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時,許是前幾日剛下過雨,石階有些濕滑,我一時不察,腳踝猛地一崴,鑽心的疼痛襲來。
陸沉淵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扭著了?」
我試著動了動腳踝,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眼淚都快出來了,只得咬著唇點頭。
他二話沒說,在我面前半蹲下來:「上來。」
我遲疑著伏上去,手臂剛環住他脖頸,就被他穩穩背起。
他後背寬實,隔著衣料都能覺出常年練武的緊實,比兒時記憶里那個會被我壓得晃悠的少年,穩妥了太多。
剛轉過一處山坳,迎面碰上一行人,是林清漪和她的幾位閨中密友。
她們看到這一情形,俱是一愣。
林清漪先回過神,目光在我和陸沉淵之間轉了一圈:「謝姑娘這是怎麼了?怎麼還勞煩侯爺背著?」
我正要開口說崴了腳,她又接著道:「陸家待你親厚,可男女授受不親,若傳揚出去,怕是有損姑娘清譽,也平白讓陸郎難堪。」
我心中厭煩,冷冷道:「林小姐多慮了。我已說過,我不嫁陸九霄。」
林清漪臉色微微一僵:「不嫁?婚約豈是兒戲!你說不嫁就不嫁?」
我覺得她很奇怪,嫁或不嫁陸九霄,她竟都不滿意。
正想著,陸沉淵忽然笑了一聲,緩緩開口:「林小姐怕是誤會了,與阿纓有婚約的,從來都不是九霄,而是我。」
此話一出,不僅林清漪和她的同伴們驚呆了,連我都怔住了。
陸沉淵繼續,語氣平靜地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實:「當年,我母親與謝伯母同時懷上頭胎,約定若得一兒一女便結為親家。可惜頭胎,陸家是我,謝家是阿纓的兄長,都是男丁。」
「三年後,兩位母親再度同時有孕,便約定此次若皆得千金,便讓她們互嫁對方長子,親上加親。結果,陸家生了九霄,謝家生了阿纓。」
「當時長輩們聚在一處,被這婚約繞糊塗了,婚書寫得含糊,不過是想著孩子還小,慢慢再理順。可阿纓的生辰八字,早被我記在我的庚帖旁了。只是我走得突然,這些年又音信全無,才讓旁人誤會。如今我回來了,自然要認回這份婚約。」
山間的風似乎停了。
我知道這些話,是說給我聽的。
陸沉淵不再理會她們,背著我下山。
山路陡峭,他走得卻極快,竟有些眩暈,下意識地摟緊了他的脖子,小聲驚呼:「慢、慢點……」
他腳步未停,反而促狹一笑:「慢點可以,答應嫁給我,我就慢慢走,穩穩地背你一輩子。」
我本就紅著的臉,這下燙得快要燒起來。
陸沉淵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遲疑,又可憐巴巴地開口:「你是不是嫌棄我臉上留了疤?」
「不是!」我急忙反駁。
他低低笑了起來:「既然癥結不在我身上,阿纓,就別再猶豫了,我們已經錯過八年了,別再錯過了,好嗎?」
我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好。」
山風捲走了我的應答,卻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背著我,一步一步,無比穩當地向下走去。
我伏在他背上,悄悄彎了唇。
9.
陸沉淵說要娶我的時候,陸母被婢女掐著人中才緩過氣來。
陸父也黑著臉說不同意。
「不需要你們同意,我自會進宮求一道賜婚旨意。」
陸沉淵丟下這句話,牽起我的手,回了侯府。
宮裡的旨意來得比想像中更快,婚期就定在一月之後。
陸母接過聖旨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強撐著謝恩,起身時狠狠剜了我一眼。
陸父只是深深嘆氣:「只盼二郎回來,莫要鬧得天翻地覆才好。」
陸九霄的家書恰好送到,說差事順利,歸期就在大婚前後幾日。
陸父陸母對視一眼,選擇暫時隱瞞,只提筆回了一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大婚那日,侯府紅綢漫天,喜樂聲從清晨就沒斷過。
我端坐鏡前,喜娘手持玉梳,口中念著百年好合的吉言。
陸沉淵就守在門外,隔著屏風能聽見他沉沉的笑聲。
準備拜堂時,陸九霄回來了。
我聽到他激動的聲音:「哥!你活著太好了!恭喜你!恭喜你封侯!恭喜你大婚!」
陸沉淵笑道:「回來得正好,明日給你引見你嫂嫂。」
陸九霄又湊到陸父陸母旁邊:「寧寧呢?怎麼不見她?」
陸父陸母眼神躲閃,含糊其辭:「許是在後院幫忙打點……」
陸九霄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住,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心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目光如鷹隼般再次掃過全場,最後,猛地釘在了我身上——那個被喜娘扶著、身著大紅嫁衣、蓋著喜帕的身影上。
陸九霄顫抖:「她……她是誰?」
不等任何人回答,他已像瘋了一樣,踉蹌著就要衝過來掀我的蓋頭。
陸沉淵穩穩擋在我身前。
陸九霄晃晃頭,又退了回去,喃喃自語:「怎麼可能,一定是我想多了。我這就去找她,大喜的日子,躲在後院做甚。」
陸父陸母鬆了一口氣,立刻示意下人跟上。
三拜之後,送入洞房。
新房內,龍鳳紅燭高燃,映得一室旖旎暖融。
