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識的最後時刻,一些破碎的、被遺忘的記憶碎片,洶湧地沖入腦海里。
8.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我隨著母親去拜訪鄰居,卻因為貪玩迷路,闖入鄰居家荒廢的後院。
遇見一個小哥哥,他蹲在角落裡,穿著破舊但乾淨的衣服,低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好奇地湊過去,他抬起頭。
那是一張極其漂亮的臉,皮膚白皙,睫毛很長,但一雙眸子卻黑沉得不見底,裡面沒有同齡人的稚氣與光彩。
他靜靜地看著我。
「小哥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我試著和他說話。
他沉默地看著我。
「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咬咬牙,看著他漂亮的臉還是沒忍住。
「我叫秦卿,我們一起玩好不好呀?」
我展露出面對長輩時無往不利的天真笑容,卻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波動一下。
我卻以為他是個啞巴,使出渾身解數逗他。
後來有個傭人匆匆找來,看到我在小男孩旁邊臉色一變,趕緊把我拉走。
「小姐,離他遠點,他......是個不祥的人。」
我不懂什麼是不祥,回頭看著小男孩低下頭沉默的樣子,心裡有些悶悶的。
我難過地問母親什麼是不祥。
母親只是皺著眉,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卿卿不用聽他們胡說,要是喜歡他,可以多去找他玩。」
「他一個人,很孤單。」
我喜歡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小哥哥。
我每天都會去找他,分享我的玩具和糖果。
就算大多數時候都是他看著我,我自顧自地說。
看見他總是穿得單薄,我還拿出最喜歡的小粉毯送給他。
起初,他依舊沉默。
但漸漸地,我發現我說話時他會輕輕地勾起嘴角,偶爾,白皙的耳根會泛起淡淡的紅暈。
直到我發現他不是個啞巴。
「你不是啞巴?你騙我?」
這一次我給他分享東西時,他向我說出了謝謝。
我感覺被騙,有些惱怒。
「你這個騙子,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說罷轉身就走。
那一刻,他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裂痕。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角,瘦削的手上鼓起青筋。
「...對...不起...」
他的聲音乾澀沙啞,有些著急地說道。
「怎樣......才理我?」
我心中隱隱得意,眼珠一轉,想起好朋友向我炫耀家裡的薩摩耶。
我盯著他漆黑的眼眸。
「騙人的是小狗。」
「我決定了,你要當小狗給我騎。」
他愣住了,黑沉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茫然。
「現在,趴在那裡。」
我指著旁邊的草地,命令道。
「我要騎狗狗。」
他沉沉地看著我,眼神掙扎了一瞬。
然後,真的慢慢地,順從地趴了下去,雙手撐地,做出了犬類的姿態。
我高興地騎在他的背上,嘴裡發出「駕駕」的聲音。
他身體僵硬,耳根卻紅得滴血。
但自始至終,沒有反抗。
玩累了,我從他背上下來,看著他依舊執拗地望著我的眼神,心裡一軟。
有些不好意思,感覺欺負他有點太過了。
我踮起腳拍了拍他的頭。
「好啦好啦,我說話算數,不會不理你的,我以後還來找你玩,這是約定。」
他重重地點頭,黑沉的眸子裡映著我的笑容。
「那我以後還...給卿卿...騎。」
「那你要在這裡等我哦。」
我笑著向他揮手。
「卿卿一定要回來找我。」
他只是重複著這句話,一直到看不見我的身影。
可回家當天晚上,我就發了一場高燒,昏睡了好幾天。
病好後,關於那個漂亮卻沉默的小男孩,那個約定......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橡皮擦抹去,遺忘在了記憶的角落。
我再也沒有想起過他。
直至此刻,在冰冷的墓碑前,在額頭的劇痛和流淌的鮮血中,那段被塵封的童年記憶漸漸清晰。
那個幼小時,我輕易許下又徹底遺忘的約定......竟然成了他變成厲鬼後追逐的執念——
這不可能......
這明明只是一本書而已。
我是穿書過來的。
絕對是沈墨白那傢伙把這些記憶強加給我的。
我...
我之前...
冰冷的雨絲打在我的臉上,混合著額頭的血跡。
我能感受到,一個黏膩陰濕的懷抱,正緩緩地將我擁住。
他伸出艷紅的舌頭,像狗一樣舔著我受傷的額頭,黑沉的眼睛裡滿是期待。
「卿卿認出我了嗎?」
9.
我驚恐未消,總感覺悄無聲息地,自己和原主竟然漸漸融合在一起。
恐慌之下,我跪在寶華寺那個給我護身符的老和尚面前,聲淚俱下地求救。
高僧聽完我的訴說,沉默良久。
他嘆了口氣:「阿彌陀佛,女施主,此物執念已深,非比尋常,老衲盡力一試。」
他讓我坐在一個蒲團上,用硃砂在我周圍畫了一個圈,然後給我遞給我一根刻著梵文的紅色蠟燭。
「握緊它,待此燭燃盡,期間無論聽到任何聲音,看到任何景象,都不可出聲,不可應答,更不可讓蠟燭熄滅,如此,可讓他尋你不到。」
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緊緊握住那根蠟燭。
高僧點燃燭芯,火焰跳躍起來。
他退到一旁,盤膝坐下,閉目誦經。
時間一點點流逝。
蠟燭穩定地燒著。
高僧誦經的ťū́⁺聲音漸漸飄遠。
燭光開始搖曳。
我聽見若有若無的、帶著哭腔的喊聲。
「卿卿...出來...」
「我找不到你了......」
接著是沈慕白帶著委屈和祈求的面容出現在我面前。
他站在圈外,眼神卻黏膩、貪婪地注視著我。
溫柔的、帶著誘惑的低語響起。
」卿卿,我知道你在這,讓我抱抱你...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是太想你了...我們不是有約定嗎?
