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經常做出寵溺的模樣,對我說著這句話。
季溫白每次聽到他們這樣說,都會有片刻的不自然。
但每次我問他怎麼了,他都會告訴我,沒有事。
「這是我欠阿釗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飄飄的,像是沒有根系的蒲公英,風一吹,就飄得很遠,很遠。
我不懂他的意思。
那時候的我,還沉溺在害了旁人的恐慌里。
因為心神不寧,我病了,病得很嚴重。
渾渾噩噩間,我對守在床邊、雙眼猩紅的徐夫人道:「阿娘,我不是芸兒,我不是你女兒,你快去找你的女兒吧。」
她神色慌亂,厲聲呵斥:「不許胡說,你就是阿娘的孩子。」
「我不是,我都記起來了。」
回府的時候,我假裝自己失憶,冒領了下來。
我其實不好。
我因為自己,害了另一個孩子。
我唾棄這樣的自己。
可阿娘不信,她又交代兩句後,匆忙離開。
我跟在她身後,光著腳,扶著牆。
我想告訴她,快些去找她親閨女吧。
可靠近書房,我聽到了讓我不敢相信的話。
「她病得糊塗了,難道你也糊塗了。」
徐大人的聲音冷酷:「咱們的孩子,只有她一個。」
「可我一想到芸兒,我這心就難受啊。」
「有什麼可難受的?她陪著自己的奶奶,有什麼難受的?你若是不願意,你就留下,把她換來。」
徐夫人不說話了。
徐大人見她一直哭,只得又安撫她:「自從得了這個新閨女,你的日子好過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嗎?」
「原本我想納兩房美妾的,可為了溫大人的一句話,我到現在都只守著你一個人。」
「你再想想咱們哥兒,能去南苑上學,那裡面可是實實在在的達官貴人啊!你可不要犯糊塗。」
「可……可起碼把芸兒的名字,留給我當個念想吧。萬一以後有機會……」
「行行行。」
只要徐夫人不鬧,徐大人還是很好說話的。
「明日我就說,那姑娘之前的名字不好,遭了災禍,以後給她換個名字。」
徐夫人這才柔順地撲在徐大人懷裡:「可我還是難受。」
「那咱們就再要一個閨女……」
後面的男男女女聲,我已經聽不清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屋子。
只知道那夜真的好冷。
人冷、腳冷、枕頭也冷得不像話。
我結結實實地生了一場大病。
醒來後,我告訴所有人,我失憶了。
徐大人和徐夫人同時鬆了一口氣,把那個藉口拿出來,給了我一個新名字:「徐釗。」
我含笑應下。
假裝不知道他們是閩南人。
假裝不知道,在他們的語言中,「釗」音是「焦」。
假裝不知道,他們背後藏著的惡意。
14
這一覺睡得有些沉了。
再睜眼,外面已經天光大亮。
屋子裡面空空蕩蕩。
我心裡猛地升起恐慌。
難道,自己被丟了?
難道,他們都是裝的?
自己,又被丟棄了?
我光著腳,去找昨夜放著包袱的地方。
空的。
昨夜放外衫的地方。
空的。
鞋子也不見了。
人在絕望的時候,大腦是空白的。
我雙目呆滯,看著那張泛白的窗戶,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啊。
為什麼要丟下我啊。
不是說,要愛我嗎?
「娘……」
到了現在,我腦子裡只有那個模糊的哭暈過去的女人。
要是她在,一定會好好愛我的吧。
我慢慢走近窗戶,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踩上了凳子。
「阿釗!」
聲音從身後傳來。
腰間傳來一股巨力,我被勾著落入一個懷抱,然後一起砸到地上。
是祁譫的聲音。
我想回頭。
可他用的力氣太大,讓我沒辦法動彈。
片刻後,一滴水落到我的肩膀。
我愣住了。
他,哭了?
