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們六神無主的神色就解氣。
惡劣一笑:「祖母不是怕給了嫁妝,以後沒錢養孫子嗎?」
「現在擔憂這個還為時尚早,這孩子還一丁點大,生不生得下來,還是個未知數呢。」
我說完就揚長而去,沒理祖母在身後的尖聲咒罵。
當天晚上,我還沒動手呢,柳翩翩就小產了。
她半夜起床,被人推下樓梯,被人發現時,正躺在地上疼叫,地板暈開一片猩紅。
父親什麼都不問,非說是我做的,巴掌狠狠打了過來:「孽畜!小小年紀就如此歹毒!」
他目眥欲裂,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剝。
接著,將我拖到小佛堂上請家法。
祖母捶胸,指甲幾乎戳到我臉上:「宋家的獨苗苗啊!你個賤種!要害我宋家絕後,我要活剮了你!」
還算疼我的祖父背著手,深深嘆了一口氣:「家門不幸啊……」
我腰杆挺得筆直,鞭子落下之際,突然笑出聲:
「祖母何必愁宋家無後?」
「祖父在青樓有個相好,長期包養著,生了個兒子都十歲了,過兩年也能議親了,到時候給祖母開枝散葉,兒孫滿堂!」
鞭子停在半空。
祖母如遭雷擊,祖父臉色煞白。
阿娘教的,如果問題解決不了,就鬧得更大一些,讓大家來解決。
祖母是人精,一眼就看出祖父眼裡的心虛,尖叫幾乎能掀翻屋頂:「啊——竟是真的!?你對得起我!」
撲上去就和祖父扭打在一起。
她一個女人,怎麼打得過老當益壯的祖父。
祖父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沒了往日的沉默穩重,怒罵:
「我有個紅顏知己怎麼了!我沒帶到你面前,已經給你面子了!」
「官場應酬,男人誰沒有個紅袖添香,這也避免不了,她孩子都生了,我總不能棄了她。」
「你讓聞景納妾,還以為你度量長進了,豈料還是這般心胸狹隘!」
「還沒有我的巧兒來得大度!」
這些年,祖母沾沾自喜跟祖父白頭到老,相守一生,不過是我阿娘幫她擺平了而已。
當年那青樓女子懷孕,還想上門要名分,是阿娘從中周旋,不許她鬧到府里,這才保全了祖母顏面。
沒有一個女人能容忍丈夫有二心,什麼大度,什麼度量,不過是委屈自己憋著罷了。
此事發生在祖母身上,不會做得比我娘好了。
小佛堂里,祖母的炮火完全對著祖父,沒人管我。我揉揉膝蓋,哼著小曲走出佛堂。
祖母不想看祖母那張日漸猙獰的老臉,乾脆收拾了行李,直接住到青樓去,一家三口團團圓圓。
祖母一夜白頭,找父親做主。
父親只想到阿娘:「這麼大的事,你娘為什麼不告訴我?」
「現在鬧成這樣!去,把你娘叫回來處理!」
還下了最後通牒:
「再不回來,別怪我翻臉,我就把柳翩翩抬為正室,以後她想回來,只能為妾!」
我一邊臉還腫著,說話模糊不清:
「此時還需要怎麼處理?納妾便好了。」
「祖父不就是有個紅顏知己嗎,父親也有一房妾室,應該也能理解。父親該去勸勸祖母,做女人就該大度些。」
父親臉色一陣青一陣黑,好不精彩。
祖母不甘心,帶了婆子小廝上門抓姦,像個潑婦一樣當街大罵,為逼賤人現身,甚至放火燒樓。
沒傷人命,但三層重檐大樓付之一炬,宋家幾乎賠光了家產。
從前,祖父和父親都只有一妻,人人都道宋家父子是好男人表率,夫妻恩愛,家宅和睦,如今卻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話——老的偷養青樓女子十幾年,小的睡上義妹的床。
一家子腌臢骯髒,內宅烏煙瘴氣。
父親這些年攢下的軍功,加上宋家婆媳持家有方的賢名,本來內閣都將父親名牒遞上御案,準備請他一個侯爵之位,祖母一個誥命夫人之位。
一夜之間,多年心血全都付諸東流。
政敵逮著機會,彈劾的摺子紛紛呈上御案,斥他家風不正,德行有虧,不堪封誥。
宋家亂成一鍋粥,都盼著我娘回來主持大局,可是上天入地,他們都沒有我娘的一點消息。
崔家徹底不想娶小姑姑,小姑姑氣哭了,衝進柳翩翩的院子惡罵:
「都是你這個狐狸精害的!是你把我嫂嫂氣走了!那天怎麼沒把你摔死!」
兩個女人當場撕打起來,抓得滿臉血痕。
柳翩翩委屈,哭哭啼啼地去找父親告狀,父親卻一聲不吭,站在光禿禿的梨花樹下發獃。
