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天,許峰還是沒有賣出任何東西,就連清明這一天,也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給許峰打了一通電話。
「阿峰,現在提倡文明祭祀,都不流行燒紙錢,清明節沒人也很正常的。
「你早點回家,我做了一大桌子飯菜等你呢。」
許峰是個三分鐘熱血的人,店裡不賺錢,他自然不願意待。
果不其然,天還未黑,他便回來了。
許母平日裡跟許父在外面擺小攤,這會兒三人默契地一前一後回到家。
許父邊走邊嘮叨。
「都說不讓你出去擺攤,今天清明節,大街上哪有人!」
許母受著埋怨也不敢出聲。
兩人收拾好推車上的東西,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許母剛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擺著滿滿的飯菜。
她狠狠地瞪了我幾眼,把剛才被罵的怒火全都發泄在了我身上。
「又不是過年,幹嗎弄這麼大一桌子菜!多浪費啊!
「你怎麼這麼不會過日子,我家阿峰賺錢那麼辛苦,你就這樣敗家!」
我並沒有生氣,反而溫聲勸道:
「阿姨,我想著阿峰和叔叔平日裡這麼辛苦,總要吃點好的補一補嘛。
「這頓飯沒有用阿峰的錢,是我花自己的錢買的。」
許父聽見我誇他辛苦,又說沒用許峰的錢,頓時喜笑顏開。
「做都做了,不吃難道扔了?」
許峰坐在桌旁,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肉。
「媽,這是雯雯的一片心意,你不要好心當驢肝肺。」
我走到許母面前,低著頭解釋:
「阿姨,我就是想一家人吃個團圓飯。」
許母見所有人都維護我,頓時怒火中燒。
「大清明節的,吃什麼團圓飯,我不吃!」
她將外套摔在凳子上,怒氣沖沖地去廚房生悶氣。
許父白了她一眼。
「不吃拉倒。」
他夾了一大塊燻肉給許峰。
「阿峰你快吃,咱們爺倆好久沒喝酒了。」
父子倆開開心心地倒酒點煙,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我順著門縫看著廚房的許母。
她先是氣得拍了灶台,又起身倒了一碗涼水喝下去。
然後趴在廚房的灶台上睡著了。
這爺倆一喝,就喝到了夜裡十一點。
我走到廚房,推了推許母。
許母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
「幹什麼?」
我的伏低做小讓她很是受用。
「阿姨,別生氣了,一家人該吃團圓飯了。」
許母梗著脖子不想吃,可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她揉了揉肚子,嘆了口氣。
「既然你這麼孝順,那我就去吃兩口吧。」
她得了便宜還賣乖,開始教訓我。
「你以後可不能這麼敗家了,晚一點把你的私房錢都給我,我給你保管,以後生孩子需要好多錢呢。」
她說著話便往屋裡走,還沒等邁進房門便停住了腳步。
我看著她的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變成了鐵青色。
她眼中的景象,無比地駭人。
許峰和許父正在吃桌上的食物。
本來色澤鮮艷的紅燒魚變成了腐爛發綠的生魚,紅燒肉上爬滿了蛆蟲還在蠕動。
清澈的白酒變成了鮮紅的血,兩人夾在指尖的煙是兩條細細的白蛇。
不僅一桌子菜變了模樣,連許峰和許父都變得可怕。
許峰瘦骨嶙峋,只剩一張皮貼在乾瘦的臉上,活像是被吸了陽氣的骷髏。
而許父之前大腹便便,如今那圓潤的肚子不知被誰切掉了,露出了裡面的內臟。
甚至能看到心臟在胸腔里怦怦亂跳。
而他們兩個人旁邊,赫然坐著那個已經死掉的兒媳婦。
許母揉了揉眼睛看向扶著她手臂的我。
全家都變了模樣,只有我沒有變。
她顫抖著抓住我的胳膊。
「雯雯,你……你看到了嗎?
「他們……他們都……」
我扯動嘴角微笑,竹篾扎的筋骨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阿姨,叔叔肚子做成的刺身好吃嗎?
