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啟元終於放開了她。
「我們快走吧!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倆親個夠!到時候我自動消失還不成嗎?」
我想拉著他二人繼續逃竄,啟元卻掙開了我的手。
他深深地看著茹菀。
「菀兒,我永遠愛你。」
說罷,便毅然決然地把茹菀往我懷裡一推,轉身迎了上去。
他這是想要用自己拖住陳公子,換得我們一線生機。
他倆對上,啟元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毫無勝算。
只聽一陣悶響聲傳來,那邊纏鬥得激烈可想而知。
茹菀發了瘋般想要上前,被我一把拉住。
不能辜負他的犧牲。
天邊泛起魚肚白之際,我們終於到了山腳。
學堂的老先生看著我背著昏迷的茹菀嚇了一跳,忙把我們迎了進去。
我拜託老先生照顧好她,獨自一人再次返回到了山上。
就算死,那陳公子今日也必然不能善終。
昨日戰況之慘烈,啟元已經絕息良久,身子都硬了。
嘴裡死死含著陳公子的耳朵,不肯鬆開。
一個溫文儒雅了半生的人,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力氣。
與人纏鬥打架不說,還生生撕扯下了對方的耳朵。
陳公子倒在旁邊,失血過多,昏迷不醒。
我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雖說微弱,但好歹活著。
憑什麼。
我的餘光看到了旁邊的尖石。
一下、兩下。
整個林間都迴蕩著我的嘶吼。
在他面部徹底凹陷下去之際,我才停了手。
他的屍體被我扔進了深山喂狼。
啟元被我埋在了柳樹下。
10
我反覆清醒又沉迷。
身子有時似烈火在燒,有時又似墜入冰窖。
我迷迷糊糊看到了好多人。
月光下舞劍的紅藥,正在教訓那夫綱不振的大當家。
南風寨的眾人在我面前來來往往。
最後我看到了茹菀如願跟他的元郎成親,卻在新婚之夜雙雙慘死在那張大紅色的喜床上。
「不要!」
我掙扎著起身,驚動了一旁的茹菀。
她遞了杯清茶過來,面色憔悴。
「我醒來之後就不見你,你過了幾個時辰滿身是血地回來,倒在了學堂門口。當晚便起了高熱,這都第三天了,我還真怕你撐不過去。」
她的語氣染上了幾絲哽咽。
「阿姊,我只有你了。」
我終於崩潰,抱著她,卻只能說著最蒼白的對不起。
都重來了一世,為何茹菀還是落得如此悽慘的結局。
我再也沒辦法睡上一場整覺,我開始懷疑我自己。
今生的決定,我又做錯了嗎?
入夜,我坐在院子裡看月亮。
茹菀自身後給我披上了外衣。
自變故以來,我從未落過淚,今夜卻徹底崩潰。
我拉著她冰涼的小手哭得泣不成聲。
「當初如果沒讓你們走,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茹菀卻笑著安撫我。
「不是的阿姊,就算你不讓我們走,我也不會認命的。我還會有其他的辦法,這是我跟元郎的選擇。」
「你不怪我?」
茹菀堅定地搖頭。
「我從未怪過你,反而很感激你呢。有些東西留不住,但我確實真真切切地擁有過。這象徵著我從未跟這個世道妥協過,也會貫穿我餘下的歲月。當初,若是提前知曉結局,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只是,我會更加珍惜罷了。」
她的聲音有些落寞。
「早知如此,當初元郎管我貪涼的時候,我就不該跟他鬧脾氣的,白白浪費了許多光陰。」
她拿著我當時從山上帶下來的啟元的一縷發,貼在手掌中間復上了微隆的小腹。
「他不會消失的,我們會子孫滿堂。」
茹菀朝我笑得釋然。
「阿姊這個做姨母的,可萬萬不能這般懦弱。讓孩子瞧了去,當心他以後出生笑話你呢。」
許是當初陳公子沒告訴任何人他的行蹤。
也或許是他誤入深山,被野獸啃噬得合情合理。
總之,我跟茹菀短暫地失去了麻煩。
加上老先生的極力挽留,考慮到茹菀如今有孕不便奔波,我們到底還是留在了學堂。
我一日一日地照顧著她,看著她的月份慢慢變大。
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在府中那般無憂的日子。
只是這次我們多了幾分自由。
我們說好了,等茹菀生產後出了月子,就一路南下去蘇州。
我跟茹菀喜甜,啟元好雅。