柳翩翩只是個美麗的廢物,仗著自己受寵愛,平日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稍有不滿意便要委屈落淚。
她日日受小姑姑白眼,她哭。
家裡不復以前富貴,吃不上蟹黃橙酥、山參燕窩,她又哭。
父親遲遲不提她為正室,她委屈,還是哭。
柳翩翩深諳眼淚是女人的武器,扯著父親的袖子,抬起淚眼,哭得梨花帶雨。
父親煩不勝煩,暴怒:「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能不能像她那樣,拿出點血性和魄力來!」
小姑姑為了婚事每日愁容滿面,最後,是我掏了私房錢,給她湊夠八十抬嫁妝,崔家才沒再提退婚之事。
她出嫁那日,一臉憤憤,誰都沒謝,卻單獨來謝我。
我笑笑:「雖然阿娘不在,但我想這也是她的意思,定是希望你心想事成的。」
她以為嫁進崔家就是另一番天地,卻不知自己跳了火坑。
回門那天,小姑姑是一個人哭著回來的,一進門就哭著跑去我娘院子。
「敏敏,嫂嫂什麼時候回來……」她哭得妝都花了。
她哭得委屈,想我娘出面給她撐腰。
她以為自己是崔公子正室就能高枕無憂,但新婚夜,妾室只是裝心絞痛就把新郎從新房叫走,狠狠羞辱了她。
她端起正室身份,第二天要給小妾下馬威,小妾卻取笑她是下不了蛋的雞。
「你可要好好巴結我,說不定我兒子會看你可憐的份上,以後還能給你養老送終。」
她找夫君理論,卻被他冷冷一眼釘在原地:
「我娶你,要的是一個能安分守己幫我管好內宅的夫人,而不是一個只會爭風吃醋的嫉妒婦!」
「能忍就忍,忍不了的,滾回宋家!」
小姑姑從小被捧在掌心裡長大,沒受過這樣的羞辱和委屈,她想著,若是阿娘在,定會給她撐腰出主意。
我卻笑出了眼淚:「我娘走了啊!」
怎麼就沒有人相信呢。
初雪落下的那日,父親依舊沒能找到阿娘。恰逢三州叛亂,父親接了聖旨去平亂。
柳翩翩在門前送行,喋喋不休:
「夫君,平亂回來得了賞賜,妾身想要換一隻金步搖。還有,青州有白狐,可好看了!夫君幫我帶一件白狐大氅吧。」
我站在一旁,臉上憂心忡忡:
「父親,戰場刀劍無眼,功名利祿都是身外物,刀劍無眼,保重自己才是。」
「敏敏什麼都不要,只要父親平安歸來。」
這一瞬間,父親張了張唇,抬手揉了揉我的發頂。
他納妾以來,我們一直針鋒相對,這是他難得的一次柔軟。
然後才看了柳翩翩一眼,卷著濃濃的失望。
父親意氣風發地出發,可他忘了以前他每次出征都是帶上阿娘的。阿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熟知兵法,每次都是她出謀劃策。
這次沒有阿娘,父親捉襟見肘,對著叛軍節節敗退,折損了朝廷大半兵馬。
消息傳回京城,滿朝譁然。
皇帝摔了奏摺怒喝:「沒了髮妻,他連仗都不會打了?」
將軍錯判軍機導致兵敗,乃是失職,是要領罪的。
皇上下令,將父親革職查辦。
父親負傷回來的時候,一身布衣,鬢角斑白,憔悴不已,整個人灰濛濛的。
他在床上昏睡了三日,悠悠醒來時,脫口就喊了阿娘的閨名:「芸娘……」
睜開眼,卻只看見我。
眼底的光瞬間暗了下去。
「……你娘呢,怎麼還沒回來?」
「敏敏,我想你娘了,她什麼時候回家?」
「讓她來看看我吧。」
我垂著眼帘,深深嘆了一口氣:「父親,阿娘真的走了,上窮碧落下黃泉,誰也找不到她了。」
父親瞪大眼,眼裡有些血絲,他懷裡還抱著那件奇裝異服的羽衣,掌心扣著的玉佩幾乎要割穿皮膚。
「別騙我,她的東西還在……她能回哪裡去……她就是躲起來了。」
「是我的錯,她不喜歡柳氏,那我把柳氏趕走,以後只對她一個人好……」
我輕輕一笑,俯身湊近他耳邊,解氣道:
「其實阿娘騙你的,她離開根本不需要這兩件東西。」
「她走了,在你說要納妾的第一天。」
父親身體狠狠一顫,他仿佛不可置信,死死盯著我,想從我眼裡找出一點撒謊的心虛。
「阿娘給您留了信。」
本來阿娘第一天走的時候,我就應該拿出來,但我改變了主意。
那多沒意思,我要他比阿娘心痛一百倍。
阿娘不善詩詞,從書上抄了一句:【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夜風颯颯,枝頭杜鵑夜啼,泣血長鳴。
