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東西絕對不能讓裴雲湛看見!
我將指甲蜷在手心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自己冷靜起來。
我屏退眾人,宮中只剩我們兩個,我靜靜凝視江浸月。
她有把柄在手,底氣十足,即使站在下首,也毫不客氣地仰頭直視我。
「我一直想問問你,為什麼要數次陷害我?」
我一一列舉出來。
最開始,是她假孕爭寵,月份漸漸大了瞞不住,便邀我一同賞花,再不經意地絆了一跤,孩子沒了。
那一日,裴照雪失望地看著我,劈頭蓋臉打了我一巴掌。
後來便愈演愈烈,她自己失足落水,卻說是我精心算計。
宮外時疫,言兒體弱,我百般看顧著,她卻悄悄調換了言兒飲茶的器具,導致言兒染上天花,險些熬不過去。
對我下手尚且可以理解為女人之間的嫉妒,對稚子使手段,卻只能說是惡毒。
「她必定是有苦衷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裴照雪在我耳邊不耐地斥責一句。
我無力地閉上眼睛。
原來愛和不愛是這樣的,縱使江浸月惡毒,不擇手段,他依然會無條件包容。
我拿出最後的殺手鐧。
「後來我終於知道,你如此行事,是受命於父兄。」
後宮從來不止是女人的天下。
當初我父親領兵時,治下嚴明,發現自己有部下侵吞百姓私產、強占民女後,當即將其斬殺。
他殺的那個部下,是江浸月的長兄。
再後來,父親又上摺子給先帝,狠狠參了江浸月父親一本,羅列出他收受賄賂的證據,導致他被貶官謫居。
因此,江家上下都將我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江浸月變了臉色。
「是!皇上的恩寵有什麼可足道的,但我們兩家是世仇,不殺你,我無以為我父兄報仇!」
她的聲音尖利,半點沒有從前嬌滴滴的樣子。
裴照雪陡然安靜下來。
我心中暗笑,陛下啊陛下,你還沒有見過心上人的這般模樣吧。
「你其實從未愛過陛下吧?」
我站起身,冷冷俯視江浸月。
我在試探,必定要讓裴照雪對江浸月生出嫌隙來,以便叫他痛徹心扉。
才好叫他知道,他從前有多眼瞎心盲。
我是通幾分藥理的,每月初一十五,裴照雪來我宮中,我必定會趁他熟睡時,為他看脈象。
起初愛他的時候,是為了想要他身體康健。
後來相看兩厭,目的就變成了掂量他什麼時候能死。
他的脈象越來越虛浮,像是中毒之兆,能對他下手還不被察覺的,也只剩下江浸月一個人。
左右四下無人,江浸月笑開,笑得近乎前俯後仰。
「是啊,誰會愛皇帝?他在寵幸我之前,不知沾染了多少女人,我嫌他噁心還來不及。」
「我喜歡的人是謙謙君子,原本我們馬上就要完婚的,因為皇帝對我一見鍾情,我就要入宮。我不僅在他吃食中下毒,還日日祈禱他快些死,讓我懷上和心上人的孩子。」
她眉眼浸染上瘋狂。
裴照雪在盛怒中,吐出「毒婦」二字。
這一次終於不是罵我了。
我高聲問——
「陛下,可都聽清了嗎?」
江浸月瞳孔猛然緊縮。
「陛下?不可能,他已經死了,這不可能!」
她尖叫起來,指著我。
「你不要裝神弄鬼,我不怕你!」
我早已命人端來啞藥,令她此生再不能言語,然後搶走了她手中的奏摺。
裴照雪聲音虛弱,低聲告訴我玉璽放在哪裡。
他出宮前,將玉璽藏了起來,地點沒有告訴任何人。
因此,雖然言兒明日登基,但我們至今還在找這個東西。
雖然是死物,但我怕有人會置喙言兒得位不正。
如今也算了結我一樁心頭大事。
「別傷害她!」
裴照雪的聲音仿佛在一瞬之間蒼老,然而還惦記著江浸月。
我冷笑一聲。
「你是情種啊你。」
然而,我到底信守了承諾,抑或者,對這對苦命鴛鴦起了一絲惻隱之心。
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有一日會差點被這惻隱之心害死。
5.
