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著,這世道有月丫頭那種快意恩仇、渴望自由的女子,應當也會有渴望在學堂上跟男子一起學習的女子,就想著跟紅藥試試看,萬一呢?」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你陪著我偷偷跑去城中學堂看夫子講課。後來我提出要去學堂,卻被母親請的女紅師傅拘在了府里。」
思及往事,她眼裡的光暗淡了下來,染上了幾分澀意的紅。
既然有了新的生活,又何必在意前塵。
我有心岔開話題。
「既是如此,合該創辦個女子學堂才是。剛剛我看有個臭小子偷偷扯旁邊小姑娘的頭繩,皮猴子一樣。」
本是打趣的玩笑話,誰知茹菀一臉正色地糾正我。
「仲青這話就錯了,我們想為這世道的女子掙一條路沒錯,但也不該輕視男子。不然,跟那些重男輕女之輩又有什麼區別?我這學堂大門是敞開的,來去自由。念不下去的,自然會走,但只要有一個人想要念下去,不論男女,這個學堂就永遠會在南山腳下。」
這一世,我好像替她做了真正對的選擇。
我的心有些悸動。
我似乎依然被無形的繩索緊緊纏繞著。
而她,好像已經掙脫了那看不見的束縛。
沒有行俠仗義的日子,紅藥帶著我們在山林打獵,也去小溪間戲水。
月光高掛之時,大當家便吆喝著在院子裡升起了篝火,將處理乾淨的野味用粗壯合適的樹枝串著在火苗上烤著。
酒是必不可少的。
那邊啟元剛念上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這邊大當家的就笑話他只會說酸話,強行摟著他的脖子,灌下去一碗烈酒。
紅藥有時候喝得盡興,會拿出劍,在火堆旁舞上一段。
紅裙翻飛,熾熱英烈。
我想,她合該是那上戰場殺敵,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將軍才是。
小姐此時也會拿出隨身的竹簫,吹上一曲。
只是曲調不再是深閨女子的幽怨嘆惋,反而鏗鏘有力,高亢激昂。
配合著紅藥的劍法,震撼得讓人心顫。
我就著月光灑下的殘影,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雖然被嗆出了淚花兒,卻覺得再也沒有比眼下更好的光景了。
6
等了幾日,沒等到成箱的銀子,卻等來了夫人。
還有朝廷派來剿匪的兵。
已經不記得紅藥是怎麼倒下的了。
這個隆冬最是嚴寒。
地下墊起來的雪已經很深了。
她這麼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冷不冷啊?
還好,大當家把紅藥圈在了懷裡。
雖然他沒了一隻手臂,也沒了呼吸。
我仿佛失了靈魂,比上輩子自己死的時候還要痛。
看著屍橫遍野的南風寨,我遲遲不肯跟夫人離開。
直到看到後院深處的殘影。
茹菀的嘴被她的元郎狠狠捂住,眼中迸發出絕望的怒意。
我這才主動上前挽住夫人,遮擋了她探尋的眼神。
一行人離開之後,火光沖天。
南風寨、紅藥、大當家、月丫頭。
還有終於有歸處的那些人。
都沒了。
回到府里,我聽完了夫人的碎碎念,說出了兩世都不曾說過的忤逆之言。
我平靜地看著她。
「夫人,我不嫁了。」
我被關了起來。
就像當初茹菀被捉回來之後那樣。
夫人發了好大的脾氣。
她咒罵這個世道、咒罵過世的太尉大人、咒罵茹菀、咒罵我、咒罵我已經死了好多年的親爹。
最後咒罵自己身為女子的這個事實。
「如果不是你爹死得早,我何至於此!」
「若非我是女子,我怎會拘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裡!」
「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就必須保住太尉府的根基。你既已成了這府里唯一的小姐,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夫人的眼裡有著近乎狂熱的偏執。
讓我再難以把她跟外祖父嘴裡那個肆意洒脫的驕傲女子混為一談。
平靜地看著她泄憤似的砸爛了屋裡的擺件兒,我才緩緩開口。
「母親此言差矣,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明明,當年是他親手在父親的吃食里下了蒙汗藥,趁著夜色獨自帶著我離開的。
當滋生出的怯意被假意嘆息成的一句無可奈何用作懦弱的遮羞布之時,她那些所有看似堅韌的反抗便成了鏡花水月般的虛幻。
可笑、可悲。
她似是不明白一向乖順的我為何會如此忤逆她,在府中放話務必看好我。
重來一世,我也從未想過以女子之身掀起何種風浪。
我要的是茹菀肆意,我安穩。
這就夠了。
母親身上好像有兩種不同的人格。
她把叛逆肆意的血脈給了茹菀。
但卻把規矩教條教給了我。
7
年關如約而至,這是我在府中過的最冷清的一個年。