我忽然有些無措。
我想告訴他,沒事的,就算我真的有事,錢也不會要回的。
可我說不出話。
因為我的肩膀被咬住了。
不同於記憶里猶如野狗的奮力一咬,而是帶著些許懲戒意味的含咬。
「主人。」
他喊我。
「你不要我了嗎?」
「啊,我嗎?」
我被兩句話說得頭腦發暈。
肩膀處的呼吸讓我有些發軟。
「倒也不用這麼刺激。」
我想起身,卻被他死死地箍住。
下一刻,我的腦袋被擰過去。
下一刻,眼前一黑,只有唇上的溫熱吸引了我所有的心神。
我瞪圓了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
他模樣生得極好。
此刻,鴉羽輕顫,眼角帶著淺淺的紅意。
身子被轉了過去,一隻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阿釗,」他鬆開我的唇,卻沒有離開,呼吸交錯,「別看我。」
下一刻,更重的吻落了下來。
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像是被人揉成一團丟到天上。
他,應該,也許,真的,沒病吧。
我暈暈乎乎地想著。
雙手不自覺摟了回去。
算了,也不重要。
15
我和祁譫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誰也沒提到那個吻,可每次的目光碰觸,都像是在提醒。
絨絨似乎也發現了我們之間的變化。
總是捂嘴偷看我們。
「還有兩日就到應天府了。」
中途休息的時候,祁譫對我說道。
他還在因為我那天的行為生氣,但是每做一件事,都會和我詳細地報備。
這是那天后養成的習慣。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用小鍋煮著紅糖水。
那日親吻到了最後,我只覺得小腹隱隱不適。
但對面人像是發現什麼一樣,臉色大變的抱著我跑出客棧。
當時的場景亂得不成樣子。
他抱著我在前面哭。
絨絨跟在身後嚎。
一個哭,一個嚎,引來不少人的視線。
我暈暈乎乎地被送到醫館,還沒有說話,就被他一句話砸暈了。
「救救她,她要死了。」
老大夫面色沉重。
脈把了又把。
舌苔看了又看,最後一臉迷茫地看向祁譫:「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流了好多血!」
祁譫面色發白,嘴唇抿得死緊。
我看著他抬起的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髒污的衣裙,尖叫一聲,將頭埋進了被子。
老大夫:……
被熱鬧吸引來的人,也沒有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天,剛才那小郎君的模樣,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女子的月事而已,看看你嚇得。」
絨絨眼淚止住,呆呆詢問:「月事是什麼?」
周圍人不回答:「問你爹娘去。」
絨絨沒有爹娘,但她有哥哥嫂子。
她不解地看向祁譫。
祁譫臉色爆紅。
沉默片刻,走到我身邊,將頭埋在附近的被子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圍人哄堂大笑。
那一日,我們幾乎是抱頭鼠竄離開的醫館。
老大夫讓祁譫買了些紅糖紅棗一類熬著喝。
「若是不急著趕路,熬點雞湯什麼的補一補,女子這個時候最畏寒。」
「好!」
「不好!」
兩個回答同時從兩個人嘴裡說出。
我抿了抿嘴:「趕路不能停。」
因為我的強烈要求,祁譫只能同意。
只是又默默加了一個暖爐。
中途休息的時候,也不再吃干餅,而是給我煮點熱湯飯。
這樣吃著,作痛的小腹確實好了很多。
就是可憐了祁譫。
每次冷著臉煮雞湯。
等我喝完了,還得冷著一張臉去刷碗。
我看著想笑,瞅著絨絨不注意,探出頭,親了他一口。
「別生氣了。我想早點到應天府,和你們一起過年。」
「那也不急於這一刻。」
祁譫的臉色緩和了些:「對你身體不好。」
「你不懂。第一次和愛我的人一起過年,這是很有紀念意義的。」
「以前……」
他倏地閉上嘴。
顯然,他又想到了我那糟糕的名聲了。
但他不知道,我已經不難過了。
人與人相處真的很奇怪。
