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故意要氣阿娘,把納妾宴辦得很是風光。
除了新娘沒有穿正紅,一切儀節比照娶妻辦理,位比正妻。
祖母推搡著我,讓我改口喊人。
我笑笑:
「父親當年說過永不納妾,如今言而無信,阿娘不認的人,我也不認。」
父親臉色鐵青,一巴掌打得我耳邊嗡嗡作響。
「把你娘叫來!今天她不來,她這當家主母便不用做了!」
他還不知道。
阿娘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親故意要氣阿娘,把納妾宴辦得很是風光。
紅綢從大門一路鋪到正廳,還買下全城焰火,燒了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除了妾室沒有穿正紅嫁衣,一切禮儀比對娶妻照辦,讓人人都知道柳翩翩是父親愛妾,位比正妻。
他不在乎打阿娘的臉。
拜堂時,阿娘遲遲不來,柳翩翩端著茶盞,淚眼婆娑:「姐姐不來,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將軍……我還是不嫁了吧。」
許多雙眼睛都看著。
父親冷哼一聲:「不喝就不喝,她既不認你這個姐妹,你也不必尊她。」
祖母推搡我一下,讓我喊她「柳姨娘」。
可我這個人,向來反骨。
只聽阿娘的話。
我撣了撣被碰過的衣袖,笑得格外甜:
「父親當年在阿娘面前發過誓,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納妾。」
「如今言而無信,阿娘不認的人,我也不認。」
人群里有一瞬的安靜,什麼目光都有。
祖母氣得咬牙:
「你個不孝女,白養你了!」
「真是什麼人養什麼樣的種!跟你娘一樣桀驁不馴!」
父親臉色鐵青,臉上掛不住,抬手就是一耳光:「誰教你的,目無尊長!」
「把你娘叫來!今天她不來,她這當家主母便不用做了!」
一巴掌打得我耳邊嗡嗡作響。
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還不知道,阿娘已經走了,上天下地,不會有人找到她的。
一個月前,我跟阿娘匆匆趕到家時,祖母正在小佛堂對父親用家法。
柳翩翩是祖母收的義女,正在一邊垂淚。
衣領歪斜,露出花枝般秀麗的脖子,幾處曖昧紅痕明晃晃地刺眼。
祖母說,父親應酬,醉酒回家,柳翩翩好心照顧,結果錯把她當成我娘,兩人已有了夫妻之實。
柳翩翩聲音發顫:
「都是我的不是……將軍只是喝醉了酒,並非出於本意。義母,要打要罰都沖我來……您別打將軍了。」
祖父背著手,不聲不響,只連連嘆氣。
祖母勸阿娘將錯就錯,就讓父親納她為妾。
父親厲聲反對。
「娘,你別逼我,我在芸娘面前發過誓,一夫一妻,絕不納妾!」
「我不能言而無信,做對不起芸娘的事啊!」
祖母氣得捶胸頓足:
「你這個沒良心的!翩翩好好的姑娘被你糟蹋了,你讓她以後怎麼活?你這不是逼她去死嗎!」
「芸娘,你倒是勸勸聞景啊……收了翩翩為妾吧。」
柳翩翩的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義母,你別逼將軍了……就當沒發生過吧。」
阿娘向來淡定:
「這事好辦,既然翩翩不想麻煩夫君,夫君亦無納妾的意思,省得以後見面尷尬,那我就在城郊給她置個宅子,奴僕銀兩一樣不缺,以後衣食無憂,作為補償。」
「你們覺得如何?」
話語一落,他們的臉色瞬間變了。
餘光里,我看見柳翩翩悄悄拽了拽父親的袖子,扁了扁唇。
下一刻,阿娘再也忍不住了,桌子一拍:「你們當我瞎嗎!」
「我回來時,看見廚房在煎安胎藥。」
嘴角扯出一個略感荒唐的冷笑,聲音像淬了冰渣子:「不止一次了吧?」
他們這戲演得真足。
上演這麼一出苦肉計,不過想道德綁架我娘。
眾人臉色精彩紛呈。