布穀,布穀,不如歸去。
末尾,還添了句:【姐不喜歡用二手貨,拜拜你了呢!】
父親盯著信紙,血色一點點從臉上褪去,最後,噴出一口鮮血,痛徹心扉。
晚上,我走進阿娘的院子,坐在銅鏡前梳妝,唱著阿娘教我的童謠。
子時剛過,鏡面突然泛起金光,阿娘穿著一身我從沒見過的漂亮衣裳,笑盈盈地從鏡中走出來,一邊嘟嘴抱怨:
「事情辦完了嗎?」
「真是的,讓我好等。」
我眼眶一熱,撲進她懷裡:「阿娘!我想死你了!」
其實阿娘說的「永遠離開」是騙父親的。這面銅鏡是通往她世界的門,只要在特定條件下,阿娘還是可以回來的。
上次,阿娘走前很不舍:「敏敏不是孩子了,你是個獨立的個體,我不能決定你的人生,私自帶你走,去面對全新的環境……」
我毫不猶豫:「阿娘去哪我去哪!」
阿娘高興得哭了。
但我說:「但……我還有點事,想做完再走。」
阿娘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救了我的命,給了我家,我絕不允許那些人傷害她之後還能逍遙快活。
所以我要留下來,給阿娘出一口氣!
今晚,是我們約定好的,一起離開的日子。
永遠離開。
阿娘牽起我的手,笑盈盈:「那就走吧!」
毫不猶豫地跟著阿娘踏入鏡中。
阿娘的銅鏡很神奇,我在現代,也可以通過銅鏡看到宋家的一切。
那日之後,父親一病不起,幾日功夫,那張俊朗的臉就瘦脫了相,眼窩深陷,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
他瘋了一樣,不吃不喝,日日在阿娘的院子徘徊,抱著那件羽衣喃喃自語。
柳翩翩抹著眼淚湊上去:
「姐姐走了就走了。夫君,你說的,姐姐不回來就抬我做正室,什麼時候……」
父親充耳不聞。
幾天後,柳翩翩被祖母抓到偷拿家裡僅剩的錢去揮霍, 買些沒用的駐顏聖品、西洋玩物。
祖母這個人,眼裡只有兩個子,一個是兒子, 一個是銀子, 偷家裡的錢如同要她老命, 當下將柳翩翩這敗家的上了頓家法,趕出家門。
以前父親每次受傷, 娘都有一種叫什麼青黴素的神藥, 一針下去病就好了。
如今沒了阿娘, 他的傷愈發不好。
阿娘對這些漠不關心, 倒是我天天捧著薯片, 蹲在銅鏡前看得津津有味。
兒子重病,祖母無人撐腰, 祖父在這個時候將那青樓女贖身,並讓私生子認祖歸宗,把祖母氣得撅了過去。
祖母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我:
「敏敏呢, 那丫頭去哪了?」
祖母想起我的好來。
以前家中, 除了阿娘打理內外, 就數我凌厲理事, 她覺得我能感同身受,跟她同仇敵愾。
可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我也不見了。
父親跌跌撞撞撲到我院子裡,只找到一封信:
【父親,你和祖母打得我好疼。我跟阿娘走了, 我要找個不打我的後爹。】
【拜拜你了呢!】
父親捧著信,眼裡最後一點光也沒了:「敏敏……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敏敏!」阿娘在花園喚我。
「來啦!」
這地方真的是仙境。我有外公外婆,有舅舅舅媽, 我能上學讀書。女人,不一定要傳宗接代、相夫教子,我想做什麼都可以。
那真是太好了!
夜裡, 雪花撲簌簌下,睡夢中的宋聞景突然驚醒,沒來由地淚流滿面。
他滿臉恐懼, 跌跌撞撞地闖進李芸的屋子, 站在那面銅鏡前。
恩愛兩不疑, 結髮為夫妻。
他記得,無數個晨昏,他在銅鏡前,為她梳妝, 為她描眉……
夜風刺骨,檐下冰凌懸掛,就在冷得滴水成冰的時節,無火無雷, 那面銅鏡卻在他面前緩緩燃起,消融。
宋聞景渾身顫抖, 終於明白了什麼, 徒手去撲那團火:「不要!不要……芸娘……別走……」
「我錯了……我錯了,你回來……」
連接兩個世界唯一的通道。
沒了。
第二天早上, 送藥的下人發現宋聞景時,人已經涼透了,懷裡緊緊抱著一團焦黑的銅塊。
「不好啦!將軍斷氣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