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有恃無恐,宋府會替她瞞著,昨夜我多了嘴,問衛凜為何要娶我。
衛凜問我是否要聽真話。
我點了頭。
他說沒有見過京城適齡女子,又聽聞孟家女自小聰慧,脾氣又溫和,生出來的孩子也能聰明些。
一字一句讓我冷了臉。
他句句不提孟靜嫻。
可每一句都是孟靜嫻。
我沒能忍住,將伏在身上的他推了下去,衛凜眸中欲色盡褪,緊張道:「不舒服?」
我心裡酸澀,「嗯呢。」
夜色無邊。
他慣會哄人,我也懵懵懂懂過了一夜,可我清醒之餘只覺得後怕。
無論是衛凜還是衛母,想娶的從來都不是我,而是孟靜嫻。
可我是孟靜姝。
我四歲才會開口說話。
自小,我也不善琴棋書畫,被爹娘早早認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命,只送去私塾只認了些字。
我總是頂著與孟靜嫻的臉,卻活得像她的影子,不敢出現在眾人面前,生怕他們說,一胎雙生也不過如此。
況且,爹娘精心栽培的金鳳凰,一直都是孟靜嫻。
我只是個普通姑娘。
我只想安分過完這輩子,哪怕宋徐白不喜我,可我終究是八抬大轎迎入門的妻子。
一個名正言順。
就能讓我在這世道活下去了。
……
誰知,孟靜嫻冷了臉。
她態度冷淡:「妹妹,這不是兒戲,況且,宋郎對我情有獨鍾,你這是要拆散我們。」
我聽得刺耳。
成婚一個月,宋徐白與我相看兩相厭,可孟靜嫻只是靜靜坐著,就有男人就會愛上她。
換人將近三月。
宋徐白寵她入骨,他為孟靜嫻做的樁樁件件,他都未曾為我做過。
但那並不重要,與這浩大的世俗相比,愛就像一場鏡花水月。
我不願衛家了。
我對著孟靜嫻長跪不起。
她卻亮出上好玉色的鐲子,我一眼便認出這是宋家傳給長媳的鐲子。
她幽幽道:「宋徐白母親給我的,妹妹,人有多大口氣,就吃多少飯,你猜她為何不給你?」
我忍了又忍,「她覺得我不配。」
可我未曾說過要嫁入宋家,世道如此,我做不了自己的主。
正在我與她僵持之際,門丁慌張通報,「夫人,外面來了個官爺,攔不住啊。」
衛凜來了。
外頭下了雨,他攜著一身潮濕,眉目見隱隱有戾氣。
他目光薄涼,「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斂下眉目,「想妹妹了。」
「你若想她,讓她來衛府做客。」衛凜瞬間眉目舒展,「何必親自來。」
我甩開他的手,「衛凜,我不走了,其實,我不是……」
我不是孟靜嫻。
這話沒能說出口。
幾個下人匆匆而來,對著我耳語幾句,我眼神閃過迷茫,直接提裙沖向孟靜嫻的房間。
她燒炭自殺。
正巧被人救下來了。
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藉口想與我單獨說話,她將我留下來了。
她笑了,「孟靜姝,若你非要換回來,我寧可去死,下輩子別遇見你便是了。」
我渾身冰冷。
如墜冰窟。
9.
每個人心中都有秘密。
我亦是。
孟靜嫻做了兩次我的替死鬼。
第一次,是我們尚在襁褓中,我爹入了大牢,我娘本想抱著我去求情。
她一碰我,我就嚎哭不止。
唯有孟靜嫻安安靜靜的。
我娘忍著心痛抱走她,那場雨淋了兩日,她險些死去,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從此病痛隨身,成了病美人。
第二次,是我八歲那年。
我不喜爹娘偏心,勢必要證明自己與孟靜嫻一樣。
當朝女太傅辦了女學。
我報名後苦讀了六個月。
應試那日,旁人對答如流,引經據典,我心知自己磕磕巴巴,心生懼意,便求了孟靜嫻去替我。
她答應了。
我的姐姐向來出色,那日奪得頭籌,一舉成了女太傅的得意門生。
我入學後,因學疏才淺卻被太傅當場揭穿,但她卻非要讓我的姐姐成為她的學生。
在太傅的教導下,孟靜嫻成了京城名姝,人人都在說,太傅教導有方。
孟靜嫻也註定嫁入高門貴戶的命,可若不是她的身子孱弱,她也不必日日如履薄冰……
……
孟靜嫻虛弱笑了:「妹妹,若你不將我推到風口處,這京城名姝怎麼會落在我頭上,衛家也不會尋到我……」
一切都是因果報應。
我都懂。
我欠她的。
所以那日娘讓我替她入衛府,我心中有愧,便一口應下了。
衛凜喜歡她。
他只想要她的孩子,而我這般蠢笨,爹娘都不喜,更何況半路夫妻。
我也不該騙他。
自小我就知道,謊言總會有被戳破的一天,就如同太傅戳穿我一樣,讓我此生難忘。
「不要怕。」孟靜嫻目光堅定,「只要你咬死不認,那他又怎麼會知道?」
我不願退讓,「衛凜喜歡你。」
「不,他不喜歡我。」姐姐水眸盈盈,「衛凜與我在一起從未發過脾氣,也不想同我多說話,可他和你在一起是有脾氣的……」
他有脾氣。
只是不是什麼好脾氣。
……
衛凜脾氣不好。
我與孟靜嫻拉扯之際,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耐心全無,把門敲得哐哐作響。
不得已之下。
我與衛凜離開宋府。
路上,我仍是心事重重,衛凜在轎中閉目養神,他開口道:「你可有心事瞞著我?」
我搖搖頭。
他沉聲道:「若你今日全盤拖出,我既往不咎,也不會責怪你。」
我心下微動。
我該信他嗎?