祖母索性撕破臉:「李芸,你進門十幾年,一無所出,聞景就想有個一兒半女,他錯了嗎!」
「要怪就怪你肚皮不爭氣!」
父親站起來,臉上是忍無可忍的煩倦:「我就是納個妾,怎麼在你這就成了十惡不赦了!」
「你做了十幾年主母,怎麼就不能學學京城那些夫人的氣量?」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心胸狹窄?」
在父親咄咄逼人的斥責中,柳翩翩適時落淚,嗚嗚咽咽,聲聲催人疼,疼得父親越說越激動,字字帶刺,句句剜心。
祖母忙安慰著她保重身子,別哭壞了胎兒。
父親惜花憐花,心疼蹙眉。
沒人看見,阿娘悲涼又絕望的眼神。
我想不明白,父親和阿娘,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他們明明是那樣的相愛。
我小的時候,父親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阿娘,十指緊扣。京都長街上,再恩愛的夫妻都比不上他們兩個。
冬日,他會為阿娘暖腳丫。盛夏,他會搖扇等阿娘入眠。會突然把阿娘抱起轉圈,惹得阿娘紅著臉捶他。
街坊鄰居都笑著搖頭,說宋將軍寵妻無度。
父親總揉著我的頭頂,溫柔地說:
「芸娘為我放棄了太多,我要加倍加倍再加倍地對她好。敏敏長大了也要對你阿娘好,知道嗎?」
我連連點頭。
阿娘救了我的命,讓我有了家,我一定對她好,誰都不許欺負。
許真如書上說的,人會變月會圓。
我不過是跟阿娘去了外地一趟,幾個月沒在家。父親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樣,為新歡奮不顧身,全然忘了對我娘的承諾。
甚至一家子合起來,欺負阿娘。
父親拂袖:「木已成舟,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從今天開始,翩翩就是我的妾室!」
「你們以後姐妹相稱,你是主母,又年長她那麼多,大度些,別讓人笑話。」
「別再說你會什麼永遠消失的話來威脅我,這套把戲,你演了多少年,我都聽膩了。」
說罷,父親摟著柳翩翩轉身離去。
「等等。」
阿娘叫住了他。
阿娘聲音很輕:「宋聞景,你別後悔。」
父親斬釘截鐵:「絕不後悔!」
我身體狠狠一抖。
我知道,阿娘這麼說的時候,她就是要走了。
晚上,她在我額前落下一吻,把我摟在懷裡,哼著奇怪的童謠哄我入睡。
醒來後,全府已不見了阿娘的身影。
父親存心跟她慪氣,再沒踏進阿娘的院子半步,忙著籌備納妾之禮。
直到一個月後的今天,也沒有發現,阿娘真的永遠消失了。
父親讓我滾出喜堂,我甩了個白眼便滾了。
喜堂里紅燭高照,阿娘的院子卻黑漆漆一片,連個燈籠都沒有。
小姑姑提著裙擺追上來,拽住我的手,心虛道:
「敏敏,你父親是三品武將,這個品級的,家中誰沒有三妻四妾。」
「兒女成群,我們家族才能興旺起來。」
「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勸勸你母親,別倔了。」
我冷冷地抽回手。
方才拜堂時,她可是第一個湊上去,乖乖巧巧地喊一聲小嫂嫂的。
我盯著她的眼睛問:「你也覺得他們對嗎?」
說完這句話,我就覺得自己多餘問。
我和阿娘離府的這三個月,她日日在家,怎麼可能不知道父親和柳翩翩的齷齪事,不過選擇裝聾作啞,助紂為虐罷了。
小姑姑出嫁三年無所出,被休回家,祖母嫌她丟人不讓她回娘家,是我阿娘在祖父祖母面前據理力爭。
「不能生育不是她的錯,不管她嫁沒嫁人,難道就不是你們親生的嗎?」」
「宋府永遠是你的家,嫂嫂說了,誰都不能趕你走。」
小姑姑委屈,抱著阿娘哭了許久。
阿娘安慰她,生育不是女子的責任,只是男人加諸女人身上的枷鎖,讓她別自輕自賤。
不嫁人,也能活出個精彩。
若不是我娘堅持,被休的小姑姑如今也不知道在哪裡潦倒度日。
可她呢。
轉頭就把我阿娘賣了!
