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竟然還留下一個孩子,我以為……所有人都……」皇帝感慨之餘目光一凜,掃視朝堂,落在蘇清寧身上,「那這孩子之前一直在何處?」
權勢的高樓坍塌不過剎那,文遠侯府被查封,蘇清寧下了獄,定下的是欺君之罪。
可不是嘛,當年他明明將公主唯一的孩子帶回了京,卻欺騙皇帝這一脈已斷絕,將帶回來喪失記憶的我養在了侯府,不予見人。
蘇清寧入獄的那天,方婉兒擋住了我出府的路,難得見她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眼中也早已沒了當初的傲慢。
她求我救救蘇清寧,她說蘇清寧對我有情。
我嗤笑一聲,問道:「那日將我送給項宸安的難道不是蘇清寧?他若真心待我不會喂了我五年的藥。」
方婉兒哭成淚人,我沒有理會,文遠侯府倒了,她方家也就不遠了。
「是我,是我……」方婉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跪在地上涕不成聲,
「那藥是我找人開的,蘇清寧一直以為是強健身體的藥,不想讓你恢復記憶的人是我。」
我轉身看向她:「可那藥是五年前我入府時就……」
「你不記得我了。」方婉兒擦了把眼淚,「五年前,跟在侯爺身邊有個小丫頭,是我。」
我想起來了,那時跟在蘇清寧身邊的侍女,那個不怎麼引人注意的女孩。蘇清寧還只是一員武將時,方婉兒就看上他了,她是真的喜歡,才讓自己父親幫忙混進軍營,待在了蘇清寧身邊。
她見證了五年前發生的一切,在回來後第一時間就是阻止因受刺激而失憶的我記憶恢復。
「既然當年你在現場,那我問你,方念婉到底是誰?」
這個隔在我和蘇清寧之間的人,為何我無法看清她的容貌。
方婉兒一愣,忽然大笑起來:「你竟然問……問方念婉是誰,你竟然……想不起方念婉,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
方婉兒沒能告訴我,她瘋了,徹徹底底瘋了。
方家在蘇清寧入獄後迅速做切割,但奈何聖意已決,皇帝就是要牽連方家,再加上此前方家仗著與文遠侯聯姻,在朝堂肆無忌憚,多次頂撞,早就觸了聖怒。
他們以為聯合蘇清寧,文武兩派都盡在掌控,但他們沒有料到皇帝竟會處置文遠侯。
方家經不住查,很快牽連出多人,有為官有為商。
項宸安忙碌了起來,但每日回來會同我說說又發生了什麼。
盤踞京師數十年碩大的方家終於被扳倒了。
前前後後三個月時間,清算了超過百人。
人們從最初談論蘇清寧院子裡那些事兒到最後陡然發現,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帝在意的只是方家。
「也許你該去看看。」一日,項宸安提出我該去獄中看看方婉兒的父親,「逼死阮寧姐和姐夫的人就是方婉兒的父親——方碩。」
當初蘇清寧出征,方碩早就看中這少年將士,在他身邊安插的除了方婉兒還有一位軍師,此人後來戰死。
方碩要做的是讓蘇清寧立下戰功,榮耀回京,填補他方家武將的空缺,任何阻擋的人和事都要剷除。
只是他沒料到,蘇清寧行軍路上遭受意外落崖失憶,被項阮寧人獨女,也就是我所救。
我將昏迷的蘇清寧救回家中,為他請了大夫,好生醫治,甦醒後的蘇清寧記不起之前一切,大夫說,應是腦袋裡有淤血,待消散慢慢也就想起來了。
