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萬振國深吸一口氣。
仿佛說出這句話。
用盡了他全部力氣。
「把這個給你。」
「抵債。」
「抵他欠你的……」
「那條命。」
抵債……
抵命……
冰冷的字眼。
像淬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心臟!
痛得無法呼吸!
我顫抖著伸出手。
指尖碰觸到冰冷的黃銅。
和那乾涸的、刺目的暗紅。
仿佛還能感受到。
那曾經搏動其下的。
滾燙體溫。
和……絕望的力道。
「他到底在哪?!」
我猛地抬頭!
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
萬振國沉默了。
他移開目光。
再次看向窗外。
暮色更深。
遠處的海平線。
只剩下一抹暗淡的紅。
像燃盡的灰燼。
「燈塔。」
他終於開口。
聲音飄忽。
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去了『C7』。」
「那個坐標。」
「埋著他母親骨灰的地方。」
「也埋著……最後的『火種』。」
「他說……」
萬振國的聲音哽了一下。
帶著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愴。
「那裡乾淨。」
「他得去……」
「把它徹底燒了。」
「連灰……都揚進海里。」
「一點……都不能留。」
燒了……
揚進海里……
一點都不能留……
每一個字。
都像重錘。
砸在心上。
砸得血肉模糊。
我懂了。
他終於還是選擇。
把自己變成最後一把火。
燒盡所有污染的「火種」。
連同他自己。
一起。
燒成灰。
揚進風裡。
葬入深海。
徹底終結。
那個扭曲的「新世界」之夢。
也終結……
他這柄沾滿黑暗的刀。
病房裡只剩下死寂。
和窗外嗚咽的風聲。
像一首無聲的輓歌。
萬振國走了。
像他出現時一樣突然。
只留下那個破舊的旅行袋。
和床上。
那個染血的頂針。
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
冰冷的黃銅硌著皮肉。
那幾點暗紅。
灼燒著我的掌心。
像他最後滾燙的血。
窗外。
最後一抹天光。
徹底沉入墨藍的海。
黑暗吞噬了一切。
我攤開掌心。
小小的頂針。
躺在生命線的中央。
沉默。
堅硬。
帶著血與火的餘溫。
像一顆微縮的心臟。
我把它。
緩緩套上自己的無名指。
尺寸。
竟然……
出奇地契合。
冰冷的金屬圈住指根。
那暗紅的血點。
貼著皮膚。
像一個小小的烙印。
也像……
一個遲來的承諾。
抵債?
抵命?
不。
我收緊手指。
將它牢牢攥住。
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抵你個頭。
萬科。
你的債。
你的人。
我親自……來收。
窗玻璃上。
映出我的臉。
蒼白。
眼底卻燒著兩簇幽暗的火。
像永不熄滅的……
普羅米修斯之火。
風更大了。
吹過空曠的病房。
嗚咽著。
奔向遠方那片未知的海。
那裡。
有一座孤獨的燈塔。
和一場……
遲來的大火。
我閉上眼。
指尖的頂針。
冰冷。
又滾燙。
31
引擎在死寂的夜路上嘶吼。
油門踩到底。
車窗大開。
冰冷咸腥的海風像刀子割在臉上。
無名指上。
那枚染血的頂針。
硌著指骨。
冰冷。
又滾燙。
C7 坐標。
在導航屏上固執地閃爍。
越來越近。
廢棄的盤山公路。
像垂死的蛇。
扭曲著沒入前方濃墨般的黑暗。
只有車燈。
兩道慘白的光柱。
劈開粘稠的夜。
照亮飛揚的塵土。
和路旁嶙峋猙獰的怪石。
快一點!
再快一點!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
萬振國那沉重悲愴的話語。
在耳邊纏繞。
「……把它徹底燒了……」
「……連灰……都揚進海里……」
「……一點……都不能留……」
燒掉什麼?
火種?
數據?
還是……他自己?
不!
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喇叭發出短促刺耳的悲鳴!
在空寂的山谷里撞出迴音!
抵命?
萬科!
你的命是我的!
