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我若珍寶的未婚夫,踏入京城不過三月,便被繁華迷了眼。
面對同年的嬉笑:「陸兄,嫂夫人怎是個啞巴?」
陸九霄急急撇清:「莫胡說,她只是在我家借住的遠房表妹。」
公子哥拉他去喝花酒,臨行前再三保證:「放心,我只喝酒,旁的一概不碰。」
翌日歸來,卻沾染一身脂粉香,頸間紅痕刺眼。
我還沒說話,他先皺了眉:「來日我出入官場,這等應酬避無可避。你若連這點事都容不下,將來如何做我的妻?」
後來他高中狀元,打馬遊街,太傅千金的花枝砸中他的帽檐。
當晚,他撞開我的房門,一臉春風得意。
「太傅千金知書達理,賢惠大度,肯允你做我的平妻,與她一同過門。到時候她掌家,你只管享清福。」
我點點頭,連夜收拾包袱,頭也不回地跑了。
半路卻被人截下——
他說他叫陸沉淵。
是我真正的未婚夫。
也是陸家戰死三年的長子。
1.
貢院門開,陸九霄被一群同年簇擁著出來。
我上前迎他,卻被幾個公子哥擠到角落。
「陸兄可算出來了!這幾日憋壞了吧?走,前面醉春坊新開了場子,我做東,請你們嘗嘗鮮!」
陸九霄看到了我,越過幾人快步朝我走來,神色慌亂:「寧寧,那位是禮部侍郎的公子,推脫不得的應酬。你先回去,乖。」
我望著他,沒動。
他忙又補了句,語氣急了些,帶著哄勸:「真的,就喝幾杯酒,旁的一概不碰。」
話音未落,便被那群人半推半拉拽走了。
我怔了片刻,提著食盒往回走,沒走幾步,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他沒有帶傘。
猶豫了瞬,還是返了回去。
醉春坊離貢院不遠,還未走近,就聽見坊門口傳來笑鬧聲,是陸九霄他們。
「陸兄,方才那位是嫂夫人?瞧著怯生生的,怎麼不說話?莫非是個啞巴?」
我指尖一緊,攥得傘骨發顫。
我不是啞巴。
只是幼時被濃煙嗆壞了嗓子,開口費力,索性少言寡語。
在揚州時,也有人這般嚼舌根,每次陸九霄都紅著臉跟人吵,說我只是不愛說話,輪不到旁人置喙。
有次還跟人動了手,手背蹭掉好大一塊皮,我心疼得直掉淚。
「哭什麼?」他反而笑了,用另一隻手揉我頭髮,「以後誰欺負你,我就揍誰。」
京城不比揚州,我擔心他得罪人,欲上前勸阻。
卻聽他急道:「莫胡說,她只是在我家借住的孤女,算是我遠房表妹。」
腳步,生生釘在原地。
「遠房表妹?那你方才還跟她低聲下氣,陸兄,你這是懼內啊,連個表妹都管著你?」
鬨笑聲炸開來。
隔著迷濛的雨幕,我看見陸九霄的臉在燭光下漲得通紅,是羞惱,是難堪。
他急切證明自己,手臂猛地一伸,粗暴地攬過一個穿著薄紗、酥胸半露的姑娘。
雨下得更大了,打在油紙傘上,噼啪作響。
2.
日上三竿,陸九霄才帶著一身濃烈的脂粉香和宿醉的酒氣,腳步虛浮地回來。
視線不經意掃過他松垮的領口,幾點嫣紅,像被人用唇碾過,艷得刺眼。
我還沒攢起半分質問的力氣,甚至眉頭都沒蹙一下,陸九霄倒先炸了。
「謝纓寧!你那是什麼眼神?」
我被他吼得一怔。
他往前逼了兩步,酒氣噴在我臉上:「來日我出入官場,這等應酬避無可避。你若連這點事都容不下,將來如何做我的妻?」
我望著他,眼眶一下子就熱了。
他何曾對我這般疾言厲色過?
從前在揚州,他哪怕喝得爛醉如泥,回來也會晃悠悠湊到我跟前,握著我的手傻笑,說「寧寧等久了吧」。
那時他看我的眼神,軟得像江南的春水。
可眼前這人,眉峰擰著,眼裡全是不耐煩。
陸九霄大概見我眼圈紅了,語氣稍緩:「我喝了酒,說話沖了些,但也是為了你好。往後我官做大了,同僚間互贈美婢嬌妾是常事,到時候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你難道要日日哭鬧?」
我沉默著,只是定定地望著他,試圖從這張熟悉的臉上,找回一絲過去的影子。
陸九霄被我盯得渾身不自在,別開眼:
「父親升遷的調令下來了,過不了幾日,全家便會遷來京城,你收拾出兩間朝南的正房,添置些合用的物件。」
「還有一個月就是殿試,我得全心準備,沒事莫來擾我。」
「還有,別瞎出去亂逛,京城不比揚州,萬一衝撞了誰,我還得為你操心。」
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內室。
我站在原地怔愣許久。
原來有些人變了,真的就像換了個人,連從前眼裡的光,都成了扎人的刺。
3.
