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樹大招風,居高位者,難保其根不沾淤泥,其身不惹塵埃。」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那男子眼神微微一凝,笑容更深。
「某往日也聽過溫老爺的寵女之名,你不怕他對你這位占了他身份那麼多年的人是另有所圖?」
他微微傾身,聲音帶著蠱惑。
「我所掌握的一二把柄,恰恰能助你分辨,要枕在你身側的,究竟是郎君,還是……豺狼?」
「你就不想,先攥住他的尾巴,免得到時被人吞得骨頭都不剩?」
寒意沿著脊椎蔓延上來。
我猛地站起來,袖口帶翻了桌上的茶杯。
「爹娘還在等我回家吃飯,我先走了。」
「溫小姐不信我?真是讓人傷心。」
男子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敲著,咚咚的響聲像是壓到了我的心上。
「好奇怪,我肯定更相信他。」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莫不是閣下在朝堂上比不過哥哥,這才要來用點兒陰險手段。」
溫枕書啊溫枕書,今天若是能平安回去,非要你也給我寫個話本子不成。
「砰!」
雅間的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
剛才還念叨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竹青色的常服似乎因為疾奔而略顯褶皺。
他幾步就衝到我身前,動作快得帶起一Ṭú⁵陣風,衣袖甚至拂過了我的臉頰。
我躲在他身後,剛才強撐的氣勢陡然泄去,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他後背的衣服。
「陛下,」溫枕書的聲音低沉緊繃。
「臣的未婚夫人天真爛漫,膽子小,您嚇唬她。」
那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陛下」,像一道驚雷炸在我耳邊!
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那點維護溫枕書的底氣變成了腿軟的棉花。
我揪著他衣服的手更用力了,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貼在他背上。
「呵。」
被點破了身份的皇帝輕輕嗤笑一聲,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那點冷厲和探究完全被一種揶揄取代。
他看看一臉冷肅、嚴陣以待的溫枕書,又看看他身後那個只露出一雙眼睛的我。
「狀元夫人,快要指著朕鼻子罵好不好玩?」
「陛下,臣的婚假想延期到……」
「急什麼急什麼。」皇帝悠悠道,語氣輕鬆得像在嘮家常。
「朕不過是看你求賜婚聖旨,催得那般心急火燎的。不知藏著掖著什麼寶貝,又不好明著去你家打擾,才來瞅兩眼罷了。」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朕還好奇,等你們拜堂以後,她是喊你哥哥還是夫君啊。」
溫枕書的身體幾不可查地一僵。
他見了一禮,「您別拿臣開玩笑了。」
8
「朕的皇妹可是對愛卿茶不思飯不想的。」
陛下臨走前丟下的這句話讓溫枕書慌了神。
「囡囡,我和公主沒什麼的。」
「陛下是有賜婚的意思,不過我從一開始就拒了。」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找當初和我一起面聖的同僚解釋。」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我們以後是要做夫妻的,為什麼需要別人來證明你的清白呢?」
再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讓我明了他的心意。
哎呀,不愧是我。
想來第一眼,就給溫枕書迷得神魂顛倒了。
娘說要成親,可把他樂壞了吧。
回府後,溫枕書遞了一匣子珍珠說給我拿去玩。
另帶著的,還有放在書桌上串好的。
他說這個要系在我的團扇上。
我捏著圓潤的珠子把玩。
「李枕書。」
這是他以前的名字。
「嗯。」
「溫枕書。」
「是我。」
「哥哥。」
「怎麼了?」
他就這樣看著我,眼睛裡依舊填著笑意。
「你喜歡我。」我語氣肯定。
溫枕書突然變得要把我吞了一樣的眼神貪婪地盯著我。
「對,我喜歡你。」
我踮起腳尖,用珠串在他緊抿的唇瓣上輕輕一刮。
「咬住,哥哥。」
他喉結劇烈滾動,順從地張口銜住那冰涼的珍珠。
目光卻像燎原的火,死死鎖住我。
我拽著珠串緩緩後退,迫使他不得不俯身靠近。
鼻尖幾乎相抵,呼吸糾纏成灼熱的網。
「吐出來。」
他齒關鬆開,珍珠滾落。
我猛地貼上他的額頭,指尖陷入他肩頭的衣料。
「那我也喜歡你好不好?」
溫枕書渾身劇震,箍在我腰後的手臂瞬間收緊,像要將我揉碎進骨血,