像是我和徐家人,這麼多年的磨合,也始終隔了一層薄紗。
可我和祁譫、絨絨,相處不過四五日,卻好像真正的家人。
若是以前,有人告訴我,我會四五日喜歡上一個人,我肯定不信。
但是現在。
我好像,信了。
心裡想著,我又蹭過去,親了一大口,眉眼彎彎:「祁譫,我喜歡你。」
我看見對面人瞳孔猛縮。
下一刻,我又被抱了過去。
比起上次,他熟練了不少。
「等到了應天府,咱們就成親。」
祁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釗,阿釗,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我沒說話,勾著他脖子的手用力。
我不相信一輩子。
我只要現在。
現在,他是真心的,就夠了。
16
到達應天府這日,又是一個雪天。
鵝毛大的雪花從空中墜落。
這裡和之前去過的地方都不同。
即使天氣寒冷,可還是滿城的人。
有挑柴的老漢,拿著糖葫蘆的小兒,還有拎著籃子買菜的娘子。
一群群的人,搭配上處處喜慶的紅色,辭舊迎新的年味一下子就出來了。
「先去客棧?」
祁譫隔著帘子問我。
我受了寒,有些蔫蔫地靠著車廂:「直接去買房子吧。」
我想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不是被季溫白從兄長手裡索要的。
也不是被他們為了徐芸兒將我聯手趕出去的那間。
是完全屬於我的一間屋子。
「買的話,銀錢或許不太夠。」
祁譫難得有些不好意思。
「此處府城,一般的民房也需要一百五十兩,若是臨街商鋪更是達到三百之數。」
他聲音低了下來:「我有些私產,待到開春就可以轉過來了,到時就可以隨你選擇了。」
要等到開春啊……
我看著搖晃的車簾,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我還有,先買上吧。」
背過身,從鞋履的夾層中翻出來幾張銀票,讓絨絨遞給祁譫。
祁譫不肯要。
「等到開春,我就有錢了。哪,哪有夫郎一直用娘子錢的。」
他說得磕磕絆絆。
我沒忍住笑出聲。
動作稍大點,引得肚子一陣抽痛。
外面沒了聲音。
絨絨從外面爬了進來,貼在我的耳側:「哥哥哭了。」
我放風的大牙一下子就收了回來。
真哭了?
我用眼神詢問。
絨絨用小手在臉上比劃兩下,用力點頭:哭的老慘了。
啊,這……
我不會哄人啊。
猶豫片刻,我從門帘處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衫:「生氣了?」
祁譫不說話,只背過身,將我的作亂的手塞回車廂內:「外面冷。」
「那你進來說話嘛。」
祁譫不理我。
我又去掀帘子。
沒掀動。
他把帘子坐到屁股下面了。
我又忍不住想笑了。
隔著帘子,屈起手指扣了扣他的後背:「我也沒說什麼啊,怎麼就生氣了?」
祁譫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無奈開口:「阿釗,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沒用。」
我一頓。
「我是真的喜歡你。」
似乎是帘子給了他勇氣,他第一次說了那麼多的話。
「我知道,咱們之間隔著很多東西。可是不要緊,你給我一點時間,這些我都可以擺平的。」
「我從前也是好人家的孩子,我也有很多私產,等開春後,一切都安定下來,我可以讓你過得很好很好。」
「你討厭的人,我可以去解決。你想念的人,我可以去尋找。」
「可我很怕,怕你看不上我,怕你把我當個玩意……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們說,最無用的兒郎才會用娘子的銀錢。」
「阿釗……阿釗……」
說到後面,他毫不遮掩自己的難過:「我該怎麼樣才能讓你看看我的心。」
我愣住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心裡會是如此不安。
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不知道哪裡聽過的小曲。
「恰逢當年你明媚,而我正自卑。
我兩袖清風,怎敢誤你年歲。」
我從沒有想過祁譫會有這樣的心理。
他模樣生得好。
我自認為容貌已是絕色,可在他面前還是會被晃了神。