「這可是你點的菜,是你要的『大腹』。」
許母終於控制不住情緒,瘋狂地叫起來,尖利刺耳的聲音迴蕩在屋內。
「有鬼啊!救命啊!」
她瘋狂地朝著門口跑去。
手剛搭上門把手,一個鬼嬰跳到她手上。
鬼嬰滿臉青紫,脖子上布滿指痕。
她張開嘴,鋒利的牙齒像鋸齒一樣,衝著許母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鬼嬰「桀桀」地笑著,聲音充滿童真。
「奶奶,你當初是不是就用這隻手掐的我呀!」
鬼嬰再次張開血盆大口,許母哭喊著往回跑。
我站在次臥的門口,她不敢過來,只好瑟縮在廚房的角落裡。
「你們別過來,我明天就找李婆子來收了你們!」
王帶娣從屋裡走了出來。
「我的好婆婆,你沒有明天了!」
許母看著眼前的王帶娣,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站起來,拿起灶台上的鏟子護在胸前。
「王帶娣,你個賠錢貨,你活著的時候我不怕你,死了,我更不怕你!」
王帶娣癲狂地笑了起來。
她看了看那個炒菜的鏟子,語氣頗為辛酸。
「怎麼,你還想用這個鏟子打我嗎?
「來吧,你打吧!」
許母被嚇得慌了神,尖叫著揮舞著鏟子就往帶娣頭上砸過去。
帶娣的腦袋被鏟子砸得從身體上掉了下去,嘰里咕嚕地滾到了許母的腳邊。
許母嚇得嗷嗷直叫,恨不得跳到灶台上去。
帶娣不慌不忙地撿起自己的頭裝了回去。
許母突然意識到鬼殺不死,終於說了軟話。
「帶娣啊,以前你做我兒媳婦的時候,我們也算相處愉快,你死了就別再來找我們了。
「我明天給你燒紙錢,燒多多的,你快走吧,你放過我們吧!」
帶娣的兩隻鬼眼裡流出血淚。
「相處愉快?
「你在說什麼夢話?
「如果你不記得我是怎麼死的,那我再給你回憶一遍!」
帶娣的眼裡流出更多的血淚。
「我懷孕八個月還要每天幹活,做全家人的飯,洗所有人的衣服,早晨還要跟你們出門擺攤。
「即便是這樣,我也吃不上一口飽飯。
「那天晚上,我餓得不行,只不過想來廚房煮一點面吃。
「你發現我在煮麵,就拿那個鏟子打我。
「這鏟子是鐵做的,一下一下打在頭上,我好疼啊!」
鬼嬰原本死死咬著許母的手,聽見帶娣這樣說,急忙跳到她肩膀上,揉了揉她的頭。
帶娣安撫了鬼嬰,繼續說:
「我被你打得早產了,你卻不送我去醫院,就讓我生在了家裡!
「你們見是個女孩,竟然要掐死她!
「我女兒剛出生,她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你們居然就要掐死她!」
一說到女兒,許母像是膽子大了起來。
「賠錢貨就不該出生!
「李婆子一直沒回家,才讓你鑽了空子用懷孕的藉口偷懶。
「要是李婆子在家,能摸出來是個女胎,早就叫你打掉了!」
帶娣沒有理會許母,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自說自話。
「你要掐死孩子,我上手去攔,你抓過老畜生的酒瓶就往我頭上砸。
「酒瓶碎了,白酒淋了我滿頭滿身。
「我哭著說我要離婚,我不過了!
「那個老畜生說離婚丟人,說你們許家寧可喪妻,也不可能離婚。
「你們將我綁在廚房的灶台邊,老畜生正抽著煙,便將那煙頭扔到了我的身上。
「煙頭點燃了衣服,衣服上有白酒,火就這樣燒了起來。」
帶娣徹底癲狂,渾身上下縈繞著滔天的怨氣。
「你們不僅不救我,還從窗戶跳了出去,把我鎖在屋裡,就在窗外看著我被活活燒死!」
說話間,她身上的皮膚開始碳化,一塊一塊地剝落,露出血肉。
鬼嬰再次咬了上去,一口咬掉了許母的手。
許母疼得在地上抽搐打滾。
忽然,她的目光鎖定了桌子上的酒瓶。
肥胖的身軀從地上爬起來,衝到桌子邊拿起酒瓶再次砸到了帶娣身上。
「我能燒死你一次,就能燒死你第二次!」
許母瘋狂地往帶娣身上倒酒。
「我許家就不該娶你,你那個不下蛋的媽生了四個丫頭都生不出來一個兒子。
「你隨你媽,也是個不下蛋的雞!
