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去捧他腦袋,看見那高傲的眼裡,從碎渣中生出希冀。
可那是愧疚,不是我曾經見過的愛。
「或許我也有錯。」
如果無症狀胎停之後,我能意識到失去孩子的江珩也在痛苦,不要恃寵而驕總對他發那些莫名其妙的脾氣,或許那晚,他就不會去酒吧放縱。
但也或許,都是緣分。
我不是獨一無二的。
江珩跟那位漂亮到極致的舒然,也很有緣。
不然我也沒機會看到,他捨不得刪掉的好友申請里,對方青澀又坦然的愛意。
倒霉的人,對離別有天然的預感。
小時候,我吃完爸爸買的冰淇淋,就意識到他要跟隔壁那個漂亮阿姨離開。
訂婚之後,我看見江珩日漸平淡的眼神,就覺察到他的愛意已經過完頂峰,在日漸消散。
產檢那天,我看見醫生皺起的眉,就知道那個生命可能要離我而去了。
悲傷在我的生命里,堆疊起來。
然後江珩出現,用幸福暫時將他們遮蓋。
但我從沒有一天,真正走出來過。
6
一夜未眠。
天光微亮時我坐起身,看見江珩的眼底同樣一片青黑。
他誤把抱枕當作我,摟得很緊。
寬大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時不時冒出幾句夢話:「小夏,對不起......」
我終究還是沒能狠心把他叫醒。
只是在上班前,給他助理髮了消息說明情況。
順眼掃到上一條記錄,是:「電台的廣告,雙倍預算續。」
時間節點,大約是在昨晚我洗澡時。
賣身的屈辱感,空前強烈。
我快步走到門口,給電子門鎖換了新的密碼。
在重置成功的嘀聲響後,長舒了一口氣。
7
已經收到好消息的單位里。
同事們見我來了,都喜氣洋洋地奉承:
「小夏好有福氣哦。」
「你老公出手太大方了吧。」
......
我只是埋頭收拾著工作用品。
等所有人都奉承完,才笑著接過話:「我已經離婚了,廣告商我會再找的。」
然後在一片沉默中,打完卡去出外勤。
雲市的綠化很好,可惜現在是秋天。
開車時只覺得,落葉一片片掉個沒完。
趁紅燈停頓,我又複習了一遍討好的笑容,卻在看到來電提示後,僵住了臉。
「小夏姐,你有去做心理診斷嗎?」
舒然的聲音,比她的外在形象要溫柔。
至少不會像面對面時一樣,時髦到讓人產生壓力。
「謝謝你的關心。」
說完這句話後,我忽然忘了自己在開車。
腳滑在油門上,一腳衝過紅燈。
後怕到全身發軟。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把車停到路邊。
電話里那個溫柔的聲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哭的,變得讓人有些厭煩:
「對不起,我真的很自責。明明看到你已經軀體化了,還要對你說謊,我的內心也很折磨。我想告訴你,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做,只是在酒局遊戲里接了幾次吻......」
我聽著聽著,忽然很想吐。
只好沒禮貌地打斷她:「沒關係。」
「我的意思是,雖然很感謝你關心我的心理狀態,但請別再給我打電話了。你和我前夫過去、現在、未來要發生的任何事,都跟我沒關係了。」
舒然還是年輕,很容易就會有負罪感。
但我知道。
那個晚上,是江珩摘掉了戒指才去的酒吧。
所以區分是否想出軌,根本不用看是否發生到了最後一步。
8
由奢入儉難,好在我原本窮過。
幾年富太太養出來的高傲勁,在連續吃了幾家本地企業的閉門羹之後,很快沉靜下來。
「我們跟小江總這種下凡的神仙不一樣啊,說白了他就算賠個底朝天,他爹、他哥在海外還有個大財團兜底呢。我們這種小本生意,沒閒錢、也沒必要給本地電台做慈善的!」
碰壁時聽到的話,像一根尖刺戳著我的心。
但很幸運的是,下定決心離開江珩以後,我不再被話語裡的江字困住,而是真正開始,為我面對的職業困境而痛。
在劃掉同事給的老牌優質企業名單上的最後一家商戶後,我還是決定去應酬酒會。
人多,機會多,但也更魚龍混雜的場合。ţū₂
我一遍遍和陌生人闡述著自己策劃的新欄目有特別優勢,除了傳統直播外,還有投放到多個渠道的錄播版,影響力已經得到了很大提升,終於引起一些投資商的興趣。
