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晃,最後是書攤在臉上睡著的。
宴會沒有取消,無論是做妹妹,還是娘已經說出口的「成親」,我無論如何都是躲不掉的。
爹娘輕描淡寫提出我們倆心心相印,要締結良緣。
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賓客中激起千層浪。
我在後面做羞澀模樣,溫枕書也跟著應是,說對我仰慕已久。
?比我還會裝?看的什麼書借我學習一下。
到底是我們自家事,賓客也就只是詫異幾息,就揭過了這個話題。
溫枕書陪著爹待客,我扎進了小姐妹堆里。
先白了前兩日說我肯定完蛋的張家小姐一眼,又嘰嘰喳喳讓手帕交出主意。
溫枕書口中說的言聽計從不會是誆我的吧?
先降低警惕心,然後再磨刀霍霍。
賓客散去,家裡安靜下來。
我迫不及待想要試試,「溫枕書。」
瞧我多不尊重,都直呼其名,「我餓了。」
爹眉頭一跳,娘也看向我。
溫枕書卻神色不變,甚至眼含笑意,微微俯身。
「宴席油膩,怕是不合你的口味,廚房新蒸了冰糖燕窩羹,溫著預備給你墊肚子的,現在可要用?」
大意了,早知道這是個做事講究盡善盡美的人。
我指尖一翹,故意戳向那盤流光溢彩的水晶芙蓉糕,甜膩的糖霜在日光下泛著刺眼的亮。
下巴倨傲地揚起,尾音拖得綿長。
「燕窩沒滋味,我——就——要——這——個!現在就要!」
溫枕書睫羽微垂,掩住眸底一閃而過的暗芒。
他順從地執起銀箸,穩穩夾起一塊顫巍巍的糕體。
瑩白的糯米裹著嫣紅果餡,糖絲如蛛網般黏連拉扯,眼看要遞到我唇邊。
他手腕卻倏然一轉,逕自走向茶案。
青玉壺嘴傾瀉出清冽茶湯,白霧氤氳漫過他修長的指節。
「剛蒸透的芙蓉糕,糖霜未融,性最黏喉。」
他將雨前龍井連同一方素帕托到我面前,聲線溫潤似玉磬。
「囡囡配著清茶小口嘗,潤了嗓子才好品它的甜。」
帕角「不經意」擦過我的指尖,留下一線酥麻的燙。
我瞪著他從容含笑的側臉,忽然噎住。
這哪裡是聽話?
分明是拿捏了我的七寸,還要我誇他周到!
「哎呀!」我驚呼一聲,裝作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背,帶著茶盞翻到我們倆身上。
淺色的衣料洇開一團深色水跡。
「你這孩子!」娘作勢要起身喚丫鬟。
「別叫她們!」
我搶先一步,抬眸看向溫枕書,嘴角噙著一絲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狡黠。
「我幫哥哥擦,哥哥也幫我。」
溫枕書的目光從我微濕的裙裾,緩緩移到我臉上。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湖面漾開的漣漪,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縱容。
我掏出帕子,胡亂在他身上抹兩下,就徑直丟到了他手上。
微涼的指尖隔著薄薄的衣料不經意擦過我的小腿,帶來一陣奇異的酥麻。
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差點把糕點掉地上。
溫枕書動作一頓,隨即退開些許,只用乾淨的帕子角小心吸著水漬。
看著他蹲在我腳邊低眉垂眼的溫順模樣,一股巨大的喜悅和掌控感瞬間沖昏了我的頭腦。
真的!
他真的很聽話哎!
我溫詩閒作威作福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5
此後的日子,我徹底放飛了。
小姐妹說得好,男人你不在還沒成婚的時候使喚他,等什麼時候。
「溫枕書!」
「在。」
「我要吃城東老王家的蜜餞糍粑,要剛出鍋粘稠的!」
「知道了。」
第二日,他帶著一身晨露的清冽氣息回來,紙包里的糍粑還熱乎著。
「溫枕書!」
「嗯?」
「想聽話本子。」
他就坐在鞦韆邊的椅子上,溫和的嗓音讀著我的珍藏。
什麼我愛他,他愛她,她又愛我。
什麼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
紅著臉,顫著音,還要堅持讀下去的模樣。
終於給我發現不擅長的東西了吧。
我得意晃晃腦袋。
別的不行,這個,我溫詩閒可是閱遍全京城話本子,還能面不改色的。
小小枕書,拿什ṭũ̂₃麼和我斗。
看他紅臉成了我一大樂趣。
為了坐實能當家做主的未來,我又開始對溫枕書的衣食住行指手畫腳。
穿衣要聽我的。
去哪裡要得到我的應允。
不許和外面的女子有過多的接觸。
小丫鬟說外面隱隱有流言,說狀元郎家有悍妻。
那咋了!