「我燒死你,燒死你,看你還怎麼嚇唬我!」
許母灑完整瓶酒,許峰和許父渾然不覺,還在大口大口地吃著腐爛的菜。
他們將頭插進碗里舔舐,好像那帶著蛆蟲的菜是無上的美味般,捨不得浪費一絲一毫。
許母拿過打火機,哆嗦著點火。
帶娣走到我面前,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一個響頭。
「感謝雯雯姑娘相助,我願將自身功德全部獻給您,若有來世,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您的恩德。」
我抬手扶起她,她卻反握著我的手將我推出門。
「姑娘是紙做的身子,小心別傷到。」
說完,她便關上了門。
關門的一瞬,我看見許母將打火機扔到了地上,火舌瞬間席捲整個屋子。
不一會,整個屋子都燒了起來,屋裡隱約可見人影想往外跑,卻因為門窗關死跑不出來。
已經是深夜,大家都在沉睡,沒有人注意到這裡著火。
直到房頂燒著,濃煙滾滾,才被人發現。
我站在門外,看到了第一天來許家時見到的那個「瘋女人」。
她的眼神裡帶著興奮,仿佛這火災是一場熱鬧的篝火晚會。
我好奇地問道:
「你不報警嗎?」
她嘴邊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緩緩開口道:
「是帶娣回來了吧,一定是帶娣回來了!」
她拍了拍手,笑得更開心。
「我是帶娣的母親,我就站在這兒, 替她看看許家的報應。」
火光映紅了她的臉,我終於發現, 帶娣的眼睛跟她母親幾乎一模一樣。
我冷了臉。
「帶娣已經死了,你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帶娣說過,她跟你說想離婚,讓你幫幫她,你告訴她忍一忍就過去了。
「你知道她當初在許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為什麼不把她救出這個魔窟?」
布滿皺紋的臉上流下兩行渾濁的淚。
「我沒有生齣兒子,一輩子被婆婆看不起。
「女人都是這樣的, 只有生齣兒子, 才能在婆家站穩腳跟, 才能被婆婆重視。
「我本以為, 她生齣兒子,她婆婆會對她好一點!」
我怒從心中起,打斷了她的話:
「女人的價值並不是在生不生兒子!
「你也是女人,你也受過這樣的苦, 你怎麼忍心讓她再遭遇這些!
「既然你當初選擇袖手旁觀,現在又假惺惺地來這裡做什麼!
「帶娣已經死了,無論你做什麼都不能挽回!」
我看著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在這場名為傳宗接代的凌遲里,你沒有救她,你就是幫凶!」
我沒再管帶娣的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9
第二天,鬼差找上門來。
「雯雯小姐,我們去捉帶娣的時候, 發現許家有你的氣息, 你是否用自己的術法,幫助帶娣復仇?」
我給鬼差行禮後恭敬地回答:
「鬼差大人, 我沒有用術法幫她復仇。
「許父自己拿刀切掉了肚子,許家的符也是許母親自挖出來的。
「之所以有我的氣息, 是因為我確實在那停留過,但我真的沒有幫忙復仇,也沒有介入他們之間的因果。」
兩個鬼差對視一眼, 便離開了。
我知道, 他們只是例行問話, 都是老熟人了, 只要沒有做有損陰德的事, 他們都不會管我。
天亮了, 街道上又熱鬧起來。
商業街上的 LED 大屏又開始播放新聞。
「城北棚戶區發生火災, 現場發現三具屍體, 兩名男性被燒死, 一名女性躲在灶台下,窒息而亡,一家三口全部遇難。
「在這裡提醒廣大市民朋友,安全使用燃氣,避免煤氣泄漏……」
街上人群走得匆忙, 時不時地便會有人跟我對視。
我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走進來的是活人,還是一個有故事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