但無奈的是,對我本人在意的更多。
「夏美女,我真的很感動你們這些還在乎把我們雲市的對外宣傳放在心上的人啊!但我不知道你的決心有多大啊?」
俗套的、油膩的應酬套路就這樣展開,有人拿著一整瓶酒向我靠近:「有沒有大到可以喝掉這瓶酒啊?你給我面子喝掉,我包要投呀!讓我們看看你的個人魅力嘛......」
我不得不應聲接過。
順眼掃向那瓶酒的度數,對於常喝的人來說,倒算不上為難。
可唏噓聲交雜的周遭,真像裹著人不斷下陷的漩渦,還是讓我生出幾分無力感。
我承認,在這個瞬間,我的確想江珩了。
9
「夏學姐,還需要靠喝酒證明魅力?」
季名川出現時,惹眼得過分。
他一身酒味,卻散發著不融於這個環境的特殊氣質,開口說的話又深諳其中竅門:「我學姐的欄目在雲市年輕人圈子裡相當有名,我們一高的校友,在國外都經常聽。」
「真的嗎,季總?」
「哇,我回去也要問我們家孩子要連結。」
「原來有這麼一回事啊,季總。」
雲市有些家底的人都會儘量將自己的孩子塞進一高,再長大些,就送出國讀名校。
周圍看著十分古板的老油條們一瞬間轉換過來的簇擁附和,有部分,大概也是因為聯想到自己孩子而拉近了距離。
季名川走近,笑著放低酒杯輕碰我的杯口:「對於我們這些離開雲市的人來說,學姐的欄目真的很溫馨,讓我們都放不下這裡呢。」
他熟絡的照顧,讓我意外。
我記得季名川,是因為他的相貌從客觀上就很難忘,高鼻樑,大眼睛,小時候是給雲市電視台拍過廣告的童模,從入學起,就分走了不少江珩的追求者。
但論私交,我們連點頭都未有過。
季名川伸出手,使了個俏皮的眼色示意我可以順勢放下手裡那瓶酒,和他完成社交禮儀。
我被這種小孩子的秘密感逗笑了:「幸會!」
握手的瞬間,也輕聲向他道謝:
「謝謝學弟,但我很能喝。」
每一個為情所困過的人,都會變得很能喝。
喚來服務生幫忙開完酒後,我舉杯向眾人:「今天真是幸運,可以在這裡聽到我們電台的節目被雲市這麼多優秀的企業家認可。」
「樹不忘根,水總思源,那我就敬學弟,敬我們這麼多一高學子和家長們,敬諸位優秀的企業家和投資人,也敬我們的故鄉雲市越來越好!」
一瓶酒,三杯半。
喝完,我瞬間懂了酒桌文化。
方才給我遞酒的梁總大笑著走近說這個廣告費他一定要花給電台,花得值。
我笑著應下。
季名川則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將人隔開在了我的安全距離之外。
看著玻璃杯上自己的倒影,我啞然失笑。
還好,沒有輸給剛才那個瞬間。
10
散場時,季名川跟在我身後。
我突然回過頭,鼓起勇氣問他:
「是真的有聽過我的欄目,對嗎?」
他睜大眼睛,認真得像在發誓:「當然。」
我安心地鬆了口氣:「謝謝你。」
婉拒了季名川要送我回家的提議,他點頭表示理解後,目送我上了計程車。
密閉空間裡,司機嫌棄地再三捂住鼻子,嘖聲不斷,欲言又止,我朝他點頭,說我知道吐車上二百後,終於換來了清凈。
酒精融入神經。
像無數細絲將我的身體勒緊,又甩開。
興奮慢慢褪去,心情也黯淡起來。
翻出幾個小時間,江珩不斷用新手機號給我發來的「電台的前景本身就有限,你處理不好也沒關係,你還有我。」
再次刪除、拉黑。
我抻著脖子,在等待車流一點點挪動的時間裡睡著了。
視線模糊間,我看見車頂的 LED 屏晃成一顆顆粉色愛心,後面跟著「夏知微,嫁給我」。
我夢到了被求婚那天。
海邊扎了昂貴巨大的景觀花牆,上面有我和白色的小下,我在歡笑聲里走向江珩。
他單膝下跪,拿出那枚保值率很低卻要六位數的戒指,套進我的指尖。
我熱淚盈眶。
欣賞鑽石時,小心地把手攥成了拳。
我害怕。
幸福是巨大的泡沫,我怕指尖會不慎戳破。
後來蜜月旅行,我們去了江珩出生和十歲前待的國家,那個如果結婚對象不是他,我大機率連簽證都辦不出的已開發國家。
在那裡,我聽他眼睛亮亮地講起自己的童年,竟然克服了對生育的恐懼,發自內心地想擁有一個和他一樣開朗漂亮的孩子。
我好愛江珩。
我喜歡貼著他的身體,等待自己融化,我們在世界的另一頭,放肆地擁抱、接吻、肌膚相親,虔誠地想要創造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