言兒登基後,裴雲湛親自教他詩書騎射,又整日處理政事,片刻不得清閒。
好不容易到了他的生辰,裴雲湛放了他一天假,問他有什麼心愿。
言兒年紀尚小,還有幾分稚子之氣。
「想要皇叔和母后一起帶朕出宮去玩。」
我臉上的笑意收斂三分。
從前裴照雪和言兒不親,因為他總是訓斥、責罰言兒,縱使言兒是嫡長子,太子之位也遲遲空置著。
如今的裴雲湛截然相反,既是嚴師,更是慈父,言兒對他生出濡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然而,孩子不懂事,我卻知道,寡嫂和皇叔的關係實在微妙,平日裡也儘量減少和裴雲湛接觸。
見我遲疑,言兒將臉蛋埋在我手心中撒嬌,長長的睫毛掃過我掌心。
「可以嗎,娘親?」
裴照雪在我耳邊冷哼。
「沒有帝王之相的軟骨頭,自小便不聰明。」
我自袖中攥緊拳頭。
我的言兒分明聰慧懂事,無一處不好,他的生父卻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吝於讚美哪怕一句。
他這話倒激發了我的逆反心。
裴照雪越不想要我做什麼,我偏偏要做。
我揚眉笑起來,對言兒溫聲細語。
「每月月末,皇叔都要考你的功課,你若是能對答如流,娘親便答應你。」
我抬頭看裴雲湛,他朝我輕輕頷首。
到了他生辰那日,我們果真喬裝打扮一番,出了皇城。
原本是很從容的,但京中有人跑馬,速度極快,直直地朝言兒撲過來。
眼看著馬腿就要踩到言兒,裴雲湛和我一同衝上去,將言兒撲倒在地上。
我們靠得極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因為用力而緊繃的腹肌。
我閉了閉眼,在心中默念一句色即是空。
裴照雪在我耳邊,近乎破口大罵成何體統。
旁邊的百姓將我們扶了起來。
「幸好你們夫妻二人反應快,不然孩子可就遭罪了。」
我正想糾正,裴雲湛不是我的丈夫時,他已開始追問。
「京中不許跑馬,是何人如此張揚跋扈?」
有人呸了一聲。
「江丞相家的次子,出了名的紈絝,壞事都要做盡了,現在還算好的,先帝在的時候,江家仗著出了位貴妃,更加作威作福,京中無人不知。」
又是江浸月的哥哥。
裴雲湛極快地鬆開了我,耳朵上的一抹紅卻久久消散不去。
他正了正神色,眼中晦暗。
「江家如此行事,不會長久的。」
旁人只當他在說笑,我卻知道,今日之事,已被他記了一本。
其實從前也有正直的言官,給裴照雪上摺子參過江丞相。
但裴照雪同江浸月感情正篤,她吹一吹耳邊風,裴照雪便將摺子駁了回去。
裴雲湛攝政後,卻治下嚴明,已經面斥了江丞相許多次。
他到底是同他哥哥不一樣的。
因為方才的風波,我和言兒的腿上都有擦傷。
此次出行輕裝簡從,沒有帶太醫,傷口卻要及時處理。
裴雲湛去醫館中買了藥,敷在我的傷處。
同裴照雪久伏桌案的清瘦不同,裴雲湛常年習武,雙手帶著薄繭,有力極了,手背青筋暴起。
我沒來由舉得有些燥熱,舔了舔嘴唇。
「你果真是不知廉恥的女人。」
裴照雪變成一個孤魂野鬼,還在我耳邊呶呶不休。
我有些煩他,更生出了幾分逆反心,軟下聲音來,將手覆在裴雲湛手背上。
「多謝。」
裴雲湛的手肉眼可見地顫抖一下,極快地收回去,像是被燙傷一般。
我牽了牽唇。
說我不知廉恥是吧,那我便將不知廉恥貫徹到底嘍。
他裴照雪後宮佳麗三千,我卻孤枕難眠,這原本就不公平啊,不是嗎?
6.
裴雲湛派大理寺卿秘密調查江丞相一家,對方動作極快,羅列出江丞相的十三項罪名,每一樣都是足以殺頭的死罪。
我看到罪狀時,腦中混沌一片,手顫抖得連紙張都拿不住。
原來我的父兄不是死在敵人手中的。
當初我父兄在邊關駐兵,苦苦鏖戰,裴照雪派了糧轉使,往前線押運糧草。
那位糧轉使是江丞相的部下,聽了江丞相的令,在路上多有拖延,以致大軍彈盡糧絕。
我父兄是被自己人活活拖死的。
我短促尖叫一聲,眼淚落到奏摺上,身體輕飄飄的,喪失了知覺。
倒下去之前,我仿佛被誰接住,牢牢地抱起來。
再醒過來時,裴言坐在我床前,眼中已經有了紅血絲。
小小的手,試探著放在我額間。
「母后寬心,朕已經下令,誅殺江丞相的九族,以報從前之仇。」
可怎麼足夠呢?我的父親和兄長再也回不來了。
我似哭似笑。
悲痛中卻還記得,言兒明日要上朝,不可耽誤他。
我命太監帶他去更衣就寢,而後在顫巍巍的燭光中,對著空氣嘶吼。
「出來!」
裴照雪一整日都沒有動靜了。
這件事沒有他的手筆嗎?
我父兄去邊關時,裴照雪帶我去為他們送行。
然而大軍還未走遠,裴照雪就變了臉色,再也裝不下去,將我圈禁在宮中。
他命人押運糧草時,我曾經跪在他殿前苦諫。
「糧草押運是大事,父親的副使經驗豐富,為人又正直,從前先帝都是委任於他的。求陛下恩准。」
字字錐心泣血。
為了要他答應,我甚至捧出自己的鳳冠。
「求陛下允了此事,臣妾願用皇后之位來換。」
裴照雪是如何回應我的呢?
他不耐地斥責我,說後宮不得干政,說我婦人之仁,說我們謝家排除異己,結黨謀私。
那時,他對謝家已經忌憚至此了。
為了平衡,他一定要任用與謝家政見相左的官員,以致釀成慘案。
「你難道不知道,江丞相會從中下手嗎?」
我沉聲質問,聲音嘶啞。
「這個人,是貴妃舉薦的,我以為,他做事忠心耿耿……」
良久,裴照雪的聲音想起,帶著三分愧疚,氣息有些不足。
又是貴妃。
貴妃出現之後,我恍然發覺,這個人從未愛過我,只是利用罷了。
他高貴的愛情毀了我,也毀了我原本幸福的家。
可他就算是死了,也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不急著去轉世投胎,卻來死死糾纏我。
「你怎麼不死得乾乾淨淨呢?滾,給我滾啊!」
在我的怒吼聲中,裴照雪竟現了形,淡淡的一層影子浮在空中,歉疚地看我。
我自枕下取出匕首,朝他揮過去,卻直直穿透了他的身體,根本傷不到他分毫。
天道竟如此不公!
如此往復幾下,我沒了耐心,視線忽然落在牆上的帝後畫像上。
作這幅畫的時候,我們剛新婚,我臉上還帶著少女的羞赧,並不知道這是我未來一切不幸的開始。
我忽然著了魔一般,自中間將帝後二人劈開,然後將裴照雪的那一半燒掉。
火光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