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並沒有看起來快要死去的人。
我又連續換了好幾個樓層。
直到兩個保安把我攔住,問我在找什麼。
我撒謊了。
我說在找自己的姐姐。
她得了絕症,但我忘了是哪一個科室。
胖胖的保安隔著窗戶指了指不遠處的另一棟樓。
我進去了才知道,那裡住的都是腫瘤患者。
他們臉上大多沒什麼笑容。
經過一間間病房,呼鈴聲、病人或家屬的喊聲不絕於耳。
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多傻。
真是病急亂投醫了。
我只想著要找具身體,卻忽略了以後的事。
我怎麼可以繼承一個病人的身體呢?
那樣豈不是成了我媽下半輩子的負擔?
我一口氣跑出醫院大樓。
這裡不行。
我需要一具年輕、健康的身體。
6
從醫院回來之後,我每天都在想著該去哪裡尋找目標。
我去過巷子邊上圍觀小混混們打群架。
去過天橋下尋覓那些曾經瞥見的流浪兒。
但都未能得償所願。
我期盼著有那麼一個人。
她年輕、健康,最好和我長得有點像。
因為某些原因,她即將不幸去世。
但她臨終前,願意把身體交給我。
這是我的白日夢,也是我的心魔。
我恨自己對別人抱有這樣的詛咒。
卻又強烈地發誓要讓自己活下去。
我經常在課堂上走神。
晚上躺在床上也在徹夜輾轉。
可我始終想不出辦法。
直到十天後。
我們學校初中部有一個女生跳樓自殺了。
這已經是今年學校第二起事故。
同學們都在紛紛感慨和惋惜。
而我的第一反應,竟是覺得自己錯失了一次機會。
早就聽說如今初中生的心理健康岌岌可危。
原來真的到了這麼嚴重的地步。
電視上說,大部分要自殺的人在動手前都是有跡可循的。
比如會說一些悲觀絕望的話。
比如試圖跟別人討論合適的死法。
如果我能早點認識那個女生,或許就能……
想到這裡,我恨不得去和所有初中生做朋友。
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那天起,我每天都會去初中部轉悠。
得知我是本校學姐,很多初三生都願意和我聊一聊,問一問高三是什麼樣子。
慢慢地我發現,原來她們有那麼多心事。
不能對父母老師說。
不能讓同齡人知道。
混熟了以後,我反而是為數不多可以傾訴的人。
和初中生的交往大大地擠壓了我的複習時間。
模擬考試我的總成績只有六百零二。
比之前下滑了四十分。
我媽對此很焦慮,她提醒我:
「茗茗,你的目標大學至少得六百五十分,只剩一個多月了,千萬不能鬆懈啊!」
我表面點點頭,內心卻已經把高考排到了第二位。
媽媽,我現在最重要的,是得活下去啊。
7
一天課間,我從洗手間回教室,老遠就看到一個人。
她正站在我們班門口,朝裡面顧盼。
「言小雨?」我試探性地叫她。
她轉過身,跑過來緊緊地拉住我的袖口。
「學姐,我在找你。」
言小雨是我之前在初中部認識的女孩。
她成績好,性格溫和,在班裡當學習委員。
「有什麼事嗎?」
言小雨拉我到走廊窗邊。
「學姐,我想求你幫我做件事。
「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寄給我姐姐?」
她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打開給我看。
裡面有一條嶄新的金項鍊,封在防氧化膜里。
項鍊下面壓著一張摺疊的信紙。
「我用攢的零花錢買的。」
小雨合上盒子,靦腆地笑了笑。
我看著她,心裡突然有了某種預感,眼皮開始「突突」地跳。
「你怎麼不讓爸媽寄呀?」
我沒有接她的盒子。
她嘆了口氣:
「爸媽肯定會罵我亂花錢,心思不在學習上。」
她的姐姐當年高考失利,父母便把所有寶都押在她身上。
她不能做一點跟學習無關的事。
包括跟那個「狗屁不是」的姐姐保持聯繫。
在她父母眼裡都純屬浪費時間。
我問她為什麼要送姐姐項鍊。
她沉默了很久,撩起校服露了一下左臂,又迅速地收回去。
只那一瞥,我看見一道道的紫紅痕交織在皮膚上,像個蛛網。
「月考沒考好,跌到了年級第十名,我爸打的。」
她說完苦笑了一下。
「學姐,我太累了。