門口守著我的小廝抱怨著不能偷懶去吃酒。
我百無聊賴地在房中撐著頭,聽著遠處騰空炸響的禮炮。
第二日,陳府的人抬了箱子過來,說是送的年禮。
夫人難得高興,命人把我收拾了一番,從房裡帶到正廳。
這是我這一世第一次見陳公子。
他是要做官的,臉上總帶著不怒自威的震懾力。
眼裡似乎又有化不開的柔情,含笑著看我行禮。
他已知道我不是這府中真正的小姐,卻還能這樣對我。
太尉府小姐的身份,看來真的很誘人。
我倆被雙方主母打發著去後花園閒逛。
他一路上恪守禮節,行為也進退有度。
看起來,倒像是真的是個好相與的。
花房的綠梧撿了幾枝新鮮的梅呈了上來,我淡淡拾起一枝,拿到鼻尖處嗅了嗅,清香怡人。
我有些乏了,便跟陳公子告別。
他很貼心地囑咐我好生休息。
在轉角處,我偷偷窺探那邊。
陳公子把梅花別在了綠梧的耳邊,細心挽起了她額邊的髮絲。
綠梧笑得嬌俏,害羞地把臉埋進了他的胸膛。
我收回眼神,繼續往前走。
綠梧便是上一世他的外室。
我一直不明白二人是何時糾纏在一起的。
原來這麼早就有端倪了。
我並沒有回房,而是出了府,以陳公子的名義堂堂正正地出了府。
按捺住緊張不已的心跳,太尉府的牌匾消失在我視線中的一剎那,我開始拚命地加快腳步。
走著走著,我開始小跑,最後變成快跑。
惹得街邊小販皆目光追隨。
跑著跑著,身上的披風破了,那就丟掉。
頭上的朱釵晃得頭疼,那也拔下丟掉。
這鞋子為了襯得身形高挑,一點兒都不好走路。
那我便赤足跑個痛快。
我從未如此愜意過。
等我跑到南山深處,已經是狼狽不堪。
茹菀正在準備吃食,看我像個小乞丐似的出現在門口,她驚得手中的豆腐都差點捏碎。
她扶我坐下,打來熱水,仔細清理著我足上的污穢。
腳底被砂礫磨出了細碎的傷口,被熱水拂過時有些痛癢。
我不由得想到了那晚深中數刀慘死的紅藥。
「疼不疼?」
「紅藥才疼。」
茹菀的動作滯了一瞬。
我倆紅了眼眶,執手相看淚眼。
啟元進來的時候被我倆這樣子嚇了一跳。
心疼地哄了茹菀半天。
隨後看著我,笑得爽朗,掂了掂手中的油紙包。
「仲青好口福,這是剛在摘星樓買的乳餅,還熱乎著呢。」
茹菀也高興了起來,抹了抹眼淚張羅著讓我坐。
「咱們仨在一塊兒過年。」
茹菀利落地炒了青菜,做了豆腐,等肉要下鍋的時候,灶台被啟元搶了去。
「肉貴,菀兒還是讓我來吧。」
茹菀睨了他一眼,嘴裡嘟囔著小氣。
但還是順從地解下了白色圍腰纏在了她元郎的腰間,順勢把灶台讓給了他。
茹菀難得紅了面色。
「元郎比我精通廚藝,做的紅燒肉那是一絕,待會兒你要多嘗幾塊才是。」
我一連氣吃了兩碗飯才停下。
在府中,吃食都是有數的。
夫人說我們要保持弱風扶柳的身形,才可被男子中意。
啟元打開了油紙包。
乳餅不多,只有兩個。
啟元給了我一個,他跟茹菀分而食之。
我看著她捻起一點先是送到了自己嘴邊,被甜彎了笑眼,再捻起一點送到了啟元嘴邊。
一個乳餅,被他們吃得纏綿悱惻。
這是她以前在府中最愛吃的點心。
我突然覺得,幸好我沒有記上一世她殺我的仇。
幸好,我放她走了。
我們三人坐著,享受著難得的溫情。
茹菀執起我的手,像講故事般開口。
「前些日子我做了場夢。夢裡的我們不似現在這般光景,你告發了我跟元郎私奔之事,我被嫁進了那陳府,元郎當上了駙馬。後來,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我殺了你,也認了命。但最後我也死了,死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原來你一直都跟在我身邊。你絕望地浮在半空中掙扎,想要來扶我,卻不得近身。那個時候我想,要是能重來一次該多好啊。我不想害死你的,可是我恨吶。」
「還好,還好這只是夢,到最後,還是你成全了我們。」
「南風寨一別後,我跟元郎想了一百種法子試圖把你從府中帶出來,可我總覺得,有些事情是要你自己琢磨透的。我們誰都沒有資格替對方的人生做決定,如果你覺得嫁進陳府的那條路是好的,我也不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你。」
「這南山已經不安全了,原本我們是要離開的,思來想去還是多留了段時日,想要看你成親之後再走。不曾想,你先找來了。」
「阿姊,我沒有比現在更開心的時候了。」
我緊緊回握住她的手,眼中的震驚展露得一覽無餘。
「阿......阿姊?」
茹菀笑著點了點頭。
「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我的阿姊。幼時一個阿叔在府外抱過我,還給我買了串糖葫蘆。他說有個小阿姊在我們府上,來跟我做伴兒。讓我可以的話,要多多喜歡一些阿姊,也不要惹母親生氣。」
「阿叔雖只出現過一次,但我始終忘不了他。你越長大跟他的眉眼越像,再看平日母親的態度,也就不難猜了。」
我正欲開口,小木屋的門被破開。
是風塵僕僕的綠梧。