溫枕書自己說了願意的。
爹娘也說了,要我們倆好好培養感情。
什麼感情,自然是我溫詩閒說一不二的地位。
「哥哥的點茶手法太呆板了,一點風雅也無,還得看我的!」
我熱衷於表現得比他還要厲害,就好似這般能永遠占上風。
先指揮著丫鬟搬來了全套器具。
我端坐在茶席後,煞有介事地模仿著我在茶會上看來的手法。
溫枕書含笑坐在我對面,目光溫順又專注,像一個極好的學生。
「看,這茶粉要這樣篩……」
我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茶粉,結果粉沫兒撲了自己一臉,嗆得直咳嗽。
「小心些。」
他的手指溫涼,指腹輕輕拂過我的臉頰,替我擦掉沾上的茶粉。
動作輕柔得像拂過花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珍重。
我的臉頰瞬間燙得像煮熟的蝦子,心跳莫名加速。
「笨手笨腳的,還想教人?」
娘的聲音帶著笑意從門外傳來。
「才不是!」
我跳腳,為了掩飾那份莫名的慌亂,我強行把溫枕書按回座位。
「坐好,還沒學完呢!把手給我,我教你注水!」
我賭氣般抓住他擱在膝上的手,帶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去握那柄細竹茶筅。
「手腕要輕,像這樣……」
我傾身向前,發頂幾乎蹭到他的下頜全神貫注地調整他的姿勢,絲毫未覺自己幾乎半倚進他懷裡。
溫枕書的氣息陡然一沉,環過茶案的手臂看似是為了穩住茶筅。
卻在不經意間,將我圈在了他與案幾之間。
他溫熱的呼吸拂過我耳廓,聲音低啞得不像話:「是這樣嗎,囡囡?」
我指尖一抖,茶粉簌簌落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
那一刻,周圍的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
「學會了嗎?」
我猛地鬆開他的手,退後一步。
「沒呢。」
他慢悠悠地收回手,指尖在空中划過一道無意識的弧線,輕輕捻了一下指腹,似乎在回味什麼,喉間溢出一聲模糊的低應。
「好囡囡,多教教哥哥。」
目光像無形的網,密不透風地將我罩住。
我將東西全都推到一邊。
「笨死了,別學了,家裡有一個人會就好了。」
「都聽你的。」
6
自從定親的事情說出來後,我們倆的院子彼此之間暢通無阻。
院門虛掩,我探頭看去。
溫枕書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桌旁,面前攤著一本書卷,一手支頤,眉頭微蹙,似乎遇到了難題。
陽光透過藤蔓縫隙灑落,在他玉白的側臉投下斑駁光影。
沒了人前那份矜持疏離的狀元郎氣度,倒真像個為課業煩惱的俏書生。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突然拔高聲音:「哥哥,書讀不懂了嗎?」
溫枕書似乎嚇了一跳,身體猛地一顫,手中沾了硃砂批註的毛筆脫手而飛。
濺出紅點到他手背上,染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他慌忙去擦,卻越擦越紅,還蹭到了袖口。
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浮起一層窘迫,眼神裡帶著點真實的無措。
「呀!」
我故作驚訝地捂住嘴,「都怪我都怪我,我太莽撞了。」
「不礙事,囡囡無心之失。」
他嘆了口氣,聲音是一絲無奈的溫柔。
我立刻板起臉,「做錯事了就得承擔,你這樣會把我教養壞的。」
在茶盞里蘸濕了帕子,我蹲在他身前,煞有介事地去擦他手腕上的污痕。
指尖隔著薄薄的濕帕,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跳動的脈搏。
他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
我故意Ţų⁴用力擦著那片,直到髒污退去,染上另一種紅暈才心滿意足。
修剪圓潤的指甲輕輕戳了上去,肯定火辣辣地痛。
溫枕書猛地吸了口氣,他倉促地伸手,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力道不大,卻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不容拒絕的意味。
「好了,已經好了的。」
他的聲音有點啞,齒尖在下唇留下一道淡白壓痕,又飛快鬆開。
紅暈從耳廓蔓延至脖頸,襯得耳垂那顆小痣更加明顯。
鬼使神差的。
我用另一隻手沾上硃砂,在他額間點了一下。
溫枕書長得好,我一直是知道這點兒的。
朗目疏眉,硃砂好似他生來就有的標誌,仿佛有種不染塵埃的仙人的感覺。
他的手心很燙,握得我手腕皮膚也跟著發燙。
「好看嗎?」
「好看。」
好像聽到了心口的鼓譟聲,我欲蓋彌彰地捂了下。
安靜點兒,安靜點兒。
讓溫枕書聽到的話,怪難為情的。
他就那麼含笑地看著我,直到我有些暈暈乎乎,再落荒而逃。
7
好日子也沒過多久,溫枕書被點了入翰林,做天子近臣。
雖忙碌,但他日日都跟點卯一樣來見我。
我如果在外面玩,他總能尋到,等我盡興了再「撿」回去。
夏去秋來。
我們倆在自己家走完了六禮。
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爹娘和溫枕書都忙著大婚的事宜,我閒得在外面招貓逗狗。
不是,四處採購。
幾個身著普通棉布衣、眼神卻精悍異常的漢子,無聲圍了上來。
「溫小姐,我們家主子請您聊聊。」
我緊緊抓著丫鬟香穗的手,被迫脅著進了酒樓。
帶我們過來的人示意我把侍從都留在外面。
「我不要。」
香穗是爹找來的會武的婢女,我出門一般都帶她。
「你一個大男人,若是想抓我要挾我爹娘,我可跑不掉。」
或許沒有一戰之力,也不至於真的就被人一下子迷暈了帶走。
雅間內窗前負手站著一個人,身形頎長,著低調的深紫錦袍,聽見動靜轉過身來。
約莫也就二十多歲,面容英挺,眼神卻深不見底,帶著久居高位的疏離和一種探究的意味。
「溫小姐不必緊張,請坐。」
我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筆直,手指在袖子裡悄悄摳著那塊布料。
「敢問閣下是?」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他並未回答,自顧自坐下,修長的手指捻起白瓷茶盞。
「今日唐突相邀,只為一樁舊事,亦關乎溫小姐的……切身將來。」
他抿了口茶,目光銳利地落在我臉上。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他頓了頓,語氣似乎漫不經心,卻又重若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