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聲音很平,像在說別人的事,可眼淚卻掉了下來,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倭寇攻入刺史府,放火屠戮,我最小的堂兄才十歲,他把我藏在水缸里,自己守在缸邊,被活活燒死。我的喉嚨被濃煙嗆壞,成了你們口中的啞巴。我是孤女,是沒爹娘疼愛,可我是謝家滿門忠烈唯一的倖存者,不能任人輕賤!」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林清漪臉上的優越感早沒了,微微張著嘴,愣在那裡。
方才那些還咄咄逼人的貴女,此刻一個個眼神躲閃,恨不得縮進地縫裡去。
陸九霄更是徹底僵在原地,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慌亂。
5.
桃花宴上的事起初只在貴女圈議論,後來不知怎的飄進了宮,連皇帝都聽聞了來龍去脈。
三日後,宮裡來了旨意。
皇帝念及謝家滿門忠烈,特將我每月的撫恤金從十兩提到了十五兩,還賞賜了一些珠寶。
八年來,我頭一回知曉,自己原是有撫恤金的。
陸母悻悻道:「這撫恤金,先前想著你年紀小,不懂打理,便先替你收著,回頭我就把帳本取來,連本帶利都給你。」
我沒接話。
每月十五兩,比陸父的俸祿還多,足夠我租個小院、雇個小僕,好好活下去了。至於那八年的撫恤金,陸家養我八年,吃穿用度沒虧過我,算扯平吧。
當晚陸九霄回來,進門時臉上帶著幾分不自然的歉意。
「寧寧,那日是我不對,沒能護著你,我心裡一直不好受。林小姐也特地托我跟你賠個不是。」
他像是沒察覺我的疏離,拉過我的手,自顧自往下說。
「林小姐心中有愧,肯允你做我的平妻,與她一同過門。你放心,我只愛你一人,她永遠入不了我的心。過門後她掌家,你性子靜,只管在後院看看書、種種花,享清福就是。」
聽著他施恩般的語氣,第一次,我覺得陸九霄不是天真,而是無恥得令人發笑。
我將手從他掌心抽離。
他愣了下:「你不願?」
見我沒應聲,陸九霄沉了臉:「林姑娘那樣的出身,為了我都能退讓至此,你又為何不能?我將來在官場立足,離不了太傅的扶持,你就不能多體諒體諒我?」
我終於開了口,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陸九霄,你想娶誰,便娶誰。只是,我不嫁你了。」
陸九霄笑了:「別任性了寧寧。你無依無靠,除了依附我,還能如何?」
這話像刀子一樣剮著我的心,他也知道我無依無靠,卻還想用此來拿捏我!
「這事就這麼定了。」他站起身,語氣不容置喙,「我替太傅去外地辦件緊要的差事,今晚啟程,少則一月,多則兩月便回。你安心待著,等我回來就成婚。」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轉身翻出箇舊包袱。
等你回來,我應該已經有了新生活。
夜深人靜,我借著月色往後院走。
後門的木栓有些澀,正費力往外拔,手腕忽然被人攥住了。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撞進一雙黑沉沉的眼裡。
月光落在他臉上,左眉骨到下頜有道淺疤,卻半點沒損他的輪廓。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聲音沙啞得像蒙了層沙,卻清晰地砸進我耳中:
「阿纓,我回來了。」
6.