蘇清寧在我家中待了半月有餘,這期間父母看他言談舉止大方得體,想來是好人家孩兒,待他極好。
那時,父母沒有想到,當初種種善意會成為此後殞命的罪證。
方碩被捆縛在牢獄中,看著沒幾日活頭,見到我眼前一亮:「你是……阮寧的孩子。」
「是你殺了我父母。」
方碩哈哈哈笑起來:「下令的可是蘇清寧。」
「只是沒料到,他真就將你藏了整整五年,我以為你早就死在邊關了。」方碩劇烈咳嗽起來,「若早知你活著,早就……」
話至此,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一切都是衝著我方家來的,哪有什麼欺君,不過是給我方碩下的套。從一開始,從五年前,從蘇清寧進入京城那一刻,你們就開始計劃了。」
項宸安將我擋在身後:「你該反省是自己的野心太大。」
「野心?」方碩大笑起來,「何人沒有野心?我有何錯?你項宸安難道就沒有野心了?」
我拍拍項宸安,繼續說道:「我今日來只想知道一件事,我父母是怎麼死的?」
10
蘇清寧的記憶是在一瞬間恢復的,田間幹活的他忽然想起了一切,往日的記憶深刻沖淡了近日的種種。
方碩派去的人早就發現了他的蹤跡,同時查明的還有關於項阮寧的事。
一個計劃在方碩腦海中形成,製造雙方不可調和矛盾的方法。
其實離族當年會忍下對他們的指責是因為公主失蹤時不是一個人,隨同她一同失蹤的還有族長之子。離族人最初得到項阮寧消息時也不過是希望能夠找到二人,勸其回來。
方碩需要一個機會製造戰功,所以消息經由方家改編傳到皇帝耳中便是逼迫交人。
如何激化矛盾?沒有什麼比讓雙方將士眼睜睜看著自己族人慘死當場更有震撼力。
蘇清寧恢復記憶後立即被方婉兒喂了藥,性情大變,暴躁多疑,認為我父母是離族派來的姦細,我百般哀求,得來的卻是自尊被踩在腳底的侮辱。
方碩派去的人說既然是姦細,自然是要推到戰場上讓離族人看看惹怒吳國的下場。
蘇清寧應下了,隨他安排。
為了繼續麻痹他的神經,促成戰火,蘇婉兒給蘇清寧下了藥,本欲生米煮成熟飯,誰知我先行一步,去求蘇清寧放過我父母親族。
那一日,我的父母,吳國長公主和離族族長之子被推上了戰場,成為雙方陣前的肉盾。
他們被捆縛在兩軍之間,以此威脅逼迫對方棄戰。
第一支箭是從誰手中射出的,沒人知道,戰場上草木皆兵,一絲動靜便能掀起軒然大波。
在第一支箭射出的剎那,大局已定,父母成了箭靶,屍骨無存。
這場以我父母性命為誘餌的大戰開啟時,我正被神志不清的蘇清寧困在帷帳之間。
「他們死得真慘啊。」方碩說著,「本可以過神仙眷侶的生活,誰知……」
他看向我:「成為皇室中人,自然要比旁人承擔更多無妄之事,有朝一日,你也會站在那個岔路口上,這是任何人都擺脫不了的命運。」
「我還有一個疑問,方念婉是誰?」
方婉兒瘋了後,再沒人能解答這個困惑。
「也許,你該問問你自己。」
方家在半月後問斬,連同方碩、方婉兒和整個親族。
勢力如此雄厚的家族傾倒也不過一瞬,一切不過當權者一念之間。
方家倒了之後,皇帝昭告天下大張旗鼓將我認了回來,冊封平昌公主,願吳國平順昌盛。
不過半年,我從文遠侯見不得人的侍妾成為了吳國的公主,入主內廷。
此時的皇帝覺得還是交給自家人安寧,可此時此刻不同彼時彼刻,過幾年皇帝也許又有新的念頭。
