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像對苦命鴛鴦似的,祖母眼刀丟給我:「都是你那找事的娘害的!」
「夭壽的災星!」
我冷眼瞧著,心裡直發笑。
若真這般情深義重,求神拜佛管什麼用,還不如請個高明點的大夫,抓幾副好藥來得實在。
一番矯情做派,再加一張巧舌如簧的嘴,就是情深似海了。
簡直可笑。
從前父親生病,阿娘都會守在床邊,心細如髮地照顧著。她總說,這裡醫療條件落後,一場風寒都能要人命,所以不能掉以輕心。
阿娘的話我都聽,馬上附和:「我以後也要像娘一樣,對夫君好。」
阿娘卻沒笑,嚴肅告訴我:「對的人才值得你這麼做。」
我點點頭,又懂了。
現在的父親不值得阿娘那般對待了。
我摩挲著袖中的玉佩,心想若阿娘還在,定會笑話自己當年太傻,為了個不值得的男人留在這裡。
十幾年真心,全喂了狗。
沒有阿娘照顧,父親這場風寒,足足折騰了半月才好。
病中的人不免有些嬌氣,他想起阿娘,讓我叫阿娘來看看他。
我回話:「阿娘不在。」
父親一臉不悅:「外面都有什麼啊,總是野出去,一點都不著家。」
那杯妾室茶終於端進阿娘的院子,柳翩翩才破涕為笑。走時,父親三步兩回頭。
半晌,微怒拂袖:「不見也罷,心胸狹隘!」
過了幾日,催家便上門提親,要娶小姑姑。
我路過前廳時,正瞧見小姑姑揪著帕子,臉上紅撲撲的。
她見了我,追了出來,斂下笑意:「別怪我瞞著你娘。」
「若不是你娘善妒之名在外,我也不會被休回家三年都沒人敢娶,家風不好,我嫁不出去的。」
她絞著帕子,欲哭不哭的:「我這身份在家裡多尷尬,我也只能聽我爹娘的話。」
「她有大哥護著,哪裡知道我心裡的苦?」
「我只是想嫁人。」
她也算是阿娘一手帶大的,阿娘待她如親妹,教她女子自尊自愛,不必迎合世俗。
算是白講了。
那個崔家少爺我知道,正妻死了兩年,但家裡妾室通房不少,庶子女就有五六個。
嫁這樣的人,便是出路了嗎?
若阿娘還在,長嫂如母,定不會讓她嫁這樣的人。因為,阿娘心疼她。
但……如今她自己要往火坑裡跳,我又何必攔著?
幽幽怨怨地跟我解釋了許多,不過是想得阿娘原諒。
我抬起頭,扯出個笑,「小姑姑。」
「阿娘沒怪你。」
「還說,既是你所願,便祝你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小姑姑面上一喜,終於笑了。
父親為柳翩翩挑干西湖水的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情義之深重,堪比唐明皇之於楊貴妃。
可是,惡果很快就來了,夏天炎熱少雨,西湖沒水,附近千畝農田遭了旱。
農戶叫苦連天,上門討要說法,日日圍得水泄不通。
「我那兩畝稻子啊!全家的口糧就指著這點地了!」
「什麼情深義重?我呸!分明是色迷心竅!」
「什麼妾室,簡直就是妖女!竟縱容成這樣,遲早遭報應!」
什麼難聽的話都有。
這事鬧得滿城風雨,父親的政敵逮著機會上書彈劾,皇帝龍顏大怒,責令父親善後。
父親回府時臉色冷到極點,狠狠踹開阿娘的房門:「你故意的是不是!」
房裡沒人。
這話我都說倦了:「阿娘不在啊。」
父親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祖母便打斷:
「都是李芸不好,找那什麼勞什子玉佩,興師動眾,搞得民怨沸騰,簡直就是災星!」
柳翩翩扭著腰肢跟過來,柳眉緊蹙,對著內間說:
「姐姐,你出來吧,好好跟夫君認個錯,夫君不會怪你的。」
我又說:「別鬼叫了,阿娘出門了。」
我說實話了,他們又不信。