夜已經很深了,前廳的燈火卻依舊亮得晃眼。
誰都不敢想,從軍八載、戰死三年的陸家長子陸沉淵,活著回來了,還搖身一變,成了京城新貴永寧侯。
「……那一仗敗得慘,屍山血海。醒來時,只覺頭骨欲裂,前塵往事盡成碎片,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記不真切。身邊皆是新死的袍澤,無人認得我這張臉。」
「既不知來路,亦無歸處,索性便在那殘軍里繼續拼殺。渾渾噩噩,只憑著一股本能……三年,竟也僥倖掙回些微末軍功,蒙陛下不棄,賜下永寧侯爵位。」
廳內陸母又爆發出一陣心肝肉兒的哭嚎。
我也跟著抹淚。
八年未見,對陸沉淵的記憶還停留在兒時,眼前這個人沉穩從容,早已不再是那個愛板著臉,卻動不動就臉紅的少年。
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若有若無地停駐在我身上,見我偷偷打量,唇角微微彎起:「阿纓長大了,卻跟我記憶中一樣,沒怎麼變。」
我鼻尖一酸。變了的,變了太多。
不知過了多久,前廳的喧鬧才漸漸平息。
陸母紅腫著眼睛:「淵兒,今晚就住家裡,纓寧啊,你快去取件二郎乾淨的中衣寢衣,給淵兒送去。他們兄弟身量相仿,先對付一晚。」
我應了聲,走到陸九霄臥房前,又想起上月給他新做了幾身中衣還沒送出去,便又折回自己房間,拿了一套往廂房去。
廂房的門虛掩著,燭光從縫隙里漏出來,裡面卻靜悄悄的。
我抬手,在門板上輕輕叩了兩下。
裡面無人應答。
還在前廳嗎?
我猶豫片刻,想著把衣物放在外間桌上便好。
推開門,映入眼帘的景象讓我心頭猛地一跳。
陸沉淵背對著我,正褪下上身的中衣。
我暗叫不好,忙垂下眼睫欲退出去,目光卻落在他背上挪不開眼。
是縱橫交錯的疤。
有箭傷的淺痕,有刀傷的深溝,最顯眼的是右肩那片,皮肉皺縮著,是燒傷的痕跡。
那是八年前為救我留下的。
揚州城陷那日,陸父早得了消息,舉家逃難。陸沉淵不知怎麼折了回來,衝進燒得噼啪響的刺史府,從水缸里撈起暈過去的我。
他把我護在懷裡往外沖時,房梁塌了半邊,火星子落在他肩上,燒穿了衣料,他卻沒松過手,只咬著牙說:「阿纓別怕,哥哥帶你出去。」
後來他把我送到流民逃難的隊伍里,自己卻被潰敗的兵丁當成壯丁抓走,直接拉去了軍營。
從揚州到北疆,這一去,就是八年。
我攥著衣裳的手緊了緊,眼眶又熱了。
「放那兒吧。」他忽然開口,沒回頭。
我僵硬挪動腳步,將衣物輕輕放下,轉身要走時,哽咽說了一聲:「對不起……」
剛走到門口,他的聲音又追過來:「阿纓,知道我是怎麼想起所有事的嗎?」
我停住腳,不敢回頭。
「那日我騎馬路過貢院,只是隨意一瞥,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你,心裡莫名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空落落地疼。」
他頓了頓,繼續道:
「後來是在我的別苑,隔著重重花影聽你說起舊事,回去後我昏昏沉沉,連著做了好幾夜夢。」
「夢裡斷斷續續,一開始是片很大的荷塘,有個甩著羊角辮,總愛跟在我身後的小丫頭。再到後來,荷塘成了一片火海,到處都是絕望的哭喊,那個小丫頭蜷在一個快要被烤乾的水缸里,小小的,一動不動,眼看著一根燒斷的橫樑要砸在她身上……」
他的敘述戛然而止。
沉默片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喟嘆:
「然後夢醒了,什麼都想起來了。」
「阿纓,謝謝你。」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知道他這是在開解我,陸家遷來京城,他與家人重逢相認是遲早的事。
該說謝謝的,是我。
7.