很多時候,人有一樣出彩就足以傲然眾人。
更何況。
「我怎麼會看不見你的心呢。」
我將頭輕輕貼了上去:「你很厲害的。」
「你知道怎麼找最好的旅舍,你能打敗窮凶極惡的流寇,你會順手救助流民,你會鑿冰捕魚,會教我分辨日頭,分辨方向。」
「你知道怎麼觀天象,路邊隨處的名勝古蹟你也可以說的頭頭是道。」
「你會生火,會給我和絨絨煮甜湯,煮我們喜歡吃的一切東西。」
「你把我們照顧得好好的。」
祁譫搖頭:「可是還不夠。」
他以前總想著,日子過得慢點,再慢點,讓他能把那些事情籌劃得細些再細些。
可是現在,他忽然很難過。
他給不了喜歡的姑娘好日子。
她最基本的需求都滿足不了。
在她想買鋪子的時候,自己只能從她手裡接過銀錢。
自卑如同毒蛇,纏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兩個字會出現在他身上。
即使從天之驕子被踩入泥潭,他也只會對著山峰淺淺一笑,而後再次攀登。
「夠了的。」
我聲音含糊:「離開爹娘後,我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愛。真的夠了。」
「祁譫,」
我喊他:「去買房子吧。」
「我想嫁給你。」
17
房子還是買了。
已經到了年底,牙人好多已經歸家準備年節了。
我們到的時候,只有一個年輕的守在裡面。
見著我們三個,笑呵呵迎了上來:「幾位是想賃房?」
「買房,」
我呼出一口白氣:「要的急,今天就能入住的。」
「那這,是挺急的。」
牙人撓了撓頭,回身在冊子上翻了一會兒,才又捧著冊子過來。
「夫人,按照你的需求,只有三處符合。」
「一處是府衙附近,一處是碼頭,還有一處在城門樓子處。」
「府衙那裡是我們原先老爺住的地方。恰逢他升遷,早早地將房子掛售,交給我們處理了。因為才走不久,裡面的東西都是一水的好,不需要修葺,現在就能入住。」
「碼頭那邊,因為靠湖,味道有些大。您要是手頭緊,也可以去看看。不過有一點,那邊的房子不能做飯。」
怕我們看不上,牙人連忙補充道:「那邊也不需要做飯,好些個小攤小販,喊一聲就有人送上門,價格還便宜,比自己做飯都便宜。」
「至於城門樓子處,那是一處民宅,也沒什麼好介紹的,生活用具一應俱全,裡面還有個水井。唯一的壞處就是生活氣息有些濃厚,你們要是不喜歡吵,還要多考慮考慮。」
三處地方介紹完,我心裡大概有數了。
人多的地方就算了。
至於碼頭……想到那年的經歷,我也劃掉了。
這樣一看,就只有府衙附近的比較合適。
聽了我的話,牙人沒有露出半分驚訝神色。
看來這三處,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
就為了出手第一間。
牙人鎖了門,帶上我們去看房。
房間不遠,步行一炷香就到了。
打開「鐵將軍」,房子就展露在眼前。
這是一處二進的房子,還帶著一個小院子。
「這房子當初建的時候是用了些心思的,夫人不用怕僭越。都是合規的。」
牙人沖我笑了笑:「夫人進來時,當心腳下。」
絨絨牽著我的手,拉著我進了院子。
前院是門房和三間廳堂。
後院則是三間主屋和一間耳房。
前後院的連接處,還有兩件僕役所住的廂房。
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雕樑畫棟,這家裝飾尤為簡單。
院子裡花草假山很少,只有一側高大樹上,掛著一個孤零零的鞦韆。
「這鞦韆……」
在看到鞦韆的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擊中我,讓我不由自主地靠近。
「這鞦韆可不能拆啊。」
牙人連忙上前:「夫人,這鞦韆和樹要留著。這是主家交代的。」
「價格可以再優惠些,可這兩個一定要留著。這是他們早夭的女兒,最喜歡的玩具。」
牙人說話時,我已經摸到了鞦韆底。
在摸到熟悉的筆畫後,我身子宛如雷擊,僵在原地。
「這家房主姓什麼?」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大。
正在介紹的牙人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才開口:「姓年。」
姓年,姓年啊。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不管怎麼做,眼淚就是不受控制地湧出。