滾燙的唇擦過我的鬢角,聲音破碎得不成調。
「謝謝,謝謝囡囡,謝謝你。」
可惜了我工筆一般,畫不出他的這幅情態。
沒關係,以後成婚了,那不是想看就看,愛看多看了。
我突然對成親這事生出一絲渴望。
9
成親前一夜,我非要娘陪著我睡。
娘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我小時候的事。
「最開始,娘還怕你和枕書相處不來,你沒那麼喜歡他,娘能看出來。」
對這個,其實我有些難以啟齒。
「因為我之前看過很多話本子,真小姐回來,假的就要被趕走,或者真的不受家裡喜歡。」
這是前年流行的,差不多的類型書坊賣的要賺死了。
「我不想離開家,又覺得愧對他。」
我俯到娘耳邊低低的笑。
「娘,我偷偷告訴你。」
「哥哥喜歡我,好像是很早就喜歡了。」
娘拍拍我的背,「我們囡囡就值得所有人的喜歡」
娘說,爹以前風流慣了。
家裡的姨娘,外面的相好,數不勝數。
庶子庶女也一大堆。
懷上孩子後,她雖然希望是個兒子,但看見我,就好像所有的不平都沒了。
她說我那么小,那麼軟,會抓著她的手指頭笑。
喊得第一句是娘,第二句是爹。
說我跟個小甜豆似得,若是兩三日看不見爹就哭個不停,哄得爹在忙也要來看看。
再長大些,我就基本占了爹對子女的大半目光。
跟個小狗似得,聞見爹身上的脂粉氣,就說他臭。
慢慢地竟也修身養性起來,自我之後,後院再無子嗣降生。
她說我會抓著爹的鬍子要他少喝酒,也會乖乖坐在一旁自己玩自己的等待娘看完帳本。
娘說雖然不在意爹寵誰愛誰,但這樣無人做妖,也過得更舒坦。
像幼時那樣,娘輕輕拍著,嘴裡唱著歌謠哄我入睡。
擎等著天亮,將我交到她另一個孩子手裡。
10
紅燭高燒,鮫綃帳暖。
我端坐在鋪滿紅棗桂圓的喜榻上,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嫁衣金線。
方才「坐福」「撒帳」的喧鬧散去後,滿室寂靜里只剩她擂鼓般的心跳。
蓋頭被秤桿挑開的瞬間,撞進溫枕書幽深的眸子裡。
那眼神像浸了燭火的墨,燙得我耳尖發麻。
他忽然俯身,溫熱的掌心覆住我抵在錦被上的手背。
滾燙的呼吸噴在耳廓。
「小姐。」
「囡囡。」
「娘子。」
溫枕書語無倫次地喚著我。
合卺酒是他提前換過的梅子漿。
唇上的最後一點點是被溫枕書舔舐去的。
羅帳細垂,掩住交疊的人影,只余燭淚無聲滴落。
番外·男主視角
第一次見她時,我八歲。
鄉民們說,那是發達了的溫家老爺回來祭祖。
她這也好奇,那也好奇。
在一眾人的擁簇下,摘摘小花, 笑笑野雞, 也很快和孩童們打成一片。
不包括我。
我很忙碌,爹沒了之後,娘總是生病。
野果子, 山上的柴, 多撿點都是能賣錢的。
十二歲那年,娘熬不下去了。
我連個薄棺材都置辦不起, 族裡的叔伯們等著一卷草蓆葬了娘之後再來爭家裡的房產。
嬌小姐誤入了這裡。
就像是晨曦的第一縷陽光。
她嘴裡念叨著尋寶, 聽清了事情後捏Ŧű̂⁼著鼻子丟給了我幾個銀錁子。
很漂亮的小羊形狀, 後來聽人說, 那是溫家特意給她備的守歲錢。
安葬了娘後,我自己尋上了門。
小姐說那點兒只夠買我一個月,以後可是不帶我去京城的。
我就跟在她身後。
不上山攆兔子了, 也不嚷嚷著下河摸魚。
小姐要我去給做菜的大師傅打下手, 她就坐在外面,說等著吃。
要我跟在莊子裡的老伯下田,她就坐在梗邊涼陰處編花環。
還要我替她抄書,然後再笑我笨,連這個期字都不認得。
一個月的時光轉瞬即逝。
小姐走時甚至沒有告訴我。
管莊子的老伯說小姐做主給我買了兩畝良田。
我要在這裡等著小姐每年回來,或者哪日再也不來嗎?
賣了田, 當了玉佩, 我去了安西。
那裡有一家書院, 聽說有教無類,什麼人都收。
小姐誇過我聰明的, 說我識字也快。
夫子說了同樣的話。
秀才,舉人, 四年的時間, 我終於踏進了京城。
我又見到她了。
漂亮的像只蝴蝶。
終得頭籌, 如釋重負。
年輕的帝王的賞識,要把妹妹許給我。
我說有個心上人是天邊月,以前不敢也不許自己靠近, 現在想去試試。
朝廷賜了金銀,賞了宅院。
我捧著地契和那塊贖回來的玉佩, 不安了好幾天, 還是敲響了溫府的門。
不等我說來意, 溫家的老爺就讓喊爹。
我欣喜若狂跪下, 以為上天又一次眷顧上自己。
兒子?
我知自己是被撿回來的, 可偏偏為什麼是溫家的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開口, 說這並不是我的東西。
我此番,是來求一個伴小姐身邊的機會的。
萬幸, 我雖成了她的兄長,可又不是真的親兄長。
可是小姐不願意看見我。
她也沒認出我。
那時我還叫李天, 是個瘦弱的小子。
她彆扭地喚我哥哥, 卻沒有半分親近。
等我終於說服自己, 至少以後能常常看見她,能送她出嫁,能見到或許和她很相似的孩子。
這樣也不錯的時候,出了點兒意外。
娘說出了成親。
心都在發顫, 這真是親娘!
我承認我非君子。
亦認動了趁人之危的念頭。
所以,我拿餘生來補償贖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