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明明剛剛臉白得跟兔子一樣。」
「……兔子那是臉上長了白毛。」
我的回答換來了笑到停不下來的宋珩。
後來的日子,宋珩遵守約定,沒再在工作場合調笑我。
直到半年後,為了未來空間站任務,高層有意把航天工程師也加入探索號載人計劃。
16
體檢過後,我被篩選進預備名單。
參與到了一些太空人的日常訓練中。
經過離心機、水下行走模擬等日常訓練後。
迎來了我最恐懼的跳傘。
跳傘前會順便進行失重訓練。
飛機像拋物線一樣連續俯衝、拉起,以達到幾秒鐘的失重效果。
我和其他人一樣不斷飄起來,又落下去,模擬短時間的失重感。
但事與願違,我經常撞東撞西。
不知道為什麼,已經訓練到駕輕就熟的宋珩總會和我撞到一起。
七八次後我終於反應過來:「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笑著拍拍我的頭盔,輕浮地挑了挑眼尾。
我一把推開他。
卻又因一個俯衝落進他懷裡。
「這次我可不是故意的。」
他抓緊我的腰扶起來,湊到我耳邊。
「是天意。」
我刻意挪遠了和宋珩的位置。
在 50 次拋物線失重後,終於到了最讓我顫抖的跳傘環節。
我不停地往後排,經過的人都笑著給我鼓勁。
直到最後退無可退,連同為工程師的同事都跳了下去。
我閉著眼,高空的風像不知名的巨獸一般在我耳邊咆哮。
雙腿忍不住打顫。
訓練員開始不耐煩:「你,還有角落裡的那個,怎麼還不跳?」
我心裡一緊,除了我還有人?
我轉過頭,一個高挑的身影慢悠悠走到我身邊。
宋珩把身上的鎖扣繞過我,扣了幾圈。
背後貼上一陣溫熱。
「我和她一起。」
話剛說完,我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就被一個大力推出了艙門。
耳邊不知道是風聲還是我的尖叫。
世界在眼前瘋狂地倒轉。
我已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
只能感知到背後那個和我緊緊連著的宋珩。
巨大的恐懼窒息般席捲了我,我緊緊攥住宋珩伸過來的手。
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風聲在耳邊怒吼,我們都沒辦法發出聲音。
只覺得宋珩的手快要被我攥變形了。
幾秒鐘後,一股力量猛地將我向上一提。
自動開傘器終於啟動了。
下降的速度終於變緩,但我的魂早已被嚇到出竅了。
宋珩抽出手,環住了我的腰。
「阿梔,快睜開眼睛。」
「你看,這個世界多美。」
劇烈的心跳還沒平息,我緊緊攥住覆在腰上的手。
還是不敢睜開眼睛,只能勉強掀起一條縫……
深邃的蔚藍下,大地寬廣得一望無際。
我緩緩睜大雙眼。
無與倫比的景色突然撞進了眼底。
河流蜿蜒,田地深淺不一,陽光在上面輕輕躍動。
風不再呼嘯,變得無比輕柔。
「好美。」
延遲無數秒後,我終於回答了宋珩的話。
不知道為什麼,腰上的手又緊了一點。
「阿梔很勇敢,以後自己一個人,也會看到這麼美的景色。」
宋珩附在我的耳邊輕聲訴說。
不知道是因為太緊張還是景色太美太激動。
一層熱意悄悄爬上了我的耳尖。
17
跳傘過後,一則重磅新聞如晴天霹靂般兜頭砸下。
D 國航天飛船在起飛時解體的事故像一座大山,壓在航天局所有人的心頭。
這幾天的氛圍都很壓抑。
我和宋珩的訓練又變得沒太多交集。
那天他離我耳畔那麼近,近到聲音好像在記憶里生了根。
偶爾碰見時,他會對我禮貌點頭,而後擦肩而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宋珩好像在故意疏遠我。
不久就到了野外生存訓練,這次實行老帶新。
我抽籤分到了一個快準備訂婚的預備太空人前輩。
他偷偷跟我打商量,能不能和他未婚妻那組換一下。
未婚妻和那個傳說中緋聞很多的人在一起,他不放心。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看到了他未婚妻身旁的宋珩。
視線相交的瞬間,我心率加速,輕聲說了可以。
宋珩看著走到他身邊的我,很罕見地沒說什麼。
夜裡的熱帶叢林依舊潮濕悶熱,我跟在邊砍藤蔓邊講解的宋珩身後。
「走路重一些,用棍子擊打出聲音,可以打草驚蛇,有些蜘蛛和蠍子會藏在石頭樹叢的縫隙,不要用手去碰那些地方,儘量用刀或棍子。」