我說了算!
轉過最後一個陡峭的彎道!
視野驟然開闊!
懸崖!
無遮無攔地撞進眼底!
墨黑的大海在腳下咆哮!
捲起慘白的浪沫!
像巨獸貪婪的舌!
懸崖盡頭!
一座孤絕的燈塔!
沉默地矗立!
像插向黑暗心臟的墓碑!
塔身斑駁。
牆體大片剝落。
露出裡面猙獰的鋼筋骨架。
最高處的瞭望台。
本該是燈塔之眼的地方!
此刻!
正透出……
光?!
不是指引航船的穩定光束!
是跳躍的!
瘋狂的!
赤紅!
像內部有一頭暴怒的困獸!
在掙扎!
在衝撞!
在……燃燒!
濃煙!
滾滾的、墨汁般的濃煙!
正從窗口!
從塔身的裂縫!
洶湧地噴吐出來!
被海風撕扯!
扭曲成猙獰的鬼影!
嗡——!
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血液衝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萬科——!!!」
嘶吼聲衝出喉嚨!
被狂暴的海風瞬間撕碎!
連我自己都聽不見!
車還沒停穩!
我拉開車門!
幾乎是翻滾著撲了出去!
粗糙的地面擦破手掌和膝蓋!
火辣辣的疼!
卻絲毫感覺不到!
爬起來!
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那座燃燒的燈塔!
朝著那片吞噬一切的火光!
狂奔!
海風卷著灼熱的氣流和嗆人的濃煙!
劈頭蓋臉砸來!
混合著……
某種刺鼻的化學品燃燒的焦糊味!
像死神的呼吸!
喉嚨被灼得劇痛!
眼睛被煙燻得刺痛流淚!
視線一片模糊!
燈塔底層!
那扇厚重、布滿鐵鏽的門!
虛掩著!
門縫裡!
透出地獄般的光!
和更濃的、令人窒息的煙!
「萬科!你出來!」
我嘶喊著!
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鐵門!
哐!
鐵門紋絲不動!
反震力撞得肩膀幾乎脫臼!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
瞬間纏緊心臟!勒得無法呼吸!
門縫裡!
濃煙翻滾!
隱約可見!
扭曲向上的鋼鐵樓梯!
已經燒得通紅!
像一條通往煉獄的烙鐵之路!
噼啪的爆裂聲!
結構扭曲的呻吟!
從塔身深處傳來!
像垂死巨獸的哀嚎!
這座燈塔!
隨時會徹底崩塌!
化作一堆燃燒的廢墟!
「萬科!聽見沒有!出來!」
聲音徹底嘶啞!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和恐懼!
指甲在冰冷粗糙的鐵門上抓撓!留下帶血的痕跡!
無名指上的頂針!深深陷入皮肉!
那冰冷的金屬!此刻卻像燒紅的炭!
沒有回應。
只有烈火焚燒一切的咆哮。
就在絕望要將我徹底淹沒的剎那!
「咳……咳咳……」
一陣微弱到幾乎被火焰吞噬的嗆咳聲!
從塔內!
樓梯的某個轉角!
艱難地傳了出來!
是他!
是萬科的聲音!
雖然嘶啞!雖然微弱!
但那就是他!
「萬科!撐住!我來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
我退後幾步!
助跑!
用盡全身的力氣和重量!
再次狠狠撞向那扇鐵門!
這一次!
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扭曲聲!
門!
終於被撞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
灼人的熱浪!
混合著致命的濃煙!
瞬間將我吞沒!
眼睛被熏得完全睜不開!
肺部像被滾燙的砂紙摩擦!
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
撕下外套一角!
胡亂捂住口鼻!
彎腰!
頂著令人窒息的熱浪和濃煙!
沖了進去!
塔內!
是真正的地獄!
火光在牆壁上瘋狂舞動!
舔舐著一切可燃物!
扭曲的鋼鐵樓梯!
在高溫下發出不祥的紅光!
樓梯下方!
一堆燃燒的電子設備和破碎的容器!
火焰最盛!