「這也就是為何我不願牽涉朝堂的原因。」項宸安打了個哈欠,說著,「你也不該答應。」
「我有我的原因。」
「留蘇清寧一條活路?」項宸安出聲問著,「事已至此也就不隱瞞了,那晚來找我的不止你一人。」
蘇清寧將我帶回的消息項宸安一直知道,他私下聯絡早早認回了我。
方婉兒設計陷害我那日,我找到早有聯絡的項宸安,讓他幫我演一場戲,將我從蘇清寧身邊帶走。
「還有誰?」
「蘇清寧。」項宸安說著,「他決定和方家聯姻,以身入局時就知道自己脫不了身,害怕方家對你不利,所以將你的身份告訴我,求我將你帶走。」
「方碩有句話沒說錯,針對方家的網從五年前就開始織了。」項宸安看了我一眼,「主使這一切的就是蘇清寧。」
項宸安最後補了一句,阮寧姐的事他雖是被利用,但心中愧疚極深,這些年若非扳倒方家的事撐著,恐怕早就……
瞞下我的身份,和方家虛與委蛇,待時機成熟,拖拽著這條毒舌巨蟒陷入深淵。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
11
坊間傳言,新封的昌平公主府上多了位入幕之賓,此人藏在深宅,除了公主身邊親信,旁的下人都見不到。
項宸安提議清理下這些謠傳,我倒無所謂,有了這些也好拒絕那上門提親之人。
方家倒台後留下的空缺巨大,要一一選擇合適人選填補,項宸安時不時跑不見人,多數時候留我一人。
好在我入宮時間短,身後沒有任何勢力,否則皇帝不會信任。
只是時日長了,多少還是會被念叨幾句,朝堂要職都是公主提拔,算是公主一黨。
此時項宸安就會笑話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是啊,何必當初,可如果當初不下此決定,府上那人決然是留不下的。
「他在?」回到公主府,問向管家,此人是項宸安送來的,自是可信。
「在書房看了一下午書。」
「可還有其他事?」
「這……」管家遲疑了下才開口,「期間說書頁粘住了,想要小刀割開被我們拒絕了。」
「知道了。」
沿著府上長廊拐進後院,一處隱蔽的院落出現,點點微光從書房映出,我悄聲走去,推開房門,看到坐在桌前的屋中人。
「聽管家說下午你要了小刀。」我將端著的茶碗放在桌上。
桌前人放下書本:「你的人看得緊,沒能拿到手。」
「要刀子做什麼?」茶碗遞到他面前。
他看了眼接了過去:「書頁粘住了。」
「這個理由太牽強。」
「那為何要將我留在這裡?」他出聲問著。
「皇帝說牢獄住不下,讓我挑一個帶走。」
他輕笑一聲:「這個理由更牽強吧。」
「放下吧。」我捧著他的臉頰,嘆息一聲。
「你能放下嗎?」他仰頭問向我。
「有何不能……」
「那為何不願承認自己就是方念婉?」
我呼吸一滯,指尖剎那冰涼。
「在你心裡,蘇清寧害得方念婉家破人亡,害死了她的父母,所以,顧念慈可以放下,方念婉卻不能。」我指尖顫抖著離開他的臉頰。
蘇清寧一把握住:「不要欺騙自己,阿慈,你是恨我的。」
「你就那麼想死在我手裡?」我轉身從端著茶碗的托盤下抽出一把匕首抵住他脖頸。
蘇清寧說的沒錯,他太了解我了,我是恨他的,恨他當初不信我,恨他被方碩利用害了我的父母,恨他對方家早有計劃卻什麼也不告訴我……我曾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就讓他這麼死在我手裡,會如何?