蘇州城是我們最好的去處。
茹菀生產那日大雨滂沱,學堂里的小丫頭被派去城裡找穩婆。
隨著她一聲聲悽厲的慘叫,我們沒等來穩婆,卻見到了將近一年未見的夫人。
還有府兵。
11
那老穩婆瑟瑟發抖,被府兵扣在手裡。
我強壓下心中的不安,試圖去把人搶過來。
夫人就這麼立著,靜靜地盯著我,我闖不進去府兵的銅牆鐵壁。
顫抖著跪下,我幾乎是俯在了夫人腳邊。
「求您,救救茹菀吧。」
她這一胎有難產之兆,已經痛了一整天。再耽擱,怕是要來不及了。
夫人神情淡漠,提出條件。
「你隨我回去,我便讓這穩婆進去。」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嘶吼了出來。
「那姓陳的已經死了!您就不能放過我們嗎!我跟你回去有什麼用!」
夫人依舊平靜。
「我知道,所以我又替你跟將軍府的小兒子說了親。下月初五是個好日子,你現在回府中備嫁還來得及。」
她偏執得可怕,淡漠得好似裡面正在經歷生死的人是她的親生女兒。
她拋出誘餌,用茹菀的命做要挾。
我顧不得其他,只得答應了下來。
現在最重要的是茹菀跟孩子。
誰知夫人卻笑了,她說:
「我已經不信你了。」
「不聽話的人,是會有懲罰的。」
我大驚,掙扎著起身往穩婆處去。
府兵得令,按住了我。
裡面悽厲的嘶吼一陣響過一陣。
我也失了力氣,破敗地癱坐在地上,心中蔓延著無限的絕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裡面的慘叫聲停止,繼而傳出了孩子微弱的啼哭聲。
我趁府兵鬆懈之際,掙脫鉗制跑了進去。
學堂稍微大點的女孩子一直在屋內幫忙。
見我進來,她們把整理好的嬰孩抱給了我。
是個女孩兒。
我把孩子抱到了她的跟前,她用盡全身力氣抬眼看了孩子。
最後露出慘白的微笑,微弱地呢喃著當初在碼頭的那句話。
「士為知己者死,無悔、無怨。」
菀茹死了,死在她孩子誕生的第一天。
我放下孩子,給她仔細擦拭了起來,最後換上了最漂亮的衣裙。
她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團頭髮被我拿出來,放在孩子襁褓的胸口處。
處理完一切,我抱著孩子走了出去。
夫人還在那裡站著。
我不悲不喜,說著三日之後便會回去。
夫人答應了。
「人會跑,這學堂可不會,三日之後見不到你,這學堂也不必存在了。」
12
茹菀被我埋在了山上的柳樹下,跟她的元郎一起。
做好一切安排,我抱著孩子回到了太尉府。
一如當初夫人抱著我回到外祖父家那樣。
我沒有著急進去,抱著孩子跪在了府門前。
路過的人指指點點,直到府中的丫頭把我強行拖了進去。
「讓你回來是讓你自己回來!沒讓你帶著這個孽種!」
夫人對我怒目而視。
「現在人人都知你是太尉府小姐,要是有流言傳到將軍府,這門親事還要怎麼成!」
我自顧自地坐下,小心翼翼地哄著孩子,唯恐她被嚇到。
「我這個孽種,當初不就是被你這樣抱著回家的嗎?」
「夫人好日子過得太久了,倒是忘了本心。」
「我是你母親!」
她砸碎了杯子,被我氣得跌坐在太師椅上。
「我可沒有畜生做母親。」
「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害死,我跟茹菀都只是你攀龍附鳳的工具罷了。」
我自嘲地搖了搖頭。
「我可真傻啊,我怎的還會以為你是外祖父口中那敢於抵抗世俗的奇女子呢?他老人家一生雖迂腐了些,但到底有識人的本事。萬萬沒想到,竟看錯了自家孩子。」
我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你活該孤獨終老。」
「你活該愛而不得。」
看著她悲慘的眼神,我只覺得快意滋生。
「你不是最在意這太尉府的基業嗎?那我就偏偏要毀了它!」
「你……你什麼意思?」
在她顫抖的質問聲里,朝廷帶著兵闖了進來。
那年輕的小將軍玩味地看著她。
「太傅大人生前暗通敵國,貪污受賄,剋扣邊境軍資,這些債,該算算了吧,夫人?」
夫人聲嘶力竭地喚著下人府兵,卻無一人應和。
她被帶走時,狀若瘋癲地指著我。
「她也是太尉府的人!她跟她懷裡的孽畜也得死!」
我故作不解。
「那您可要拿出憑證來了。丫鬟小姐,總有個證明吧?我沒有入族譜,也沒有奴籍在府上,誰能說我是太尉府的人?朝廷辦事可不會只聽信片面之詞。」
當初她為了讓我安心替嫁,便當著我的面燒了我的身契作為安撫。