正是那刺鼻化學品氣味的來源!
濃煙正是從那裡滾滾升起!像地獄的煙囪!
「萬科!」我嘶喊著!目光在濃煙和火光中瘋狂搜尋!
「咳……上面……」微弱的、氣若遊絲的聲音!
從樓梯轉角的上方傳來!
我猛地抬頭!
透過濃煙和跳躍的火光!
在通往瞭望台的最後一段樓梯轉角處!
一個身影!
倚靠在燒得滾燙的牆壁上!
半邊身體幾乎被陰影吞沒!
另半邊!
被下方熊熊燃燒的設備火光映亮!
是萬科!
他低垂著頭!
金絲眼鏡早已不知去向!
額發被汗水、血水和煙灰黏在蒼白的額角!
臉上滿是煙燻的污跡!
嘴角!
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
滴落在同樣染血的黑色襯衫上!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左肩!
衣服被撕裂!
露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
邊緣焦黑!
像是被爆炸近距離波及!
深可見骨!
鮮血正汩汩地湧出!
染紅了大片衣襟!
他的一隻手!
死死地按在腹部!
指縫間!
同樣有深紅的液體!
不斷滲出!
染紅了按在腹部的手!
和他緊握著的……
一個巴掌大小!
外殼已被熏得焦黑!
卻依然閃爍著不穩定藍光的……
金屬方盒!
他聽到了我的聲音。
極其艱難地。
抬起了頭。
火光映照下。
那張總是冰冷、掌控一切的臉上。
此刻只剩下極致的蒼白。
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的眼神。
在濃煙和火焰的背景里。
撞上我的視線。
那裡面翻湧的。
不是獲救的欣喜。
而是……
一種近乎絕望的……
驚怒!
「走……!」
他猛地嗆咳起來!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湧出!
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他最後的氣力!
「走啊!……快……走!」
他試圖抬起那隻沒受傷的手!
指向門口的方向!動作卻虛弱得如同痙攣!
「閉嘴!」
我吼回去!眼淚被熱浪瞬間蒸乾!只剩下灼痛!
腳下是滾燙的樓梯!灼痛直鑽心底!
但我一步沒停!
朝著他!朝著那片吞噬他的火光!
向上衝去!
「簡恬!……聽我說!……」
他看著我衝上來!眼底的驚怒瞬間被一種更深的、近乎哀求的絕望取代!
「盒子……快炸了!……我……我走不了了!……你走!……走——!!!」
話音未落!
他手中那個閃爍著危險藍光的金屬方盒!
光芒驟然變得刺眼!極不穩定地瘋狂閃爍起來!
內部發出尖銳到令人牙酸的蜂鳴!
像死神的倒計時!
下一秒!
就是毀滅!
萬科的瞳孔!
在那一刻!
驟然縮緊!
裡面映出的!
不是對死亡的恐懼!
而是……
我正不顧一切撲向他的身影!
時間!
仿佛被無限拉長!
又仿佛在瞬間凝固!
我看到他沾滿血污的臉上!
最後的表情!
不是絕望!
不是釋然!
是一種……
我從未見過的!
近乎撕裂般的!
痛苦!
他那隻按在腹部、同樣染血的手!
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
猛地抬起!
不是推開我!
而是……
狠狠抓向我的手腕!
那力道!
大得驚人!
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決絕!
將我整個人!
向他懷裡!
狠狠拽去!
同時!
他整個身體!
爆發出最後的力量!
猛地向側面!
也是向樓梯內側更深的陰影里!
翻滾!
巨大的爆炸聲!
在身後!
在剛才他倚靠的位置下方!
轟然炸響!
不是金屬盒子!
是那堆燃燒的設備!
在高溫和某種催化下!
終於到達了極限!
震耳欲聾的轟鳴!
伴隨著刺眼的白光!
瞬間吞噬了剛才的位置!
恐怖的衝擊波!
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無數鋒利的碎片!
如同鋼鐵風暴!
狂暴地向四周席捲!
我被萬科死死拽著!
護在身下!
跟著他一起!