沉重的鳳冠已被取下,陸沉淵拿著帕子,細細為我擦拭著臉上殘留的薄粉。
他低頭,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耳畔,帶著清冽的酒氣和他身上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一點點靠近……
「砰——」
一聲巨響,門被人從外面狠狠踹開。
陸九霄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起,帶著滔天的怒火闖了進來。
他顯然是掙脫了看管,髮髻散亂,衣袍歪斜。
「謝纓寧!」他嘶吼著,看到依偎在陸沉淵懷中的我,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陸沉淵你個畜生!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奪我妻室!枉為人兄!」
陸九霄衝上來,被陸沉淵一掌打倒在地。
「從前我有婚書,阿纓是我的未婚妻。現在我有聖旨,阿纓是我的侯夫人。這裡是我的婚房,她是你的嫂嫂,容不得你放肆!」
「你閉嘴!」陸九霄目眥欲裂,又爬起來看向我,「寧寧,你為什麼跟他們一起瞞著我,是不是他們逼你?」
我緩緩搖頭,堅定道:「沒有人逼我,我喜歡陸沉淵,願意嫁給陸沉淵。」
「你胡說!你明明喜歡的是我!你是不是還在跟我賭氣?我不娶林清漪就是了,我這就跟她退婚,我只要你!」
他的聲音破碎,帶著哭腔。
我嘆一口氣:「何必呢?」
陸九霄被我平淡的反應傷到了,又猛地指向陸沉淵,發出悽厲的控訴:「是不是因為他回來了?小時候你就追著他跑,他死了你才看到我,現在他回來了,你就立刻撲回去!憑什麼!那我陪你這八年算什麼!」
「算你偷來的。」陸沉淵聲如沉冰,「這八年你處心積慮,欺她騙她,斷掉我和她的書信,你還有何面目在此狺狺狂吠?」
陸九霄瞳孔猛地一縮,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陸沉淵不再廢話,一記手刀劈在他的頸側。
陸九霄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軟軟地癱倒在地,昏死過去。
「來人,架走。」
兩個親兵迅速閃入,架起陸九霄消失在門外。
新房的門被重新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陸沉淵轉過身,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將我揉進骨血里。
「怎麼了?」
我被他勒得有些喘不過氣,卻莫名感到心安。
「心疼你。」
「那你日後可要好好疼我。」
「現在就開始疼你。」
他低頭復上我的唇瓣,輾轉廝磨。
我抱住他勁瘦的腰身,生澀地回應。
紅燭高照,燭影在紗帳上搖曳生姿,映照著兩個緊密相擁的身影。
10.
翌日清晨,我悠悠轉醒,只覺渾身酸軟無力。
陸沉淵早已醒來,正支著頭,含笑凝視著我。
他目光落在我頸側,那裡赫然印著幾點曖昧的吻痕,在雪白的肌膚上格外醒目。
「疼嗎?」
我臉上騰地一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將臉埋進他懷裡。
當我們穿戴整齊,踏出房門時,陸父陸母早已滿面愁容地候在院中。
地上還坐著半死不活的陸九霄。
他顯然一夜未眠, 眼神空洞,頭髮蓬亂,整個人如同被抽走魂魄, 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他看見我, 便直勾勾盯上來。
目光落在我頸間時, 空洞的眼神驟然碎裂。
醉春坊歸來,他頸間帶著別的女子留下的紅痕, 還理直氣壯地質問:「你若連這點事都容不下, 將來如何做我的妻?」
原來, 親眼看到心尖上的人烙上他人印記, 是這種滋味。
原來, 竟這般痛。
他喉頭劇烈滾動,猛地發出一陣悽厲的苦笑, 緊接著,噴出一口鮮血。
陸母撲上去哭喊:「我的兒啊!」
陸九霄猛地推開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跌跌撞撞衝出了院子。
後來聽聞, 陸九霄去了太傅府, 任憑林清漪哭鬧、太傅施壓, 執意退了婚。又連夜寫了奏摺,自請外放,去了最偏遠的西南之地。他走得悄無聲息,沒有告別任何人。
一月之後,我和陸沉淵回到了揚州,一起去祭拜我的家人。
「祖父, 爹爹,娘親……」我輕聲喚著,喉頭哽咽, 卻努力揚起一個笑容,「我帶夫君,回來看你們了。」
陸沉淵對著墓碑深深一揖:「謝家諸位英烈在上, 小婿陸沉淵,特來拜祭!沉淵在此立誓,此生必竭盡所能, 護阿纓周全, 讓她餘生安樂無憂, 以慰諸位在天之靈!」
祭拜完畢,我們並未立刻離去。
他牽著我的手,租了一葉輕舟,緩緩滑入瘦西湖瀲灩的波光里。
「還記得小時候, 你總鬧著要坐船摘蓮蓬,夠不著就急得哭鼻子。」
「誰哭鼻子了!明明是你笨,船都劃不穩!」
「瞧,玉帶橋!你六歲那年, 非說自己是仙女,要穿著新裙子從橋上跑過去, 結果摔了個大馬趴。」
「你還說!還不是你笑我跑起來像鴨子!」
「明明就很像, 現在跑起來也像。」
「陸沉淵!」
我又羞又惱,作勢要打他。
他朗聲大笑, 將我攬入懷中。
小舟搖晃,搖碎一池浮光,晃散了經年離散的霜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