絨絨嚇得不行,拉著我要給我擦眼淚。
祁譫似乎想到了什麼。
帶著神色不安的牙人出門談價格了。
「這是我的家。」
我蹲下身抱著絨絨,字不成句地說著:「你知道嗎?這是我的家,這是我的家,我是她們的女兒,我就是,我就是年昭昭。我不是徐釗。絨絨,絨絨,我好想爹娘啊。」
絨絨抱著我的腦袋:「嫂嫂不哭,等到開春,我陪嫂嫂一起去找嫂嫂的爹娘。」
開春兩個字,像是錘頭,讓我恢復了理智。
「不能去找了。」
不能去找了。
她們已經失去過一次女兒了。
不能去找了。
我站起來,看著院子裡的一草一木,一種巨大的悲涼從心底湧出。
我從未如此清楚地明白一件事。
我沒有家了。
那個有爹有娘有昭昭的家,再也沒有了。
18
祁譫將這所房子買了下來。
房子價格貳佰兩,加上裡面的家具和契稅,總共三百三十兩。
我坐在鞦韆上,看著祁譫動手收拾院子。
他沒有動主屋,而是在選擇了兩側臨近的屋子。
整理好一切,祁譫哄著絨絨睡了之後,才走到我跟前,捧住我的手,塞到他懷裡。
冰涼的手指和溫熱的肌膚接觸,不由得動了動。
「我先搬去前院住,你和絨絨先住在側屋。等到以後找回你爹娘,還讓他們住正屋。」
祁譫對著我笑:「阿釗,你信我。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我的視線落到他身上,眨了一下眼,淚珠又一次滾了出來。
「可是有的東西,你給不了的。」
他不懂我的意思,可我已經轉移了話題。
「祁譫,你哄我睡覺吧。」
離開娘後,就沒有人哄我睡覺過了。
祁譫沒有說話,抱起我,進了小屋。
這間屋子,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很多小東西,都是我親手摸過的。
陌生是因為,我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了。
祁譫將我放到被子裡。
裡面放著一個暖爐,將被子烘烤得熱熱的,正是最舒適的溫度。
「這房子的主人,是年大人。」
「他和妻子很恩愛,兩人孕有兩子兩女。」
「長女年昭,從小冰雪可人,最受夫妻兩人寵愛……不幸夭折後,夫妻二人疼痛一段時間後,慢慢走了出來。」
「年大人是個好官,他勤政愛民,走的時候許多民眾來送他。」
「這棟房子,他原本想留著的。後來上香的時候,聽到人說,父母過於執著早夭子女,會讓子女魂體不安,這才決定出售的。」
「牙人告訴我,他只求著保留鞦韆。年大人說:「若是有一日,我的昭昭回來了,發現爹娘不在了,起碼,起碼還有鞦韆陪著她。」」
我將頭埋在祁譫懷裡,用力地咬住他的前襟。
我恨,恨腦袋裡的玩意。
我恨,恨徐家。
如果不是腦袋裡的玩意,我不會有家不能回。
我恨,恨徐家。
明明知道一切不是我的錯,卻還將自己都砸到我頭上。
我為他們做了那麼多,不過是想著有一日能再回家。
可是他們不顧我這麼多年的付出,見我沒有了價值,就一腳踢出,讓我任務失敗。
若不是季溫白對我的好感度曾經達到過滿分,系統解綁了親族同死的處置。
我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會瘋成什麼模樣。
愛我,很難嗎?
明明只要幾百兩,祁譫就可以這麼愛我啊。
我在祁譫溫聲安慰中睡去。
也許是因為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家。
這一次,我睡到了次日午後。
鳥雀的鳴叫將我叫醒。
一個肉肉的身子貼著我,正在呼呼大睡。
我小心地挪開她,起身探索著這件屋子。
斷齒的梳子,磕壞一角的木雕小人。
我像是貪婪的野狗,急不可待地想將記憶力所有的東西都找出來。
好像這樣,我就從來沒有離開家過。
好像如此,我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年昭昭。
搜尋間,我在屋子的一角發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大箱子。
箱子沒有上鎖。
可我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有這個箱子了。
拽住鎖舌,掀開箱子。
出乎意料的,裡面很乾凈。