「這些年我攢了八千塊錢,是我全部的遺產了,但我聽說快遞不能郵錢。
「這個項鍊,我姐會喜歡的。
「你幫我郵到付就好,可以嗎,學姐?」
我的眉心「突突」地跳。
我等的人出現了。
但我沒有多高興,反而感到一陣緊張。
小雨以為我在擔心。
「學姐,我不會連累你的,我已經在信里寫清楚了。
「我會在你寄出去之後再那個。」
果然,項鍊底下那封信,是她留給姐姐的遺書。
我深呼吸一下,定下心神:
「好,我幫你寄。
「但,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個條件?」
8
我跟小雨說了遺體捐獻的事。
一開始,她有些介意自己身上的傷會被人看到。
隨即又淡然了:「也挺好的,我以前的夢想就是長大了做個老師。
「大體老師,也是老師,算圓夢啦。」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
吳茗茗,你真不是人啊。
我和言小雨約定,明天拿遺體捐獻協議讓她簽字。
因為我想,總得留下點什麼字據,免得到時候白無常抵賴。
我承諾簽好以後會幫她寄快遞。
她把姐姐言小溪的寄件信息留給我後,便回去了。
晚上放學後下起了大雨。
我一手舉著傘,另一隻手放在衣兜里,捏著那隻小盒子。
我當然不會把它寄出去。
因為在現實中,言小雨不會死。
我會繼承她的身體。
帶著她的記憶,代替她活下去。
我會替她念初中,中考,高考,上大學。
我會替她忍受父母。
我會替她和姐姐聯繫。
最重要的是,在吳茗茗消失後,我會讓她成為吳璐女士的新女兒。
言小雨會得到解脫。
吳茗茗會得到重生。
是的。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除了……
除了那個長大做老師的夢想。
我大概不會幫她實現了。
我以後得找個掙錢多的工作,讓我媽不用再做護士。
我是一個小偷。
不僅要偷走別人的身體,還要從未來偷走一個老師。
夜深了,風雨還在不斷地拍打著窗戶。
每一聲,都仿佛在叩擊著我的良心。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和我一樣睡不著的,還有那張遺體捐獻登記表。
那是我上床前列印好的。
此刻它正躺在書桌上,猶豫著是否要配合我進行明天的欺騙。
我和它相對無言。
凌晨三點,我把鎖進抽屜里的那個小盒重新拿了出來。
我要看看那封信。
9
言小雨騙了我。
那哪是什麼遺書。
更像是一張旅行心愿單。
棕黃色的信紙上,那些娟麗小字里沒有我想像的痛苦。
沒有成績下滑和怨毒父母的字眼。
只有對詩和遠方的嚮往。
她寫,聽同學說在新疆伊犁那拉提草原上,夏天有無數野花盛開。
請姐姐這個夏天代替她去看一看。
她寫,電視里內蒙古額爾古納濕地的金黃色胡楊林很美。
請姐姐在秋天的時候一定替她去看看。
她寫,自己還沒見過雪。
冬天的時候,請姐姐替自己去黑龍江看萬里雪鄉。
如果拍到極光,一定要燒照片給她。
……
我看著文字里那些錦繡河川,忽然很生氣。
言小雨,你好笨。
你都敢死,為什麼不敢去這些地方看一看?
我也氣她的父母。
他們的女兒明明有這麼多嚮往的地方,可還是決定要死。
「學姐,我太累了。
「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言小雨的聲音在我耳內迴響。
我抓起電話,撥通了言小溪的號碼。
通話結束在凌晨四點半,雨停了。
天邊泛著隱約的亮光。
言小溪坐最早一班飛機回來了。
她不顧父母反對,堅持要給妹妹辦休學。
學校自然不願意冒風險留一個有自殺傾向的學生,休學很快辦好了。
我把那個盒子交給言小溪的時候,她已經買了兩張明天飛往新疆的機票。
她說,謝謝我救了她們兩個人。
如果妹妹走了,她大概也沒信心再活下去。
妹妹也許正是擔心這一點,才會在遺書里給她安排滿「打卡地」。
回家後,我把那張遺體捐獻表撕個粉碎。
這時白無常突然出現。
他問我為什麼。
明明就要成功了。
我說,那拉提草原和額爾古納濕地,我媽以前帶我去過了。
那麼遠的地方,我不想再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