滾向角落更深、更堅固的承重結構之後!
巨大的衝擊力狠狠撞在背上!
像被高速行駛的卡車碾過!
眼前瞬間一黑!
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耳邊只有尖銳的嗡鳴!
和碎石、金屬碎片砸在周圍牆壁、地面發出的可怕聲響!
煙塵!
滾燙的!
帶著濃重血腥味和焦糊味的煙塵!
嗆進喉嚨!
窒息感滅頂而來!
爆炸的餘波稍歇。
耳鳴還在持續。
世界在旋轉。
肺部火燒火燎。
我掙扎著。
想從他身下撐起來。
觸手一片溫熱粘膩。
不是汗水。
是血。
他身上的血。
浸透了我的後背。
「萬科……」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沒有回應。
他沉重的身體。
死死壓著我。
一動不動。
頭無力地垂在我的頸窩。
冰冷。
帶著血腥氣的呼吸。
微弱地拂過我的皮膚。
斷斷續續。
像隨時會熄滅的風中殘燭。
「萬科!」我用盡全力!想把他推開一點!
看看他的臉!
手碰到他的臉頰。
冰冷。
沾滿煙灰和凝固的血。
他緊閉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
投下一片脆弱的陰影。
毫無生氣。
「不……不要……」
我喉嚨堵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眼淚終於衝破灼痛的束縛!洶湧而下!
混著臉上的煙灰!滾燙又冰冷!
我顫抖的手!慌亂地摸向他頸側!
冰冷!
一片冰冷!
只有指尖下!
極其微弱!
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
搏動!
他還活著!
微弱得像狂風裡的燭火!
但還活著!
「撐住!你撐住!聽見沒有!」
我捧著他冰冷的臉!語無倫次!
眼淚砸在他毫無血色的唇上!
「我帶你出去!我們出去!」
我試圖把他沉重的身體從身上挪開。
他左肩那個恐怖的傷口!
隨著我的動作!
更多的鮮血涌了出來!
「呃……」一聲極輕、極壓抑的痛哼!從他緊咬的牙關里逸出!
眉頭痛苦地蹙緊!
身體本能地痙攣了一下!
我像被燙到一樣!
猛地停住!不敢再動!
不行!
這樣拖拽!他根本承受不住!
樓梯在剛才的爆炸中!已經扭曲變形!
隨時可能徹底斷裂崩塌!
塔身也在搖晃!
更多的碎石和燃燒的碎片從上方簌簌落下!
這裡不能待了!一秒都不能!
我咬緊牙關!嘗到了唇齒間的血腥味!
目光瘋狂掃視!
落在他那隻至死都緊緊攥著的!
按在腹部的右手!
那隻手!
死死地!
護著那個閃爍著不穩定藍光的金屬方盒!
盒子!
就是這東西!
讓他拚死也要毀掉!
讓他把自己燒成灰也要帶走!
恨意!
像冰冷的岩漿!
瞬間衝垮了恐懼!
我伸出手!
用盡全身力氣!
一根!
一根!
去掰他僵硬冰冷的手指!
他潛意識裡似乎還在抵抗!
指關節繃得死緊!像焊在了盒子上!
「鬆手!萬科!鬆手!」
我帶著哭腔嘶吼!指甲在他手背上劃出血痕!
「給我!」
終於!
「咔噠」一聲輕響!
那鐵鉗般的手指!
被我生生掰開!
那個冰冷的!
散發著不祥藍光的金屬盒子!
落入了我的掌心!
幾乎在同時!
他護在腹部的手無力地垂落!
露出了下面……
一個更小!
更精密!
閃爍著同樣危險藍光的……
圓柱體!
像一根引爆雷管!
末端!
細密的導線!
正連接著他腰間一個不起眼的裝置!
紅光急促地閃爍!
倒計時!
只剩下最後……
三秒!
原來!
真正的自毀核心!
在他身上!
那個金屬盒子!
只是幌子!
或者……是最後一道保險!
他用自己!
做了最後的容器!
和引信!
冰冷的絕望!
瞬間凍結了全身的血液!