沒有漫天的塵土,只有十幾個擺放整齊的小箱子。
像是想到了什麼,我立刻數了一遍。
十三個。
正好是我,離開的年歲。
這是,他們留給我的生辰禮物。
19
第一個,是六歲。
「昭昭吾兒,今天是你走失的第十六天,吾心甚痛。」
短短一句話,字跡抖了又抖。
爹爹的字曾經得過天家的稱讚,可這張紙上,他連一個完整的字都寫不出來。
上面的水痕浸著墨,暈得不成樣子。
「爹爹,很想你。」
「爹爹,我也很想你啊。」
我抱著紙,眼淚一滴接著一滴滾落:「我真的很想你。」
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們。
紙張下面,是四個擺放整齊的小玩意,是我離家前哭著喊著要的生辰禮物。
我不敢伸手去碰,小心地合上後,打開第二個盒子。
第二個盒子稍微大了些。
放在最上面的,依然是一封信。
「昭昭吾兒,你離開爹娘已經一年了。旁人都說你……了,但爹娘知道,你肯定還活著。爹娘不會放棄找你的!」
拆開信封,裡面是我不在家的日子裡,家中發生的大小事。
信寫得很細,中間字跡也換了幾次。
透過那些瑣事,我似乎看到了弟妹從稚氣到沉穩,娘親從悲痛慢慢恢復,爹爹越發地靜默。
盒子裡面,依舊躺著三個小盒子。
一對珍珠耳鐺,一雙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鞋子,還有一本書。
「阿姐,今日在書院聽人說,女子是需要戴首飾的。我和弟弟妹妹們湊了一下,勉強湊了一對珍珠的。等下一次,我們一定給你送最好的!」
再下一個……
時間慢慢過去,等我回過神的時候,身邊已經多了一大一小兩個人。
此時大箱子裡還有三個盒子。
其中一個盒子最大,占據了整個箱子的二分之一。
我拿不動。
祁譫起身,幫我拿了出來。
打開盒子。
裡面沒有信,只有一套頭面和一件火紅的嫁衣。
我及笄那年的信件上,爹爹曾經說過,阿娘在給我繡嫁衣。
嫁衣,原來是這麼璀璨啊。
「真好看啊。」
絨絨在一邊發出感嘆:「比宮……」
話剛出口,她就抬手捂住自己的小嘴,驚恐地看著我。
我佯裝不知,專心地看著這件衣服。
片刻後,我將盒子合上,推給祁譫:「咱們大婚那日,我就穿這個吧。」
穿上這個,就等於爹娘送我出嫁了。
「不再等等嗎?」
祁譫有些意外,不懂我的急迫。
「我跟牙人打聽了,年大人回京述職去了。等到開春,我處理好事情後,可以帶著你一起回京。」
他耳後有些紅:「到時候咱們可以一起去拜見。」
「不等啦。」
我的視線從他滴血的耳垂轉到合上的盒子,眼神是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溫柔。
「我想快點嫁給你。」
「一刻也等不及了。」
一句話,讓祁譫整個人都僵住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
半晌,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絨絨在一旁跳腳拍手:「太好了!我要有嫂嫂了!我要有家了。」
是啊,太好了,我要有家了。
我伸手撫上那些盒子,輕輕放回去。
爹娘,你看到了嗎?
女兒要出嫁了,女兒也要再次有家了。
20
對於這場婚禮,祁譫非常的用心。
他整日整日的不在家,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抱著一大堆東西。
因為他的高調,左鄰右舍都知道,年家即將嫁女了。
若不是因為臨近過年前,恐怕不少人都要來幫忙。
不過祁譫也樂得沒人幫忙。
他仔細布置每一處角落,精益求精。
我每次起床,都能發現院子的不同。
好幾次,我也想勸他,倒也不必如此隆重。
可每次,他都會眨著濕漉漉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著我。
不需要說一個字,我就舉手投降了。
「隨你吧,隨你吧。」
幹活的人,才有決策權。
至於我,還是帶著絨絨走街串巷的去吃小食吧。
得以於爹爹的大力打拐,這城裡面的治安好得不像話。
我帶著絨絨,安心地走在小道上,帶著她去吃我小時候愛吃的東西。
「篤篤篤」
熟悉的竹梆聲從街角傳來,由遠及近,帶著熟悉的叫賣聲:「棒棒餛飩,現包現煮嘞!」
來人肩膀上的擔子微微搖晃。
一頭灶火明滅,另一頭是大小交疊的抽屜。