「明白,宋珩,要不你休息一下,換我來砍吧。」
宋珩把刀遞給了我。
我砍了幾次,卡在了一根比較粗的藤蔓上動彈不得。
宋珩指導了幾句,我終於要砍斷時,手腕突然被一個大力扯開。
緊接著巨大的嗡鳴聲在耳邊炸響,越來越近……
宋珩挑了挑眉:「阿梔真厲害,一出手就搞了個大的。」
不知名的蜂群密集地壓下來,我瞬間後退,頭皮發麻。
簡直不敢相信宋珩為什麼會如此輕鬆:「現在……怎麼辦?」
頭上突然罩上一片陰影,宋珩把外套罩在我們倆的腦袋上。
「還能怎麼辦,跑啊!」
我被宋珩按著後頸,帶著往前跑。
宋珩瞥了眼地上的痕跡,拚命往一個方向衝過去。
視野逐漸開闊,眼前是一條寬闊的河流。
宋珩隨手把我們的背包扔在了岸上。
然後帶著我毫不猶豫跳進了河裡。
18
我和宋珩在水裡憋著氣,水不深,但水流有點急。
宋珩把我拉近,緊緊壓著我的肩。
我差點沒憋住氣。
肩上突然被人拍了拍,眼前的人示意我向後看。
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我正踩在一條鱷魚尾巴上。
它一動不動地,好像正閉著眼睡覺。
雖然鱷魚不大,我魂卻快被嚇沒了。
宋珩帶著我慢慢挪開腳。
挪到一半,鱷魚突然睜開了眼。
我一驚,還沒動作,腿上突然傳來刺痛。
憋著的氣瞬間漏了,水翻湧著嗆進我的鼻腔……
再次睜開眼的瞬間,是兩瓣離得很近的唇。
我和面前的人面面相覷。
「終於醒了啊。」
雙唇頓住,慢慢往後退。
我還在怔愣,心裡的話脫口而出:「剛剛是,人工呼吸?」
「……嗯,但還沒做,你就醒了。」
宋珩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怎麼,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我差點噎住。
「沒,剛剛嚇到還沒緩過來……對了,剛剛咬我的鱷魚呢?」
宋珩彎了彎唇:「鱷魚被你嚇跑了,咬你的是螞蟥。」
「啊?」
我看著腿上一個又黑又黏糊的東西,頭皮都麻了。
「看來你更怕這個。」
宋珩邊調侃邊拿出背包里的鹽,撒在螞蟥上,那個東西瞬間脫落。
「別動。」
一雙勁瘦有力的手伸過來,輕輕幫我消毒傷口。
「砍到蜂窩,踩到鱷魚,被螞蟥咬,還差點在河裡嗆死,阿梔,你今天怕不是中了頭獎。」
我白了他一眼:「難道你沒遇到過?」
宋珩拚命壓住不斷翹起的嘴角:「嗯,這幾年野外訓練我一個都沒碰到。」
「那我就是倒霉體質怎麼辦?」
「不會,倒霉的事都被你碰光了。」
消完毒,布滿細細傷痕的手伸到我面前,背景是讓人招架不住的彎著的眼。
「從今往後,阿梔會很幸運的。」
我鬼使神差地握緊了那隻手。
金紅與深藍交界的天幕下,宋珩教我升起了火。
我們一起烤在河裡抓到的魚。
「你怎麼知道那個方向有河?」
「那邊是山谷,而且地上有動物踩過的痕跡。」
「你訓練這麼多年,真的沒碰到過這些?」
「嗯,這些都是訓練而已,真正危險的,是執行任務的時候。」
「你最近……不太開心,是因為 D 國那件事?」
宋珩玩味地看了我一會兒:「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偷偷看我多久了?」
我強裝鎮定:「別轉移話題。」
宋珩沒招了:「嗯,我被選進探索三號預備了,說上去前要寫封遺書。」
我心裡一緊:「還要寫遺書?如果沒有人給,可以不寫麼?」
宋珩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沒人給……難不成阿梔是石頭裡蹦出來的?」
我轉頭避開他的視線:「我和石頭裡蹦出來的也沒什麼區別。」
「哦,我上次說了自己這麼多事,你卻什麼都不告訴我,太不公平了。」
「也沒什麼特別的,都是很無聊的事。」
宋珩眼睛微彎:「正好,我就喜歡聽無聊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天地太廣闊,我們兩個人太渺小。
原本埋在心裡很久的那些沉重的東西仿佛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也沒什麼特別的,我爸家裡很守舊,因為我媽沒生齣兒子,所以對她很不好,媽媽就走了。」
