素衣,戴著幕籬出門。
管家還認得出我,隨口問了一句:「裴夫人出門做什麼?再過一個時辰,婚宴便要開始了。」
宋惜棠也要做夫人了。
為了區分,他連著姓喚我。
我只是笑笑:「去城門,送我爹娘。不必告訴家主。」
他俯首說:「是。」
我坐上馬車,往城門去。
車轔轔向前。
觀禮的人朝謝府的方向去,與我方向相反。
我放下帘子,怔怔地盯著自己的足尖。
三年前。
我與謝觀玄成了親,有過一段相敬如賓的日子。
那時天真。
我以為宋惜棠成了親,他又娶了我,這日子只能如此過下去。
我以為只要對他好便能打動他。
直到一年前,他又收到了宋惜棠的信。
他與我成婚後,在官場上平步青雲,幾乎是一年便能擢升一個品級。
我愛他,我爹扶植他。
他日子順遂,前途似錦,比登科時還要意氣風發。
但宋惜棠婚後過得並不好。
她的丈夫寵妾滅妻,她的日子很難過。年僅十九歲的人,心力交瘁,日漸消瘦。她難以自抑地向竹馬訴苦。
那封信上的墨都快要被她的淚染花了。
她本該嫁給謝觀玄的。
他們本該是少年夫妻的。
謝觀玄對她有愧,對我有恨。
從那時起,便暗中接濟她,也疏遠了我。
我想。
我還是醒得太遲了。
11
一個時辰後,我坐上了去嶺南的馬車。
爹娘知道我已與謝觀玄和離。
他們只是嘆氣。
嘆當初沒有看準人,讓我白白受了這些苦。
我抿著唇,不敢說話。
是我糊塗。
一錯再錯。
去嶺南的路很長。
但好在我身上有錢,走水路時可以租大一些的船,也可以上下打點,去驛站牽幾匹快馬。
抵達嶺南的官邸時,已是大半個月之後。
我本以為我會不習慣的。
但只是最初因水土不服病了幾天,往後便適應了。
阿娘在院子裡栽了瓜果,種了菜。
這裡氣候濕熱,什麼都長得很快。
爹的俸祿變得很少。
我將帶來的錢存好,以備不時之需。
然後跟著阿娘學織布、裁衣。
這裡沒有柔軟的綢緞,也沒有閃閃發光的首飾。
但我過得很自在,很快活。
能吃上京城沒有的瓜果,能看見京城沒有的風光。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我漸漸地忘記了從前的日子。
忘記了從前和謝觀玄在一起時的感受。
與謝觀玄相敬如賓,難得恩愛的日子。
被謝觀玄冷落,守著孤燈的長夜……
像流水一樣淌了過去。
事如一夢了無痕。
從阿爹同僚之子的婚宴中歸來後,阿娘拉著我的手,蹙眉問我:「我瞧見你剛剛在出神,可是又想起了那個人?」
我一愣,耿直道:「我在想席上的白切雞是怎麼做的,與娘先前做的不一樣。」
她噗嗤一笑。
「明日讓你爹去問問。」
我抱住阿娘的手臂,黏糊糊地撒嬌。
言笑晏晏。
12
婚宴開始前。
謝觀玄在裴昭意的門前駐足了片刻。
他想說,和離是他無心說出口的。
他並沒有那個意思。
他只是想告訴她,她如今只有他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
他習慣了對裴昭意說重話。
謝觀玄其實有些後悔了。
後悔對她惡言相向,後悔總是刺痛她。
屋裡沒有動靜。
他問管家:
「夫人呢?」
管家誤以為他在問宋惜棠,便回道:「夫人正在梳妝。」
他說:「好。」
昨日,謝觀玄為裴昭意送去了一套新衣。
那是他兩個月前便選好布料找人做的。
他見著了好的東西,總想給裴昭意送去。
湖藍色襯她。
他想像那身衣衫穿在她身上的樣子。
不覺勾了勾唇角。
可是直到婚宴開始,他都沒見著裴昭意。
他眼皮跳了跳,又問管家:「夫人呢?」
管家惶恐地低下頭:「是裴夫人嗎?裴夫人今早便去城門口送裴大人了。」
吉時已到。
謝觀玄沒顧得上身後的宋惜棠。
他奔去了別院,推門而入。
屋子裡被收拾得乾乾淨淨。
像是裴昭意從未住過。
只有那套湖藍色的新衣被留在屋裡。
沒有動過的痕跡。
謝觀玄的心一空。
隨之而來的是落在心臟上的一陣刺痛。
他好像要失去裴昭意了。