但她也沒有真正地從心底里瞧得上我,所以沒有把我的名字寫到族譜里。
在她眼裡,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這些事情,別人不知道,她心裡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沒想到,這竟成了我自保的理由。
夫人徹底卸了力,喃喃著人都死了。
小將軍揮了揮手,人被帶了下去。
人死不可債消的。
原本她可以守著虛華的太尉府安穩地度過餘生。
可她偏偏要斷了我跟茹菀的生路。
太尉大人生前那些足以被殺頭的證據都被存放在我這裡。
他們信不過任何人,卻唯獨相信我這個被他們用教條束縛著的私生女。
無所謂,我會給他們報應。
小將軍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多謝了,想了想,這婚約繼續下去也不是不成。」
我退後兩步,抱著孩子福了福身。
「今日之後,這太尉府也就徹底不存在了,老將軍那邊徹底沒了顧慮,以後的路,還請將軍府好走。」
「將軍府世代征戰,想必都是言出必行的真君子,斷斷不會跟小女子出爾反爾吧?」
小將軍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最後朝著我抱拳示意,離開了。
13
太尉府邸被清算, 下人們都被徹底遣散。
朝廷隆恩,並沒有牽連無辜。
聽說夫人後來也被放了出來,只是受了律法的鞭刑。
等她血肉模糊地走到太尉府,那裡早就人去樓空, 只剩下一座破敗的府邸。
她看見如此境況,徹底失了心智。
聽說她瘋瘋癲癲地在城門口乞討,看見年輕女子便上前騷擾。
「看到我的菀兒了嗎?」
「你是不是我的仲青?」
偶爾, 還會扯住男子的衣袖。
「郡郎,你是不是來接我回家的?我跟父親說了,此生非你不嫁。我們隱居山林, 生幾個小娃娃。若是兒子就跟著你習武, 若是女兒我定要教她學會反抗這世界的不公, 成為這天下最快樂的女子!」
被騷擾的人不堪其煩,生生啐了一口,直呼晦氣。
偏偏城門口有將士駐守,人們雖恨,卻也不能怎麼樣。
她沒那麼快死,只會日復一日地被折磨。
這些都與我無關了,還有一日, 我便可到達蘇州。
原本是想騎馬來著。
但我為了懷裡這個奶娃娃, 還是雇了馬車。
一月可到的行程, 愣是走了三月有餘……
恰逢其時, 我終於在春暖花開之際抵達了江南。
小將軍有義, 偷偷給了我不少太尉府的私產。
給了南山腳下學堂里的先生一大半,再請小將軍偶爾照拂後便帶著餘下的離開。
我在當地一個漂亮的村莊安了家。
用帶出來的那些銀子在村裡建了一座學堂,請了先生。
男女皆可入學, 不看出身, 不論貧富。
我還在城內開了一家糕點鋪子。
乳餅成了鋪子裡的招牌。
沒有大富大貴, 倒也能安度餘生,還有閒錢去維持學堂的運轉。
我一天天地老去,當初的奶糰子也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給她取名叫如風。
一個男子氣十足的名字。
我不需要她紀念誰, 也不需要她成為誰。
我只想她如世間清風,來去自由。
山崗綠地也罷,苦寒邊境也好。
只要她想的地方, 都願她可像一陣風,輕柔飄去。
村頭北邊的山上有一群義匪。
某天如風上山的時候, 用三腳貓的功夫跟那當家的閨女打了一場。
二人不打不相識,竟成了密友。
如風出落得太像茹菀了。
在後面越來越少清醒的時間裡,我經常叫錯。
每每我喚茹菀, 小姑娘便小嘴一撅,說著拈酸吃醋的話。
我真正走的那天, 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我把貼身帶在身邊多年的兩簇頭髮放到了如風的手裡。
她的好友跟她一起, 俯在床邊淚眼朦朧地喚我。
這姑娘一身紅衣, 黑色的發被利落地高束在腦後, 颯爽肆意。
似故人。
止住了如風喚母親的聲音。
「喚我一聲姨母罷……」
「姨母......」
我閉上了眼睛, 好多故人一起來接走了我。
我又回到了那個月下。
茹菀奏簫, 紅藥舞劍。
大當家的押著啟元,打斷他的吟詩作賦,生生給他灌下去一大碗烈酒。
看著他面紅耳赤的模樣, 笑得大鬍鬚一顫一顫的。
我什麼都不會,只得就著灑下的月光乾了一碗酒。
雖然被嗆出了淚花兒,卻覺得再也沒有比眼下更好的光景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