「我就知道你要逃!」
8
綠梧上來就要抓我,啟元擋在了我跟茹菀身前,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請她離開。
綠梧捂嘴輕笑,不屑地打量了他二人一番。
「我當是誰呢?不是咱家那得了風寒急症死了的大小姐嗎?還有你這窮書生,少跟本姑娘咬文嚼字!」
說罷,直直朝我走來。
「你乖乖跟我回去,安心準備大婚!只有你嫁進陳府了,陳郎才會納了我。」
「我警告你,不要毀了我的榮華富貴!」
啟元還想說什麼,被我制止住。
我繞到了綠梧面前,平靜地看著她。
「甘心嗎?」
「你什麼意思?」
她有些警惕。
「你甘心一輩子只做見不得光的外室嗎?沒有了我,你或許可以成正妻。」
這是一個太大的誘惑了。
只見她的臉上不斷變換著神色,似是掙扎。
我繼續蠱惑道。
「路從來不止一條,你也不是非要依附於我。就算我嫁進陳家後你被納成外室又如何?一輩子不見天日,只能在黑夜裡獨守空房,得到他偶爾的垂憐。你的孩子不能入族譜,不可進宗室,甚至連族學都沒法兒入,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綠梧咬牙。
「可這是唯一的條件!」
我搖了搖頭。
「不是的,以你的手段,不該只是這樣的。」
我在賭,賭她想要居功。
賭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來了這裡。
如此,我便有勝算說服她。
果然,她側身離去。
走之前憤憤地瞪了我一眼。
「既然走了,就莫要再回來!當跟大小姐一樣,死在了外面。不知安穩度日的蠢貨,活該一輩子過苦日子!」
門被帶上,隔絕了室外寒風。
然而,還沒來得及松上一口氣。
小木屋的門再次被撞開。
綠梧不似之前得意洋洋地走進來,反倒是像斷了線的破風箏,整個人被丟了進來。
背後砸到了牆壁,落下了幾層灰。
而後跌落在地上,自口中嘔出一大口鮮血。
陳公子理了理衣襟,優雅從容,雙眼卻迸發出狠辣陰毒。
他上前一腳踹在綠梧的咽喉處,徹底了結了她。
隨後嫌棄地看看破敗的屍體,眼中的厭惡一覽無餘。
「若不是本公子知道她心思不純,偷偷跟了上來,怕是真的要被她騙過了。低賤的婢子妄想成為我府中正妻?白日做夢!」
隨即,換了一副笑臉,巴巴地上來牽我。
「娘子,我來了,快快隨我歸家。」
茹菀護住了我。
「你看清楚了,我才是太尉府真正的大小姐。」
陳公子笑了好半天才止住。
「這位姑娘,你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們怎麼還不明白呢?我娶的是誰本身不重要,只要她是太尉府小姐就行。」
他居高臨下地指著我:
「現在的小姐,是她。」
噁心得坦坦蕩蕩。
我嘆了口氣:
「你走吧,今夜就當不曾見過。陳公子是要入仕途的,若被人知道鬧出了人命可不太好吧?做個交易吧,大家從此以後井水不犯河水。讓我們走,這個秘密就會永遠消失。」
我朝律法嚴明,無故殘殺平民者,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陳公子眯了眯眼,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娘子可真會說笑。你呢,我自有方法讓你不可開言地待在我身邊,至於他們兩個……」
他仿佛注視死人般看了他倆一眼。
「你覺得他們兩個今晚能活著離開?」
陳公子有一身的好本事,我是知道的。
但他錯在不該太輕視我們。
9
人被逼到了某種境地,那些教條似的束縛也就迎刃而解了。
紅藥當初割肉的那把匕首被我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大腿。
趁他沒有防備跪在地上呼痛之際。
「跑!」
我朝他倆喊得撕心裂肺。
抵擋不了多久的。
果然,我們剛跑出屋外不遠的地方,他就追了上來。
陳公子有功夫在身上,我們三個論體力都抵不過他。
好在這深山路曲,茹菀跟啟元算是在這兒生活了這麼久,熟悉地形的。
他倆帶著我專往草木深處鑽,一時竟也甩開了那人一段距離。
但還是行不通,我們不可能再往深處跑過去,那裡面有獸,就算逃脫了追捕,也是死路一條。
啟元忽地停了下來。
我被慣性帶得生生止住了腳步,朝他疑惑地看去。
他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雙手捧著茹菀的臉頰,珍而重之地吻了下去。
一個綿長的吻,在這種時刻顯得悲愴又浪漫。
茹菀不解地捶著他的胸口試圖讓他停下。
一向溫潤的啟元難得沒有順了她的意,反而愈發蠻橫,似是要把她揉進骨血。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有些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