連心跳都停止了!
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完蛋了!
紅光閃爍!
最後一秒!
歸零!
預想中撕裂一切的爆炸!
沒有發生!
死寂!
只有紅光!
在圓柱體末端!
凝固!
像一滴凝固的血!
緊接著!
那瘋狂閃爍的、令人心悸的藍光!
如同被掐斷電源!
驟然熄滅!
徹底暗淡下去!
變成了一塊毫無生氣的廢鐵!
怎麼回事?!
我僵在原地!
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同樣熄滅的金屬盒子!
又猛地看向萬科腰間那個失效的裝置!
最後!
目光落在他垂落的右手!
那被我掰開的手指!
僵硬地保持著最後的姿態!
而在他的中指指根內側!
一個極其微小的!
幾乎被血污完全覆蓋的……
針尖大小的傷口!
正滲出一點細微的……
暗紅!
針孔?!
一個瘋狂的念頭!
如同閃電!
劈開混沌的腦海!
他……他自己注射了什麼?!
是抑制劑?!
還是……中和劑?!
在最後一刻!
他用最後殘存的意識!
終止了自毀程序?!
為了……
我?!
「萬科!!!」
我撲倒在他冰冷的身體上!
緊緊抱住他!
「你混蛋!你這個瘋子!混蛋啊!」
燈塔在哀鳴。
燃燒的殘骸不斷墜落。
腳下的樓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裂痕像蛛網般迅速蔓延。
沒時間了!
我猛地抬起頭!
抹掉糊住視線的淚水和血污!
眼神變得兇狠!
像被逼到絕境的母狼!
「想死?沒那麼容易!」
我咬著牙!
用盡全身力氣!
將他沉重的身體!
一點點!
從角落裡拖出來!
避開那些滾燙的、燒紅的金屬!
避開樓梯搖搖欲墜的邊緣!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的血!
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刺目的痕跡!
染紅了我的褲腳!
「撐住!給我撐住!」
我對著他毫無知覺的臉嘶吼!
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汗水混合著淚水血水!模糊了視線!
終於!
拖到了樓梯口!
下方!
是翻滾的濃煙和地獄般的火光!
那道被我撞開的鐵門!
是唯一的生路!
在濃煙中若隱若現!
我喘著粗氣!
將他的一條手臂!
繞過我的脖子!
架在我的肩膀上!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將他沉重的身體!
半背半拖!
朝著那扇透著外面冰冷夜色的門!
踉蹌著!
沖了過去!
每一步!
都沉重得如同跋涉在泥沼!
每一步!
都踩在生死邊緣!
滾燙的碎片砸落在腳邊!
灼熱的氣浪舔舐著皮膚!
濃煙嗆得幾乎窒息!
近了!
更近了!
就在即將衝出那道生門的剎那!
身後!
燈塔最高處!
那座燃燒的瞭望台!
終於!
發出了最後的、絕望的哀鳴!
轟隆隆——!!!
巨大的斷裂聲!
伴隨著山崩地裂般的震動!
猛地從頭頂傳來!
我甚至來不及回頭!
只憑著求生的本能!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向前!
狠狠撲了出去!
轟——!!!!
驚天動地的巨響!
在身後猛然炸開!
灼熱的氣浪!
裹挾著無數燃燒的碎片、碎石!
如同火山噴發!
狂暴地衝擊而來!
我和萬科的身體!
被這恐怖的力量狠狠掀飛!
像斷了線的風箏!
朝著冰冷堅硬的懸崖地面!
重重摔去!
劇痛!
從後背和四肢百骸傳來!
眼前金星亂冒!
喉嚨里湧上一股濃重的腥甜!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
我死死地。
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
抱緊了懷裡。
那個冰冷、沉重、毫無生息的身體。
將他。
牢牢護在身下。
耳邊。
是震耳欲聾的坍塌聲。
是燃燒巨物墜入下方大海的恐怖轟鳴!
是海風悽厲的嗚咽!