父親臉色陰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別以為她躲起來就沒事,李芸德不配位,你讓你娘把中饋交出來給翩翩打理。」
冷冰冰下了命令:「還有,此事因你娘而起,讓她去處理好農戶的事。」
這次我沒有頂嘴,而是乖巧應下。
「知道了。」
阿娘說得對,戀愛中的人沒有道理可講,所以,我也沒打算和他們講道理。
他讓阿娘去善後,那我,便幫他「善後」去。
阿娘不在,善後自然都是我出面。
沒人留意我每天早出晚歸,只知道從那日起,沒再有農戶上門訴苦。
都以為是阿娘在周旋。
偶爾出門時遇到上朝的父親,他會說一句軟話:「這些事處理好後,讓你娘來找我。」
「答應了中秋帶她去燈會的。」
我「哦」了一下。
轉眼到了秋收時節,柳翩翩執掌中饋,帶著帳本去收商鋪和佃農租子。趾高氣揚地出門,哭喪著臉回來。
因為田契鋪契上的戶頭全換了東家,她一個銅板沒收到,還挨了頓死要錢的冷嘲熱諷。
那是宋家大半的家產。
家裡沒有一個人坐得住。
父親下朝後第一時間直奔阿娘的院子,攥著拳頭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一家老小。
「叫你娘出來!」
我慢悠悠地跟進去,重複:「阿娘不在啊。」
父親一時間愣住了,過了好半晌,才慢慢開口:「什麼意思?」
有什麼難理解的,我一臉天真:「阿娘不是說了嗎,你負了她,她就棄了你。」
「所以,她走了,回天上去了。」
父親突然僵住,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嘴唇微顫:「……胡說,我不信。」
接著,他衝進內間,瘋了似的翻箱倒櫃,最後在箱底找到阿娘的玉佩和那件羽衣。
兩息時間,已恢復了平靜,一臉嘲諷:
「騙誰呢,不是說要走嗎?沒有這個,她能回哪兒去?」
「說什麼消失不消失,不就是躲起來了嗎,還當真以為我會信。」
「你娘去了哪裡,快叫她回來!」
我眨眨眼。
算了,跟他說不通。
半晌,他甚至還說:「真是長本事了,竟敢捲款逃跑,拋夫棄女。」
我瞪大眼,差點笑出聲來。
這就是同床共枕十幾年的夫妻。
阿娘陪他熬過最苦的日子,替他出謀劃策建功立業,為他操持家宅經商賺錢,到頭來竟是個會偷錢跑路的小偷。
祖母拍著大腿,如喪考妣:
「捅了簍子就跑,不負責任的東西!那是我們宋家的財產啊!」
柳翩翩喟嘆一聲:
「夫人真是的,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耍小性子,卷夫家錢財跑路,按我朝律例,是要亂棍打死的。」
「敏敏,快讓她回來吧,到底是體面人,何必落個罪婦名聲。」
我狠狠瞪她一眼,眸如冷霜,「這些財產是娘自己的嫁妝,當年父親帶她去衙門公證過,契書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再說,阿娘處置農戶,也是父親的命令。」
「阿娘要怎麼處理自己的財產,是她的自由,宋家也無權過問。」
我眼如寒星,嘲諷:「要說亂棍打死,像你這樣婚前無媒苟合,珠胎暗結的,才該亂棍打死。」
「你!」柳翩翩被我懟得滿臉通紅。
「夫君……你看她……」
父親可沒空教訓我。
祖母氣得七竅生煙,跳起來打他:「都是你,蠢死了!現在知道厲害!」
「當年被她迷了心竅,竟答應她什麼財產婚前不婚前的!嫁妝帶進來了就是宋家的家產,她分明蓄謀已久,等著這一天!」
小姑姑哭喪著臉,拽起父親袖子:
「嫂嫂答應過,我要是再嫁,她用私房錢給我添夠八十抬嫁妝的……」
我忍不住冷笑。
父親用軍功換了多少賜田,置辦了多少產業,他們一個個的,怎麼就偏偏盯著我娘的那點?