「嫂嫂,棒棒餛飩是什麼啊?煮的棒子嗎?那能好吃嗎?」
絨絨說著話時,咽了咽口水,一臉饞貓樣。
「好吃的。」
我喃喃出聲:「陳阿叔煮的餛飩,天下第一好吃的。」
絨絨抬頭看向我,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來兩碗餛飩。」
「一碗六文,兩碗十文,承你惠顧了。」
陳阿叔卸下擔子,從大抽屜里抓了兩把生餛飩,丟到滾水中。
透著粉意的餛飩,進水沒多久,就變得晶瑩剔透。
陳阿叔一邊觀察餛飩的狀態,一邊快速地調了底料。
「客人有什麼不吃的?」
「都吃。」
嗅著這股香氣,我也沒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給我加兩勺蒔蘿。」
我說著,從錢袋子裡倒出來二十文。
「蒔蘿是什麼?我也要。」
「小孩不能吃!」
我推開絨絨,像是當年忽悠我弟弟一樣忽悠著她。
陳阿叔舀餛飩的手一頓,猛地抬頭看向我,打量我的模樣。
「你是……年小姐?」
我動作一僵,沒想到會被認出。
「不是的。我姓徐。」
我尷笑著。
陳阿叔和我對視幾息,忽然低頭繼續動作。
「年紀大了,老是認不出人了。」
他說這話時候,聲音有些啞。
他從一邊的擔子上拆下來幾塊板子,組成一個簡易的桌子:「年,徐,徐小姐,坐下吃吧,別喝風了。」
「年小姐,又偷溜出來吃餛飩啊!阿叔這次做了個小桌子,坐下慢慢吃。」
兩道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深吸一口氣,將眼淚憋了回去:「謝謝阿叔。」
餛飩味道如常。
或者說,更好吃了。
絨絨不懂發生了什麼,只捧著餛飩大口地咬著。
燙到嘴也捨不得吐出來,只會瞪圓眼睛委屈巴巴地看著我。
「跟小少爺小時候一樣。」
陳阿叔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忽然說道。
我沒有回應,也不知道怎麼回應。
等到絨絨吃好,將錢放在桌子上,準備離開。
「徐小姐!」
陳阿叔忽然喊住我。
我回頭。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過得……應該是不好的吧。
對上他關切的目光,我提了提嘴角:「過得很好呢。」
如果有一天,爹娘發現了我曾經出現過。
如果有一天,他們偶爾聊起我。
那麼我希望,在他們口中,我過得很好很好,好得不需要他們再為我流眼淚。
21
怕再次遇到熟人。
年前的幾天,我都沒有再出去,安心待在家裡。
偶爾興頭起來了,還會和祁譫一起布置一下庭院。
我剪了很多的窗花。
大大小小,歪歪扭扭。
祁譫也不嫌棄,帶著絨絨拿著漿糊貼得到處都是。
家裡貼滿了,就去左鄰右舍貼。
貼到周圍人都知道,年家住進了一個「窗花大魔」。
祁譫回來還和絨絨與我學舌,氣得我一腦袋將祁譫撞到。
祁譫也不生氣。
坐在地毯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這地毯也是他不知道從哪裡淘來的,踩上去軟綿綿的,就算一直坐地上,也不會凍屁股。
我抬腳踩在他胸口,故作兇狠:「下次見了人,就說是你自己剪的!聽到沒?!」
「好。」
祁譫沒有動,任由我的動作。
明明是個羞辱的行為,可他卻像是得到什麼獎勵一樣。
那雙黝黑的眸子,甚至有點像無聲的鼓勵,讓我做出些更過分的事。
我像是被燙到一樣,收回腳。
他有些失落地坐起來。
「釗釗,」他喊我:「過了年,咱們就成婚吧。」
「……知道啦。」
我轉身,故作不耐煩。
一抬眼,對上了鏡子裡笑得眉眼彎彎的自己和身後同樣含笑的祁譫。
22
過年,本來是最重要的日子。
可這個日子,在婚期的三天前,就也顯得不重要了。
守歲那天,祁譫做了一大桌子的飯菜。
絨絨年紀小,吃不了幾口,就喊著要去看煙花。
我貪嘴,多吃了兩口,才答應下來。
拿過斗篷,咱們三個人才一起出了門。
今夜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道路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過了,我緊緊牽著絨絨的手在,跟著人流來到了街道。
天空上已經炸開璀璨的煙火。
我從小就怕這聲音,抬手捂住絨絨的耳朵。
只是自己就沒手可用了。