轉眼又看見母親在圈外焦急地呼喚著我。
「卿卿......乖乖,你在哪?」
我猛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不受眼前幻境影響。
陰風陣陣襲來,趁我閉上眼睛險些將蠟燭吹滅。
我察覺不對,趕緊用身體護住。
指尖刺進肉里,我靠著疼痛提醒自己清醒。
眼前一切皆是幻境。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手中的蠟燭終於「噗」一聲輕響,燃到了盡頭。
幾乎同時,周圍的陰冷和詭異聲響瞬間消失了。
「阿彌陀佛,女施主,可以醒了,燭已燃盡,障眼法已成,他尋不到你,好好回去過日子吧。」
高僧站在圈外,面容疲憊,但眼神溫和。
「前塵往事,皆為虛妄,你即是你。」
我幾乎是踉蹌著爬起來的,腿腳酸麻,但一種劫後餘生的狂喜淹沒了我。
我語無倫次地道謝,衝出寺廟,感覺空氣都清新了許多。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憑藉意志力贏了他,不禁心頭湧起了一絲不真實感。
但很快,平淡溫馨的生活就沖淡了最後的一絲緊繃。
家人都照顧著我的情緒,不相干人的痕跡,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媽媽,我記得您最喜歡梔子,給您插在花瓶里擺在客廳了。」
我坐在媽媽旁邊抱著她。
「我家乖乖原來一直記得......謝謝寶貝。」
「媽媽也會給寶貝卿卿一個驚喜的。」
媽媽溫柔地抱住我,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尖。
很快,家裡布置得溫馨浪漫,父親也專門回來給我帶來了禮物。
晚餐豐盛,燈光溫暖,他臉上洋溢著真誠關切的笑容。
此刻簡直幸福得不敢置Ťųₓ信。
母親捧著精緻的生日蛋糕走出來,沖我溫柔地笑著。
「卿卿,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總要向前看,吹蠟燭許願吧, 我的寶貝。」
燭光搖曳, 映照著他們期待的臉。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雙手合十,許下一個「永遠擺脫沈慕白」的願望, 然後,俯身, 吹滅了所有的蠟燭。
10.
「呼——」
隨著燭火的熄滅,一股熟悉的、刻骨銘心的陰冷氣息, 如同等待已久的毒蛇, 瞬間從四面八方纏繞上來。
周圍的歡聲笑語、溫暖的燈光、蛋糕的甜香......所有的一切像破碎的鏡片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猛地睜開眼。
沒有溫馨的家,沒有父母的笑臉。
鼻尖是禪房的木頭味, 眼前是早已變得乾涸黯淡的硃砂圈。
手中那截紅燭,此刻冒著剛熄滅的灰煙。
我絕望地呆愣在原地。
身後陰冷的氣息漸漸將我包裹住。
耳邊,響起了那夢魘般黏膩、帶著陰鷙怒氣的輕笑聲。
一隻冰冷徹骨、濕漉漉的手, 如同鐵鉗般猛地攥住了我的腳踝,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刺骨的寒意瞬間順著腿骨蔓延而上。
「抓、住、你、了——」
「騙人的小狗。」
11.
腳踝上的手猛地用力一拽, 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著皮膚。
不等我掙扎,那股熟悉的、帶著水腥氣和陰戾怨念的沉重身軀便覆了上來, 將我死死壓在地面。
他低下頭,濕冷的髮絲掃過我的脖頸,冰冷的臉頰貼著我的皮膚,發出一聲滿足的、近乎喟嘆的低吟。
他微微撐起一點身子, 依然壓著我,唇瓣卻貼在我的耳廓上。
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溫柔語調響起。
「騙人的小狗...卿卿...」
「應該受懲罰......」
他的手指如同冰冷的刑具,帶著黏膩的濕意,緩緩滑過我的脊背。
所過之處,激起一陣戰慄。
他貼近我的耳朵,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以前, 卿卿說我是......你的小狗。」
語氣裡帶著令人膽寒的追憶和扭曲的興奮。
「現在...」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陰沉而充滿占有欲, 壓在我背上的力量又加重了幾分, 仿佛要將他冰冷的魂體徹底嵌入我的血肉之中。
「換卿卿...」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享受著我的恐懼和顫抖。
「當我的小狗。」
他的惡意明顯,我卻絲毫沒有反抗的機會。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句話, 他整個身體開始以一種緩慢而磨人的節奏, 在我背上施加壓力。
一下, 又一下。
幼時我天真騎著「狗」的動作在腦海中浮現。
這是他的報復嗎?
漸漸的,他的動作開始變了一種意味。
緩慢研磨著,一隻手扣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按住我的脖子......
視線最先被剝奪,眼前閃著白光, 觸覺卻被無限放大。
冰冷的重量開始轉移,帶著一種緩慢的、不容抗拒的、如同海水淹沒沙灘般的節奏。
覆蓋、擠壓、滲透。
仿佛有無形的水壓從四面八方湧來, 融入身體。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塊被浸透的海綿, 每一個孔隙都被那陰冷的、黏膩的存在填滿。
「感受到了嗎?」
他喘息著,聲音里是病態的滿足。
「卿卿現在...全都屬於我了...從裡到外...」
「這就是, 欺騙主人的代價。」
意識在無盡的黑暗中下墜,沉向唯有他與瘋狂存在的深淵。
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被拋棄遺忘。
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