還有……
無名指上。
那枚染血的頂針。
緊緊貼著皮膚。
傳來的。
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
搏動。
咚……
咚……
像黑暗盡頭。
最後的心跳。
32
燈塔的殘骸在墨黑的海面下燃燒。
暗紅的火光掙扎著透出海面。
像垂死巨獸最後吐出的血沫。
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湧上懸崖。
舔舐著我身下的岩石。
也舔舐著我身下……
那個冰冷沉重的身體。
後背的劇痛已經麻木。
只有肺部每一次艱難的抽吸。
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和咸腥。
我死死抱著他。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將他冰冷的臉頰。
貼在我同樣冰冷、沾滿血污的頸窩。
像兩個在寒夜裡互相汲取最後一點溫度的……死人。
無名指上的頂針。
硌著指骨。
冰冷。
堅硬。
那幾點暗紅。
緊貼著皮膚。
像他最後留下的烙印。
也像……一種無聲的催促。
咚……
咚……
指尖下。
那微弱到幾乎隨時會消散的搏動。
還在。
像狂風裡最後一點火星。
固執地不肯熄滅。
「撐住……聽見沒有……」
聲音嘶啞破碎。
被海風捲走。
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救護車……快來了……」
我抬起頭。
視野模糊。
懸崖下的海面。
那片暗紅掙扎的火光。
越來越微弱。
燈塔的屍骸。
正被冰冷的海水。
徹底吞噬。
沉入永寂的黑暗。
像他燃儘自己也要燒掉的「火種」。
終於徹底熄滅。
遠處。
終於傳來了刺耳的警笛和救護車的悲鳴。
紅藍的光。
撕破濃墨的夜。
由遠及近。
像姍姍來遲的審判。
……
醫院走廊。
慘白的燈光。
冰冷。
漫長。
像通往地獄的甬道。
濃重的消毒水味。
蓋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
鐵鏽般的血腥氣。
它纏繞在我身上。
浸透在無名指頂針那幾點暗紅里。
揮之不去。
手術室的門緊閉。
上方亮著刺目的紅燈。
像一隻窺視命運的血眼。
我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上。
蜷縮著。
染血的雙手緊緊交握。
無名指上的頂針。
硌得生疼。
卻固執地傳遞著一種冰冷的真實。
時間失去了意義。
每一秒都被拉長。
碾碎。
又凝固。
腦子裡一片空白。
只有燈塔燃燒的畫面。
他最後驚怒絕望的眼神。
他冰冷沉重的身體。
指尖下那微弱到令人心碎的搏動……
循環播放。
像一場永無止境的酷刑。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個世紀。
也許只是一瞬。
手術室的門開了。
刺耳的滑輪聲碾過地面。
也碾過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醫生走了出來。
腳步沉重。
白色的無菌服上。
沾著大片刺目的暗紅。
像盛開的彼岸花。
他摘下口罩。
臉上是濃重的疲憊。
和一種……無能為力的沉重。
目光掃過蜷縮在牆角的我。
帶著悲憫。
他沒有說話。
只是緩緩地。
搖了搖頭。
那一個動作。
像一把燒紅的鈍刀。
狠狠地。
緩慢地。
捅進了心臟最深處。
嗡——
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只剩下尖銳的、持續的耳鳴。
像無數根鋼針扎進大腦。
視線里。
醫生疲憊悲憫的臉。
護士低垂的眼。
慘白的牆壁。
頭頂冰冷的燈管……
所有的色彩和形狀。
都在瞬間褪去。
扭曲。
融化。
只剩下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
和那扇洞開的、仿佛吞噬一切的手術室門。
裡面。
無影燈慘白的光投下。
照亮了推床上。
那個被白布……
從頭到腳……
嚴嚴實實覆蓋著的……
輪廓。
冰冷。
沉寂。
毫無生氣。
像一座新起的墳。
身體里的力氣。
在那一刻。
被徹底抽空。
支撐著牆壁的手指。
無力地滑落。
整個人像斷了線的木偶。
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地面。
沒有哭。
沒有喊。
甚至感覺不到呼吸。
心臟的位置。
是空的。