小姑姑眼神飄忽,不敢看我,咬著唇別過臉。
夜風卷著喜樂聲飄來,我抬頭望月,心裡拔涼。
阿娘心軟,放過自己,但也放過了他們,但我李敏可不是什麼善茬。
這口氣,我咽不下!
新婚夜,聽說父親房裡動靜很大,柳翩翩嗓子都喊啞了。
抬水的小廝面紅耳赤:「敢爬床的就是不一樣,也不收斂些。」
按規矩,新婚後第二日,柳翩翩該給主母敬茶。
可阿娘不在,我杵在門口,說:「我娘走了。」
柳翩翩咬了咬唇,眼眶立刻紅了:「姐姐不想見我,是在生我氣嗎?」
我扯唇一笑:「你聾了嗎?我說阿娘走了。」
我實話實說,柳翩翩卻以為我娘故意不見她。
她倒是會自作可憐,一副被主母欺負的模樣,日日來敬茶,日日給自己吃閉門羹。
我都說膩了。
一連三日皆是如此。
第四日,父親沉著臉,摟著哭哭啼啼的柳翩翩來興師問罪。
「李芸,出來!」
「翩翩視你為姐,誠心來奉茶,你做什麼故意刁難她!」
剛走到院門口,天空炸響一道驚雷,柳翩翩驚叫一聲,怯怯地縮進父親懷裡。
我從阿娘房裡出來,慢悠悠道:「父親對著皇天后土發過誓,若負她必遭天打雷劈。」
我轉念一想,道:
「阿娘又說,跟父親夫妻一場,不想看你遭天譴,只要你把她的玉佩還回來,她就當沒聽過那些誓言。」
「那這個妾室,她也認了。」
阿娘不在,我怎麼說都可以。
父親恍了恍神。
想起一些陳年往事。
以前阿娘跟他玩笑,說她是仙女,說只要集齊兩樣東西,她就能回天上去。
玉佩和羽衣。
「如果你負了我,我就棄了你,叫你永遠都找不著。」
父親當真了,心驚膽戰:「我發誓,永遠不會!」
那年阿娘高燒昏迷半月,父親怕極了她會突然消失,搶過玉佩丟到西湖,哭得一塌糊塗:
「芸娘,你可以打我罵我!但我不許你離開我!」
他以為從此高枕無憂。
其實阿娘離開並不需要那幾件東西。
只是,我一想到她的心意如今被這般糟蹋,就噁心得想吐。
我想把阿娘的東西要回來。
順便刁難一下這對狗男女。
父親回憶了半刻,蹙起眉尖,一臉不耐:「你也信她那些鬼話,你娘試過多少次,哪一次成了。」
「不過是拿來嚇唬我的把戲。」
我才不管。
「你弄丟阿娘的東西,現在她要回來不過分吧?不找就算了……」
我看向柳翩翩,口出惡言:「你就哭著吧,反正一日沒有正妻認你,你一日就是個無媒苟合的女人!」
柳翩翩被我刺得渾身一顫,嗚咽一聲,兩行淚又委委屈屈落下。
明明是這麼造作的姿態,父親偏偏喜愛得緊。
一臉心疼,豁了出去:「好!這個妾室,她認定了!」
要找那玉佩如大海撈針,但我小看父親的決心了。
戀愛腦就是不一樣。
他愛得奮不顧身,不惜花費重金雇了上百人,花了半個月時間挑干湖水打撈。
甚至,還親自下水尋找,結果染了風寒。
柳翩翩去佛堂跪拜祈福,最後虛弱暈倒。
父親心疼,拖著病體去佛堂,將她擁入懷裡,柔情百轉:「翩翩,辛苦你和我們的孩子了。」
柳翩翩撫著肚子,紅了眼。
「我和孩子為夫君祈福,只要夫君早日痊癒,讓我們怎麼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