不,這個秘密牽動太多,我與姐姐的命,孟家的聲譽……它只能隨我生,隨我死,永不問世。
我笑了,「夫君,我沒有心事。」
10.
我決定與衛凜好好過日子。
他不再自己解決,每夜總愛纏著我,伏在我身上與我共赴雲雨時,總喜歡喊我的小名。
我總是愛哭。
他拿我沒辦法,「別哭,我沒有欺負你,我只是控制不住。」
我藉口體弱,不便生子,也不想生。
他卻由著我,「這身子是你的,你若不願,沒有人逼得了你,我都聽你的。」
那一刻,我生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說,沒有人逼得了我。
自小習慣了這個世道對女子的束縛,如今能做自己的主,卻恍如隔世。
我以為,男子動情時說的話,都是廢話。
可衛凜說真的。
我沒有懷過孕。
日子如流水而過,一眨眼,我與衛凜過了三年。
近日朝堂上越發嚴峻。
匈奴南下攻打我朝那日,朝廷欽點派去求和的使臣中,宋徐白赫然在列。
姐姐給我寫信,信中焦慮不安,日日難眠,唯恐他有個三長兩短。
這三年,她與宋徐白情投意合,成了京城裡的恩愛夫妻。
可世事無常。
不久後,北上傳來消息,匈奴拒絕求和,幾個使臣全部被斬殺於匈奴帳中。
隨著消息一同而來的,還有一件宋徐白的舊衣,上面沾滿濺起的血漬,聽逃回來的人說,他的屍骨被匈奴的馬踏進了泥里,混得稀巴爛,抬不回來了。
宋府縞素,一片片白色的燈籠隨風飄蕩,姐姐抱著衣服哭了七日,身體虛得厲害。
我陪伴在她身側,看她容貌日漸憔悴,看她神采不再。
她不過二十歲。
可卻像一個死氣沉沉的普通婦人。
我除了道一句節哀,別無他法。
「節哀。」姐姐笑得悽厲,「若是衛凜死了,你還能笑得出來?」
衛凜?
我四肢百骸驀然冰冷,讓我不敢再多想。
我想起衛府里那群女人,她們日日熬在夫君兒子死去的那一天裡,從未走出來過。
……
我變著法子讓她開心。
可這世道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
我朝屢屢傳來戰敗的消息,衛府的遺孀們鬢邊更是花白,沒日沒夜在佛堂里誦經,好似神佛便能保佑一切。
她們在求,衛凜平安百歲。
一夜,衛凜再次挑燈,偷偷擦著祖傳的長矛時,我披了件衣服起身,「皇帝是不是找你了?」
朝中能用的人少之又少,那些紙上談兵的武將去了戰場,也不過是白送戰士的命。
衛凜點了點頭。
我斂下眉目,還是問出那個沉重的問題,「那你可要上戰場?」
遲遲等不到回答。
黑夜死寂般的沉,卻有人捧起我的臉重重吻了下去,接著是衣衫簌簌落地,兩人沉重的喘息交織在夜色中。
衛凜喘著氣,「我向來貪生怕死,靜嫻,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我不知是悲還是喜。
只是想起一樁舊事。
11.