天空每炸開一次,我就跟著抖一次。
沒過多久,一雙帶著暖意的手搭上我的耳朵。
我側眸,對上祁譫帶笑的臉。
臉越靠越近。
然後冰涼的觸感一碰即離。
我慌忙地扭頭看著周圍,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天上,這才埋怨地瞅了一眼祁譫:「你要嚇死我。」
「是我孟浪了。」
他好脾氣地接受我的指責。
「下雪了!」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鵝毛大的雪花,從天上慢悠悠地撒下來。
有人伸手去接,有人吟詩作對。
我瞅著沒人注意,揪住祁譫的脖子,踮起腳,還了一口回去。
祁譫不敢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但很快,震驚變成了笑意。
「你好像很喜歡笑。」
沒有嚇到他,我悻悻地推開。
「我不喜歡笑。」
祁譫說這話的時候,嘴角的笑還沒有落下:「我只是喜歡你。」
因為喜歡你,所以看到你,就忍不住笑。
「油嘴滑舌。」
我小聲嘟囔,斗篷下的手卻拉住了他。
十指交纏。
溫暖的手掌將我冰涼的小手包裹。
我也跟著笑。
23
距離大婚還有兩日。
祁譫找了人,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下聘的所有的禮節。
時間很急,但一點也不敷衍。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請來了附近的全福人為我梳頭。
全福人年紀很大了,走路都費勁,是用座椅抬進來的。
她的手很粗糙,面上皺紋也很好。
可她眼裡滿是笑意,嘴角勾起。
一看就是一位被照顧得很好的長者。
「娘子,祁相公請我來為你梳頭。」
她拿起梳子,哆嗦著手開始為我梳。
我的頭髮養得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好的原因,原本就絲滑的髮絲,這幾日如同綢緞一樣順滑。
「娘子這頭髮真好。」
周圍有嬸子誇讚。
這裡面有我小時候認識的人,也有我才認識的人。
因為這場大婚,全都來了,將小屋子擠得滿滿當當。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有頭又有尾,此生共富貴。」
全福人每說一句,就有人上前發一次喜錢和喜糖。
等到全部三下梳完,另有梳頭娘子過來接手,給我帶上花冠。
「娘子生得可真好呢。」
有人誇讚:「就是看起來有些眼熟。」
「你看誰不眼熟。」
有人笑罵。
那人撓了撓頭,一時之間也沒有想起來像誰,乾脆嘿嘿笑了兩聲,將這事糊弄了過去。
「吉時到,新嫁娘出門嘍!」
紅色的蓋頭落下,我的手裡被塞了一個果子。
一個身影靠近,然後我被輕輕抱起。
跨過門檻,坐進花轎,繞了一圈,又送回了喜房。
這間房間,是當時祁譫選的那間。
他將我送進去,讓絨絨陪著我。
院子裡擺了好些酒席,鄰人祝賀聲此起彼伏。
「嫂嫂。」
絨絨抱著我的腿:「嫂嫂真好看。」
她的聲音甜甜的:「嫂嫂。」
她一聲疊著一聲地喊我,像是喊不夠一樣。
我一聲接著一聲地應著。
「嫂嫂,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絨絨貼近我,從蓋頭下面看著我:「其實我和哥哥,很久以前就見過嫂嫂了。」
「嫂嫂坐在水池邊,哭得很傷心很傷心。」
「我聽見有個壞哥哥因為頭花凶你。」
「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你做了我的嫂嫂,我哥哥一定不會凶你。」
絨絨說得很可愛,可我的心底起了驚濤駭浪。
以前我受了委屈,經常背著人哭。
可坐在水池邊被季溫白責罵只有一次,那就是參加宮宴。
相處這段時間,我已經知道自己當初的猜想有多可笑了。
這樣的兩個人,哪裡是會做那種行當的。
可我沒想到,他們兩個曾經可以參加宮宴的身份。
他們是哪家的孩子?
為何我不曾見過,也不曾聽說過?
雙手不自覺捏緊。
絨絨像是察覺到我的不安:「嫂嫂不怕,我和哥哥會保護你的。等開春我們回京,那些欺負你的人,我們都會幫你報復回去的。」
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