蘇清寧看著我,不言不語,卻抓住我持刀的手,一點點使勁兒。
刀鋒割破他的脖頸,鮮血滑落在我指尖,溫熱滾燙。
「殺了我。」他說,「我該死在你手裡的,償還虧欠你的一切。」
「你……」我拚命想要撤回持刀的手,卻被他死死摁住,刀刃一點點深入他肌膚,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多的鮮血。
「不……鬆開……鬆開!」許是他沒了勁兒,我總算將手抽出,刀子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抓起旁邊的手絹捂住他脖頸,瞧著嘴角帶著淡笑的他,忍不住罵道:「瘋子!」
好在傷口不深,看著可怕但也止住了,喚了管家取了藥,一點點幫他上上,又用繃帶裹好,聽著他胸口傳來的陣陣心跳,這才鬆了口氣。
「活下去。」我看向蘇清寧,撫著他被繃帶包裹的脖頸,「既然覺得虧欠我,那就帶著痛苦和愧疚活下去。」
「阿慈……」
我不想再聽那些話語,狠狠吻了上去,堵住蘇清寧的嘴。
雙唇分開時,舌尖掃過他唇瓣的咬痕,聽到蘇清寧發出的輕哼聲,我伏在他肩頭笑了起來:「原來還有爺覺得疼的時候。」
蘇清寧嘆了口氣,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定:「公主說什麼便是什麼。」
我被輕柔放在床榻上,看著面前的人,太多情緒糾結在我們之間,恨也好,愛也好,歡喜也好,痛苦也罷,都不及我想留下他的心。
「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我將頭埋在他懷中。
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這是我睡過最安穩的一覺,仿佛放下了曾經的一切。
再睜開眼,天已大亮,而身邊人早就沒了呼吸,手腕處割開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床榻,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呆呆看著,握緊他的手,將整個人埋在他已經帶了寒意的懷中,念叨著:「你答應了不留下我一個人的,你答應了的……答應了的……」
12
又是一年盛夏,邊關熱鬧了許多。
自從離族和吳國休戰,逃難的人們慢慢回來,收拾起當初離開的院落,繼續祖輩多年的生活。
「阿慈回來了,好久沒見了。」說話的大娘很幸運,從當年那場戰爭中活了下來。
「是的,李大娘,好久沒見。」我說著拎起竹筐,「集市上今天都賣些啥?」
「可多好東西呢,日子也是越來越好了。」大娘笑呵呵說著。
我在旁點點頭:「是啊。」
「你帶回來的人怎樣,好些了嗎?」
「好多了,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那就好。」大娘壓低聲音,「聽說是個帥小伙子,可要把握住啊。」
我笑了笑:「知道了,大娘,回頭請鎮子上的大家吃喜酒。」
大娘一聽有戲, 拍手叫好:「那我們就等你了。」
三個月前我回到了曾經的家,皇帝沒有阻攔,幾個月時間, 他對我已經有了戒備, 聽聞此事, 他雖有不舍但更多還是鬆了口氣,派人幫我將曾經的廢墟建好, 也算是盡一份心。
我一個人從京城離開, 這裡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事物。
行至半路, 項宸安按照約定等候, 身後是一輛馬車, 馬車中是還在昏迷的他。
臨走前,項宸安只留下句, 太冒險了。
是的,此舉確實冒險,但我必須冒這個險, 我無法承受身邊人一次次去尋死。
既然要死, 那就在我設計範圍內「死」一次。
從集市回來, 屋中人已經起來, 拄著拐杖嘗試著慢慢挪動。
「小心點。」我上前扶住他,慢慢走到院中桌前坐下。
「今天集市上好東西真不少。」我開始一一給他展示自己今日戰果。
「對了,該吃藥了。」我從屋中將早上就熬煮在那兒的藥端了上來,吹了吹,遞給他,「小心點, 別燙到。」
他接了過去皺著眉喝了。
這藥很苦我是知道的,畢竟曾喝了五年,如今, 這藥遞到了蘇清寧口中。
「怎樣,今日可有想起什麼來?」我小心翼翼問著。
他想了想,開口道:「只記得我叫寧清遠。」
這是那年我們初識時我為他取的名字, 而我因一時興起為自己起了顧念慈這個名字。
「還記起一些關於你的。」
「哦?」我來了興趣,「記得我什麼?」
他抬起手拂過我額前的髮絲,隨後落在耳畔, 撫摸著空落落的耳垂:「記得這裡應戴著一副耳墜, 是我送給你的, 阿慈,我們有婚約,許諾要永遠在一起。」
說完,他似乎有些不自信看向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我握住他的手, 微微點頭:「會的,會永遠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蘇清寧什麼時候會想起一切,也不知道他記起一切後會如何,我只知道我想要他留在我身邊。
哪怕他一無所知, 哪怕他裝作什麼都知道。
我摸了摸耳垂,方才他有意觸碰了下耳垂上的傷痕, 但並沒發問, 也許……
我看向拄著拐杖練習走路的蘇清寧,從他看向我的神情中,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既然蘇清寧和方念婉不能放下,那就以寧清遠和顧念慈的身份活下去吧。
我心子所達,
子心我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