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大塊。
只剩下一個呼呼漏風的。
巨大黑洞。
冰冷。
麻木。
比燈塔爆炸的衝擊更徹底地席捲了全身。
「抱歉……」
醫生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水下傳來,模糊不清,
「……爆炸衝擊……內臟破裂……多處粉碎性骨折……失血過多……送來的時候就已經……我們盡力了……」
盡力了……
這三個字。
像冰冷的鐵錘。
最後一下。
將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徹底砸成了齏粉。
走廊盡頭。
傳來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
萬振國風塵僕僕沖了過來。
夾克上還沾著海風的咸腥和懸崖的塵土。
他看到洞開的手術室門。
看到那覆蓋著白布的推床。
看到癱倒在地、眼神空洞的我。
他高大的身軀。
猛地晃了一下。
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踉蹌著扶住了冰冷的牆壁。
才勉強站穩。
那張飽經風霜、堅毅如岩石的臉上。
第一次。
清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
痛苦。
絕望。
難以置信的悲愴。
像洶湧的熔岩。
從縫隙里噴薄而出。
他死死地盯著那白布下的輪廓。
嘴唇劇烈地顫抖著。
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只有喉嚨里。
壓抑著。
翻滾出野獸受傷般的。
嗬嗬聲。
他一步步。
極其緩慢地。
極其沉重地。
走向那推床。
腳步像灌了鉛。
每一步。
都踩在凝固的血液和心碎上。
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極其緩慢地。
極其輕柔地。
掀開了白布的一角。
露出了……
一張毫無血色的。
年輕卻死寂的臉。
額角的傷口被仔細縫合過。
依舊猙獰。
沾著煙灰的睫毛安靜地垂著。
覆蓋了那雙曾銳利如鷹隼。
也曾翻湧過複雜情緒的眼。
蒼白的嘴唇緊抿。
嘴角那道刺目的血痕被擦去。
卻留下冰冷的、永恆的線條。
萬振國的手。
猛地攥緊了白布邊緣!
指節捏得死白!
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佝僂下高大的身軀。
像一張被拉滿到極致。
卻驟然崩斷的弓。
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無聲的。
壓抑到極致的悲慟。
如同實質的黑色潮水。
瞬間淹沒了整個冰冷的空間。
我癱在地上。
隔著模糊的淚眼。
看著那個沉默、佝僂、顫抖的背影。
看著白布下那張冰冷的、熟悉又陌生的臉。
無名指上的頂針。
冰冷。
堅硬。
那幾點暗紅。
像烙鐵。
灼燒著皮膚。
也灼燒著早已麻木的靈魂。
他終究。
還是把自己燒成了灰。
一點。
都沒留下。
……
三天後。
陰沉的海邊懸崖。
風很大。
卷著冰冷的咸腥。
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
燈塔的殘骸早已沉沒。
只留下懸崖邊緣。
一片被大火和爆炸燻黑的、猙獰的痕跡。
像大地上一道無法癒合的醜陋傷疤。
我站在懸崖邊。
海風吹亂了我的頭髮。
也吹得單薄的外套獵獵作響。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眼底深處。
一片乾涸的死寂。
萬振國站在我旁邊。
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夾克。
手裡捧著一個深色的。
沉重的。
方盒。
沒有墓碑。
沒有儀式。
只有沉默的海風。
和腳下咆哮的、墨黑的大海。
萬振國粗糙的手指。
一遍遍。
無意識地。
摩挲著冰涼的骨灰盒表面。
眼神空茫地望著遠方翻湧的海平線。
那裡。
灰暗的天幕低垂。
壓著墨藍的海水。
「他母親……」
萬振國終於開口。
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過生鏽的鐵皮。
每一個字都無比艱難。
「也在這片海……」
「他……也算……回家了……」
回家?
我的心像被冰冷的針扎了一下。
細微的刺痛。
在早已麻木的廢墟里蔓延。
家在哪裡?
燈塔沉了。
火種熄了。
灰燼揚了。
還有家嗎?