那是十幾年前。
大敗匈奴的消息從邊境傳來,帝大喜,讓全城百姓夾道歡迎凱旋而歸的軍隊。
那日我擠在人群里,翹首以盼,所有人都說,新上任的鎮北將軍威風凜凜,頗有風骨。
後來軍隊出現了。
鬧市安靜得可怕。
戰士拖著殘破的身體緩慢前行,明明穿著新戰袍,可個個骨瘦如柴,眼神枯槁,帶著一股腐肉的惡臭味。
像一群活著的鬼。
有小孩被嚇哭了。
有人連忙捂鼻子嫌臭,「哪來的匈奴的落寇?還不快關起來……」
另一人搭腔,「衛家軍呢?衛大將軍難不成先去逛了青樓,讓我等站了如此久?」
突然,兩顆頭顱落地,血濺三尺。
夾道中的瘦弱少年舉起衛家祖傳的長矛,刺落了兩人的頭顱。
他又黑又瘦,正是新上任的鎮北將軍,衛家最小的兒子衛凜。
滿城驚慌。
都在傳衛家人殺了人。
衛凜啞著聲音,沉痛道:「你們不是就想看我如何威風?可誰人記得父兄皆亡?又有人問過我是否喜歡這滿街的紅燈籠?」
衛家男兒悉數陣亡。
衛家婦人悉數守寡。
可上位者只看得見戰勝,將京城裝點得如過年般熱鬧,他自以為衛凜能與他同甘。
他還矜傲道:「我朝皆是人才,身為武將,以身殉國是常有之事,若不是你父兄,旁人也能將這場戰打下來。」
僅一夜之間。
衛府變得死氣沉沉。
……
誰知,一眨眼十幾年過去了。
皇帝總算認清,當年那戰是何等的艱難,如今短短半年,便有數個文臣和將軍為此喪命。
他終於軟了骨頭。
他親自與衛凜徹夜長談,想要他帶兵出征,衛凜遲遲不肯鬆口。
但我知道。
他心中是想的。
那是衛家人刻在骨子裡的熱忱和使命,這些年看似平靜安樂,可我始終記得他每到父兄祭日,便會拿出祖傳生了銹的長矛,仔細擦拭。
他跪在堂前懺悔。
一為無子。
二為君主不仁。
三為蹉跎年歲。
我藏在角落裡,捂住嘴默默落了淚。我記得三年前,他帶女人的巴掌印那日,從來不是偷了女人。
他身為皇帝的禁衛軍統領,卻被後宮風頭正盛的寵妃打了,這簡直荒唐。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
不過是生不逢時罷了。
12.
近日,戰事不妙。
衛凜再次挑燈擦長矛時,我握住他的手,「衛凜, 你若是想去戰場, 就去吧。」
他久久不語。
當我以為,他不會再提此事時,他卻道:「若你守寡了,你該怎麼辦?」
那一刻。
我幾乎要落下淚。
他十幾歲死了父兄,親眼見證衛家死氣沉沉的女人後,再也沒有想過走父兄的老路子。
可比起將他拘在這方天地里。
我更希望他成為自己。
而不是日復一日的煎熬。
我溫柔撫摸著他的眉眼, 三年來,從未絕非他像今日好看,「我不怕守寡,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會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的祖母和娘。」
衛凜還是走了。
臨走前, 我去送他,在他的戰馬上差下一束路邊採下的野花。
我認真道:「你要好好地。」
衛凜笑了, 俯身在我臉上落下一吻, 一甩馬鞭便走了, 「知道了,孟靜姝。」
直到軍隊浩蕩而去。
我卻落了淚。
他剛剛叫我……孟靜姝。
13.
此去經年。
春去秋來, 我與孟靜嫻日日做著冬日的棉衣,等著送到戰場上。
一年了,沒有好消息傳來, 但所幸,也沒有壞消息傳來。
孟靜嫻比我還關心衛凜,她總是打探衛凜的消息。
我忍不住了, 「孟靜嫻,那是我夫君。」
「我知道。」孟靜嫻嫌棄地看了我一眼, 「宋徐白喪了命, 我就不能等著為他報仇雪恨的消息?」
她似乎也看透了。
而我也看透了。
人除了生死,都是小事,爹娘的寵愛, 年少聰慧的往事, 誰又占了什麼名頭,都小得不能再小。
不過在這一年。
衛凜的祖母去世了。
她去世前還念著佛,盼著她的孫兒順利歸來。
……
第三年。
這場戰終於打贏了。
凱旋而歸那日,帶著軍隊回來的將軍卻不是衛凜, 他永遠也回不來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 我正在衛府的院子裡種地, 三月正是油菜花開得正旺的時候。
我不哭不鬧, 仿佛那只是生命里最普通的一天, 「他可曾有什麼同我說?」
副將說,衛凜給我留了個全屍回來,以便我能看他最後一眼, 讓我永遠記得他最後的模樣。
我笑了。
屍體又不好看。
可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 大概也無悔終生了吧。
我望著滿目黃油油的花,喃喃道:「他是衛家最後的男丁了,這府往後也無人居住,那就讓他葬在府中的這片菜花下吧。」
可說著說著, 我心頭鈍痛,不能言語。
副將走了,他將衛凜生前的遺物交給我。
我緩緩打開信封。
卻是一張三年前便寫好的和離書。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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