父親臉色鐵青:「就賠償幾個農戶,怎麼可能要那麼多錢?」
我嘆氣:「父親不當家,自然不知道。」
我拿出帳本,當著他的面打起算盤,噼啪作響。
西湖方圓上百頃的農田,水稻、麥子、藥材不一而足,靠西湖水灌溉,又是快收成的時候。
「幾百畝地一年的收成,是這個數。」
父親看著帳本,臉色越發難看,最終是被我堵得啞口無言。
我轉向小姑姑:「嫁妝的事,小姑姑還是問父親要吧。」
父親篤定阿娘沒有走,只是賭氣躲起來想讓他後悔。
他派兵四處搜查,還懸賞重金。
成功地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娘是個罪婦。
連我出門都被人指指點點,說我是大偷子生的小偷子。
不過,我也不生氣,反正阿娘不在,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我和父親的父女之情,是維繫在阿娘身上的。阿娘沒有生育,從亂葬崗里撿回奄奄一息的我。
祖母幾次將我帶到街上丟棄,父親裝聾作啞,都是阿娘哭著把我找回來:
「我既把她帶回來了,她就是我女兒,你們不想養,我養!」
「要丟就把我一起丟了!」
阿娘真的把我當女兒養,而父親,也開始愛屋及烏。
但從阿娘走的那天起,我父親也沒了。
他不在乎阿娘的名聲,也不在乎我的名聲。
父親寒著一張臉,還說得頗為無奈:「我不會讓人給她亂棍打死的,我不這樣逼她,你娘不會現身。」
「你娘最疼你了,不會不管你的。」
可是,我娘始終杳無音信。
府兵把附近幾洲都翻了個遍,官道、小道、碼頭、客棧,連個影子都沒找著。
更深露重,我經過阿娘的院子,看見父親坐在梨花樹下的鞦韆上,肩頭落了幾片樹葉。
那鞦韆是我八歲那年,阿娘畫的圖樣,父親做的木工,我們三個人一起拼起來的。
父親坐了一會,眉頭越蹙越緊,最後,厭煩起身,對著阿娘經常坐的位置吼:
「愛回不回!」
「大丈夫何患無妻,你不回來,這正妻的位置就只能是翩翩的!」
父親做的蠢事很快又遭了報應。
這天我剛從外面回來,就聽見小廝慌慌張張衝進院子大喊:「老爺!將軍!崔家來人要退親!」
他大張旗鼓通緝髮妻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崔家又覺得宋家門風不正。
小姑姑急得哭紅了眼。
「崔家說了,除非嫁妝加到一百八十抬,否則這婚事就作罷。」
「哥哥……怎麼辦……」
柳翩翩在一邊聽著,臉色難看,扶著剛顯懷的肚子,為難道:「家裡哪有那麼多錢。」
「我這胎懷的是男孩,往後養育孩子,將來官場打點,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現在這錢可不能亂花啊。」
「再說了,二婚的姑娘要這麼多嫁妝才能出嫁,傳出去,讓人還以為我們宋家姑娘多廉價呢。」
「對方不過給百兩聘禮,我們嫁個姑娘總不能倒貼出去吧?」
「崔家不肯娶,便不嫁吧,把禮金放低一些,多的是人娶。」
小姑姑氣得渾身發抖。
崔家老父是內閣大員,崔公子是長子嫡孫,這已經是小姑姑能攀上最好的第二門親事。
傻子都聽得出來她的私心。
小姑姑氣急敗壞,口不擇言:
「你算什麼東西,有你說話的份!」
「不過是個爬床的賤婢!宋家家產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柳翩翩立刻紅了眼眶,扯著父親的衣袖委屈地輕喚:「夫君……我說話有些直,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是為宋家著想。」
父親面色沉沉,不發一言。
小姑姑不可置信,後退一步,又轉向一邊不說話的祖父祖母,皆是一臉不願意。
不需要時間,他們已經權衡好利弊。一個被休的姑娘,哪有他們未出生的寶貝孫子重要。
「你們……」
小姑姑傷心欲絕,哭著跑開了。
退婚一事關乎宋家顏面。
宋家丟不起這個臉,不想退婚,但又不樂意出這個錢,又想起我娘來。
我轉身要回房,父親將我攔下,煩躁道:
「你娘到底躲哪兒去了?快叫她回來收拾爛攤子!當初可是她答應給你小姑姑添嫁妝的!」
「叫她拿錢出來,把嫁妝補上!」
我一臉奇怪:「連父親的府兵都找不到阿娘,我又能去哪裡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