他不再說話。
只是極其緩慢地。
打開了骨灰盒的蓋子。
露出了裡面細膩的。
灰白色的粉末。
風立刻捲起一些細小的顆粒。
打著旋。
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
他捧起骨灰盒。
手臂繃緊。
青筋畢露。
像是在捧著一座沉重的大山。
他朝著懸崖外。
朝著那片墨黑咆哮的大海。
用盡全身力氣。
猛地。
揚了出去!
灰白色的粉末。
瞬間被強勁的海風裹挾!
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揮灑!
紛紛揚揚!
飄散開來!
像一場沉默的雪。
又像無數掙扎著、最終歸於虛無的飛蛾。
它們被風拉扯著。
旋轉著。
有的被卷上高空。
有的急速墜向下方翻湧的墨色浪濤。
眨眼間。
就被冰冷的海水吞噬。
消失得無影無蹤。
風更大了。
卷著殘留的灰燼氣息。
撲面而來。
帶著刺骨的寒意。
萬振國保持著揚撒的姿勢。
僵立在懸崖邊。
像一尊被風化的悲傷石像。
許久。
他才緩緩放下僵硬的手臂。
肩膀垮塌下去。
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樑。
他沒有再看我。
也沒有看那片吞噬了他妻子和兒子的大海。
只是佝僂著背。
轉過身。
一步一步。
極其緩慢。
極其沉重。
像背負著整個世界的悲傷。
踩著懸崖上粗糙的砂石。
朝著來路。
沉默地走去。
背影。
孤絕。
沉重。
最終消失在陰沉的天色和嗚咽的海風裡。
懸崖邊。
只剩下我一個人。
風撕扯著我的頭髮和衣角。
像無數冰冷的手。
海濤在腳下瘋狂地咆哮。
撞擊著黑色的礁石。
發出空洞而巨大的轟鳴。
像永無止境的悲歌。
我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
無名指上。
那枚染血的黃銅頂針。
在陰沉的天光下。
依舊冰冷。
堅硬。
那幾點早已乾涸、凝結的暗紅。
像幾顆醜陋的痣。
牢牢嵌在金屬表面。
也嵌進了我的生命里。
我低頭。
看著它。
看了很久很久。
指尖拂過那些凹凸不平的凹痕。
拂過那冰冷的、暗紅的血點。
仿佛還能觸摸到他殘留的溫度。
和他最後絕望的力道。
海風嗚咽。
捲起懸崖邊緣最後一點殘留的灰燼氣息。
掠過我的指尖。
冰冷刺骨。
我緩緩抬起手。
將無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頂針。
連同指尖殘留的、微乎其微的灰燼氣息。
一起。
湊到唇邊。
冰冷的金屬貼上乾裂的唇。
帶著海風的咸腥。
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味道。
沒有吻下去。
只是貼著。
像觸碰一個遙不可及。
冰冷破碎的夢。
許久。
我放下手。
將無名指上那枚染血的頂針。
緩緩地。
褪了下來。
冰冷的金屬圈離開指根的皮膚。
留下一個淺淺的。
蒼白的印痕。
我攤開手掌。
小小的頂針。
安靜地躺在生命線的中央。
沉默。
堅硬。
帶著血與火的餘溫。
和灰燼的冰冷。
最後看了一眼。
這片吞噬了一切的大海。
這片埋葬了火種。
也埋葬了他的灰燼之海。
然後。
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懸崖外。
那片墨黑翻湧的深淵。
猛地。
揚起了手臂!
染血的頂針。
在陰沉的天幕下。
划過一道微弱的。
冰冷的。
弧線。
像一顆墜落的星。
義無反顧。
墜向下方。
那永無止境的。
咆哮著的。
墨黑深淵。
冰冷的海風卷過懸崖。
嗚咽著。
將最後一絲屬於他的氣息。
徹底吹散。
我轉過身。
背對著那片埋葬一切的海。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眼底深處。
那片乾涸的死寂里。
終於。
落下了一滴淚。
冰冷。
滾燙。
砸在腳下粗糙的砂石上。
瞬間消失不見。
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