13
謝觀玄去馬廄中牽了一匹快馬,在賓客訝異的目光中衝出門。
宋惜棠在他身後,提著嫁衣的裙擺追他,跌跌撞撞,淚眼婆娑:「觀玄,不要再丟下我……」
耳邊的風聲很大。
他沒聽見。
她被門檻絆倒,不甘地被侍女扶了回去。
謝觀玄身著喜服,揚鞭策馬,不要命似的追。
風將他的眼睛吹出了紅血絲。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輛簡陋的馬車駛出城門。
他想跟著出城。
卻被攔住。
謝觀玄是京官。
無詔不得出。
他眼睜睜地看著馬車越行越遠,消失在了視野里。
謝觀玄渾身脫了力,從馬背上跌落下去。
嶺南與京城千里之遙。
往後,很可能是此生不復相見。
他雙手掩面。
淚從指縫中溢了出來。
嗚咽聲極痛苦。
所有人都一驚。
門丞匆匆將他扶起:「謝大人,發生何事了?」
他說不出話。
背後,謝府的上空。
提前一日準備好的煙花在碧空里綻開。
這本該是他大喜的日子。
但裴昭意走了。
他什麼也不想了。
原來宋惜棠只是年少不得的執念。
他總以為他是迫於權勢才娶了裴昭意。
總以為他該恨她,該疏遠她,該去補償宋惜棠。
朝夕相處。
他不敢說,自己不曾動過心。
時至今日,謝觀玄才看清。
失去了裴昭意。
才是剜心之痛。
14
我以為我會在嶺南待很久。
但兩年後,我爹就被叔父給撈了回去。
叔父寫信來勸他。
他的冤屈還未洗清,只是從前有些政績,在嶺南又有勤政愛民的名聲,陛下才會召他回京。往後一定要謹言慎行,不要再多嘴了。
撈我爹的不止有叔父,還有謝觀玄。
提到謝觀玄時,我爹神色很淡,眉眼未動。
我爹於他,不只是曾經的岳父,還是恩師。
他為我爹的事情上心。
似乎也是理所應當的。
開春的時候,我隨爹娘回到了京城。
原先的官邸住不了了。
爹帶著我們住進了城郊的舊宅子裡。
謝觀玄來找我時,城郊下了第一場春雨。
他撐著油紙傘,在門前駐足。
雨絲又細又密,橫在我們之間。
像隔了一層霧。
我想起初見時那一眼。他站在人群中,長身鶴立。若披煙霧,如對珠玉。
不過他如今年歲漸長,也消瘦了,氣質沉澱下來,像古井一樣沒有波瀾。
我見到他,心也不會跳得像從前那麼快了。
我站在檐下,將雙手攏進袖子裡,低眉問他:「謝大人來做什麼?」
他的聲音乾澀:「昭意。」
「我並不想與你和離。」
「那只是氣話。我氣你賣了我送你的東西。」
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
「謝觀玄。」
「這樣的氣話,你說過兩次了。」
第一次,我自欺欺人,將放妻書藏了起來。
第二次,我終於下定決心,離開謝觀玄。
他的眉眼中掠過一絲驚詫與茫然。
他好像並不記得。
畢竟,他那時醉了酒。
而那件事,也已過去五年。
我平靜地給他複述:「五年前你醉了酒。你說都怪我,讓你看著宋惜棠另嫁他人。放妻書也是那時候寫給我的。兩年前,我憑著這張紙,和你和離了。」
「如今我們已經毫無瓜葛。若是你要找我爹議事,我可以為你傳個話。」
他的臉色一剎間變得極為蒼白。
唇動了動,勉強吐出幾個字,聲音很輕:「我是來找你的,昭意。」
「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後退幾步,關上了門。
將一切都隔絕在外面。
家丁說。
謝觀玄並沒有走。
他枯站了一夜。
直到宋惜棠去尋他。
15
我回京的第三日,恰巧趕上花朝節。
我出了門,與我爹同僚的女眷們一同踏青賞花。
宋惜棠也在。
她看著並不高興。戴著尋常的首飾,獨自一人坐在邊上。
無人與她說話。
謝觀玄當初大張旗鼓地將她接回來,讓很多人都知道了。
她與有婦之夫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