翌日清晨,陸父早早去了衙門,陸母則一頭扎進廚房,熱火朝天地給大兒子做他小時候最愛吃的菜式。
飯廳里,一時只剩下我和陸沉淵對坐在方桌兩端。
「我去廚房幫忙。」面對他時,我還有有些不自在。
「阿纓。」陸沉淵叫住我,緩緩開口,「昨晚見你背著包袱,是要走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走是真的想走,可他回來了,又莫名覺得不必急著離開了。
他又問:「是因為九霄?」
我垂下眼,指尖輕輕摳著桌沿,沒應聲。
因為陸九霄,也不僅僅因為陸九霄。
他忽然嘆息一聲,有些無奈,又有些失落:「阿纓,你疏遠我了,不如小時候那般親近了。」
我愣了愣,恍然想起兒時,相比安靜讀書的陸九霄,我確實更喜歡黏著陸沉淵。一起爬樹摸魚,哪裡熱鬧往哪裡鑽。
他有時也會嫌我煩,說我像個小尾巴一樣甩不掉,可若回頭見我沒跟上,又會不情不願地停住腳,悶聲等我。
「慢死了,走不動了?我才不背你——」話沒說完,卻半蹲下身,「好吧就這一次,沒有下回。」
我便屁顛屁顛撲到他背上,摟著他脖子笑:「沉淵哥哥你最好了!」
「有多好?」
「最最最最最最好,阿纓最喜歡你。」
少年背著我,一聲不吭只埋頭走,耳根卻悄悄紅透了。
那時候的親近,是沒遮沒攔的。
正怔忡著,陸沉淵又開口了:「我在北疆,給你寫過很多信。」
我猛地抬頭,眼裡滿是錯愕。
「寫我練了新招式,寫營里的馬生了小馬駒,寫北疆的雪下得有多大……」他頓了頓,委屈極了,「可你一次都沒有回信,是不是早忘了我?」
轟隆——
仿佛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
我顫著聲搖頭:「我……我從未收到過你的信……」
陸沉淵也愣住了。
起初我也給他寫信的,還有我親手做的衣裳、鞋襪……寄了好多好多。可他從未回過隻言片語,每月家書也從未提及過我。
我以為他怨我,後來便不敢再寫了,只把無處安放的愧疚,一針一線縫進厚厚的冬衣里,托陸九霄隨著家書一起寄往那苦寒的北疆。
那幾年是我最灰暗的日子,沒了家人,只剩孤影,是陸九霄日日陪著,才慢慢覺得日子能過下去。而陸沉淵這個名字,被我小心翼翼封在心底最深處,不敢再觸碰。
聽了我的話,陸沉淵猛地站起身,手背青筋都繃了起來:「我的信,除了家書,每月必定單獨一封,附在家書里寄回。我也從未收到過你隻言片語,更遑論什麼衣裳鞋襪。」
兩個人都沉默了。
一個冰冷刺骨的猜測讓我幾乎窒息。
8.
我和陸沉淵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那些石沉大海的信。
誤會解開,我們像回到了幼時在揚州的時光。
他會在清晨練完劍後,坐在院中石凳上,聽我磕磕絆絆地講述這些年在陸家的點滴。
我則聽他描繪北疆的遼闊風沙、軍營的金戈鐵馬,還有那些在生死邊緣掙扎時,支撐著他的信念。
「陛下曾有意為我賜婚。」一日午後,陽光暖融融地灑在他肩頭,他聲音平靜,目光卻深邃地落在我臉上,「我拒了。」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時雖記不清前塵,但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是忘了什麼極重要的人。便對陛下說,臣總覺得,在某個地方,有個心上的姑娘在等著我。」
他的目光毫不避諱,直直地望進我眼底。
我的臉頰瞬間滾燙,慌忙低下頭。
陸沉淵見我窘迫,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卻體貼地轉了話頭:「阿纓初到京城,想必許多地方都未去過,明日休沐,我帶你去京郊白雲寺進香可好?聽說那裡求姻緣很靈。」
白雲寺香火旺盛,他一直走在我外側,替我擋開擁擠的人潮,耐心等待我好奇地駐足張望,偶爾低聲講解幾句,聲音低沉悅耳,帶著北疆風霜磨礪過的獨特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