殿試放榜那日,我提前包了酒樓臨窗的位置。
陸父陸母昨日已到京城,此刻正坐在我身旁,頻頻往樓下望。
街上忽然一陣喧譁,只見一甲三名打馬在前,最前頭穿著嶄新的狀元紅袍,正是陸九霄。
陸父陸母激動得老淚縱橫:「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我望著那抹紅,也跟著彎了彎唇。十年寒窗終得所願,我是為他高興的。
打馬行至樓下時,陸九霄忽然抬了頭,卻是望向對面的繡樓。
雕欄玉砌間,一位盛裝華服的少女含笑凝望,帶著毫不掩飾的傾慕。
她手中拈著一枝新折的海棠,皓腕輕揚,花枝砸在陸九霄的帽檐上,彈了彈,正好落在他懷中。
陸九霄穩穩接住,對著繡樓方向展顏一笑,風流盡顯。
遊街結束,小廝氣喘吁吁跑回來報,說狀元郎被太傅請去府中敘話,怕是要留到夜裡。方才那位擲花的少女,正是太傅千金林清漪。
陸父陸母聞言狂喜,可餘光掃到我,臉色又垮了下來。
我藉口去沏壺新茶,剛走到月亮門邊,聽見他們壓低的說話聲。
「二郎高中狀元,又得了太傅青眼,只要娶了林小姐,將來封侯拜相都不是難事。」陸母聲音難掩激動。
陸父沉聲:「話是這麼說,可纓寧還在這兒,她跟二郎娘胎里就定的親。謝家跟陸家,幾代的交情。」
陸母惱怒:「她如今哪還配得上二郎?一個孤女,命硬得像塊石頭,剋死全家,又剋死咱們淵兒,現在又來礙霄兒的前程,當年那場大火怎麼就沒把她燒死?」
陸父呵斥:「慎言!謝家滿門忠烈,是為國而死!」
陸母冷哼:「我不管,咱們養了她這些年,錦衣玉食,已是仁至義盡。反正當年那份婚書早燒沒了,定親的長輩也都死無對證,索性就當沒這回事。」
房裡靜了片刻,傳來陸父一聲長嘆:「也好,往後只當她是陸家親女,等二郎完婚,給她尋個好人家,也算對得起她,對得起謝家。」
我輕輕退了兩步,轉身往自己屋裡走。
他們說的,倒也不算錯。陸家養我八年,吃穿用度從未短缺,與陸九霄並無二致,他們的長子陸沉淵更是救過我的命,陸家確實不虧欠我什麼。
正好,我也不想嫁陸九霄了。
4.
陸九霄成了新科狀元,忙得腳不沾地,連著好幾天見不到人。
我也忙。
陸家水漲船高,各類詩會、花宴的帖子遞進來不少。
今日接到永寧侯府的帖子,說別苑桃花開得正好。
陸母催著我去:「永寧侯尚未娶妻,年紀輕輕但戰功赫赫,就是聽說從前打仗傷了腦子,不知前塵往事。」
我到永寧侯別苑的時候,卻見陸九霄也在,正微微傾身,與身旁的少女低語,側臉線條溫柔。
林清漪掩唇輕笑,眼波流轉間,矜貴又嫵媚。
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人群,精準地落在我身上。
「那位便是陸郎常提的表妹吧?」
陸九霄循聲抬頭,瞧見是我,當即皺眉:「你怎麼來了?」
林清漪蓮步輕移,親昵地挽上我的胳膊:「陸郎這是說哪裡話?表妹也是姑娘家,自然愛湊這些熱鬧。」
指尖觸到我衣袖時,她臉上那副嬌柔笑意卻收了大半,眼底浸出點冷意,聲音壓得極低:「謝姑娘,我知道你是陸郎的未婚妻。」
她頓了頓,眼尾挑著輕慢:「也知道他對你曾有幾分情,可我能給他的你沒有,你猜猜,他會選誰?」
我沒接話。
但我知道,權衡利弊之後被放棄的人,一定好過權衡利弊之後被選擇的人。
我想要抽回被她挽著的手臂,她卻身子一歪,竟直直跌坐在地,鬢邊的珠花掉了一朵,髮髻也鬆了些,看著狼狽又委屈。
「清漪!」
「你怎麼推人!」
「好端端為何動手?」
幾位與林清漪交好的貴女立刻圍上去,七嘴八舌為她打抱不平。
陸九霄大步流星衝過來,恨鐵不成鋼地低聲斥我:「謝纓寧,你這般沉不住氣,將來如何……如何自處?」
接著又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愣著幹什麼?快向林小姐道歉!」
林清漪被攙扶著起身,眼角飛快掠過一絲得意,隨即又垂下眼,哽咽道:「陸郎別凶表妹,是我不好,我聽說她身世孤苦,又不能言語,本想安慰她幾句,許是不小心提到了她的傷心事,觸怒了她……」
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貴女們看向我的目光更加鄙夷:
「啞巴孤女就能隨便推人泄憤?」
「清漪好心安慰你,你竟不識好歹!」
「我看她就是嫉妒!嫉妒我們清漪有爹娘疼。」
「她是誰啊?揚州謝家?沒聽說過。」
「小門小戶,果然上不了台面。」
……
「我——沒——有——推——人。」
聲音破碎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帶著血沫,艱難地擠出喉嚨。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陸九霄,他大約早已習慣了我的沉默。
我抬眸看向林清漪,目光掃過她身後那些看熱鬧的臉,一字一句道:「揚州謝家,更不是什么小門小戶。」
「八年前揚州城破,倭寇踏碎城門時,我祖父是揚州刺史,他帶著謝家滿門,站在城牆最前頭。」
「我父親是長子,守東門,身中七箭,死在箭樓里;二叔守糧倉,倭寇放火燒了糧庫,他沒逃,抱著炸藥跟倭寇同歸於盡;三叔是郎中,帶著藥箱在屍堆里救傷兵,被流矢射中喉嚨;四叔才十六歲,跟著祖父巡城,最後死在祖父腳邊。」
「我娘和嬸娘們,把家裡的金銀都拿出來犒勞士兵,倭寇衝進內宅時,她們揣著剪刀,沒一個求饒。我兩個姑姑,一個會射箭,一個會用刀,都死在護百姓撤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