「爸爸把我養大後想把我嫁出去,我自己偷偷拿了獎學金跑到了 B 國。他們現在都各自有了新的家庭,雖然媽媽經常聯繫我,但我不想太打擾到她,而爸爸,除了催我回來嫁人就和我沒話題了。」
我看了一眼聽得很認真的宋珩:「是不是很無聊?」
「不無聊,我還挺感謝你爸媽的,沒有他們,我就不會遇到這麼可愛的阿梔了。」
「……」我甩過去一個眼刀。
「阿梔,沒人給的話遺書可以留給我。」
「留給你做什麼,你的遺書也不會留給我吧。」
「嗯,我的遺書是要給我未來老婆的。」
我面無表情地把烤糊的魚塞他手裡:「那你可得多寫幾封,畢竟你老婆可能有點多。」
宋珩低笑一聲:「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搶走宋珩正烤得金黃焦嫩的魚,咬牙切齒:「大家都這麼說。」
「如果我說我沒談過呢?」
我看著收斂了笑意突然嚴肅起來的宋珩,違心道:「關我什麼事。」
「真的,我的夢想還沒完成,哪有時間找,不過追我的倒是不少。」
我白了他一眼,決定不再理這個自戀狂。
下一秒,肩上被拍了一下。
「阿梔,抬頭。」
宋珩的聲音突然提高。
我抬起頭的瞬間,星辰爆炸般閃現。
沒有城市的光污染,遠處的人馬座和天蠍座清晰可辨。
銀河不再是印在圖片上的概念,似萬千碎鑽鑲在天幕上。
浩瀚,璀璨。
「Per aspera ad astra。」
「什麼?」
宋珩的聲音在夜色中越發低沉:「一句拉丁語格言,循此苦旅,以達繁星。我們一遍遍演練絕境,突破極限,就是為了能有一天,真正到達那個地方。」
我看著對方映著星河的眸子,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宋珩,如果要我寫遺書,我會寫……我不後悔。」
人生若能抵達繁星,便已無憾。
宋珩轉頭意味不明地盯著我:「你怎麼知道我想寫什麼。」
「我怎麼知道你的,我說的是我自己,你可別抄我。」
宋珩笑了,撐著額頭,突然轉了話題:「阿梔,忘了說。」
「嗯?」
「我烤的魚,只有未來的老婆能吃。」
我拿著魚怔愣的瞬間。
那個映著滿眼星河的人突然湊過來,覆上了我的唇……
世界瞬間安靜,只能聽到一聲蓋過一聲的心跳。
好似宇宙大爆炸的初始,有什麼東西在我腦袋裡炸開了。
分開的間隙。
清冽的嗓音從彎著的唇角里輕輕溢出。
「我烤的就是好吃,不像某人烤的,快苦死我了……」
19
我們在天幕下吻到差點喘不過氣。
卻無法再有下一步,野外畢竟危險重重。
宋珩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真是天不時地不利。
但好在,人是合的。
但人沒合多久,宋珩和我就分別去了不同的地方做心理孤獨訓練。
我在孤獨黑暗封閉的海底實驗室,幾乎與外界隔絕。
和其餘兩個隊友分別被關在三個房間,在海底獨自生活三周,每天需要在密閉空間裡完成各種任務,上傳數據,但不會有回應。
除非我們遇到危險,外界主動聯繫我們。
它旨在模擬真實宇宙,在茫茫的真空里,聲音無法傳播。
宇宙很美,卻是絕對寂靜的。
我們必須學會在這種分不清晝夜的黑暗和孤獨里保持高度的專注。
在萬籟俱寂里,我每天都會想起宋珩。
他一定很厲害,在這種快要讓人崩潰的環境下一定還會彎起唇。
說阿梔,你怎麼就這點本事,我可比你厲害多了。
看,我一點也不怕。
在開始神經質地默默念「我不怕,我很厲害」不知道多少天后,封閉解除了。
我眯著眼看著再一次灑在身上的陽光,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
陽光後,一雙彎著的眼睛撞進了我眼底。
我正懷疑我想宋珩想出幻覺的時候,身體突然被拉進一片溫熱。
「怎麼,才不見二十天就認不出我了?」
我還在恍惚,一時沒反應過來。
「宋珩,你怎麼來了?」
「我比你早幾小時出來,就馬上趕過來接你。」
我愣愣的:「你好像一點也不怕?」
宋珩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誰說的,我都嚇哭了。」
我突然清醒了幾分:「你逗我?」
「沒逗你,這是我的秘密,你不准告訴別人。」
我將信將疑地跟著宋珩回到他的公寓。
門剛落鎖,我就被宋珩抵在了門上。
吻像狂風驟雨般落下,二十多天沒見,我們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想念對方。
快失控時,我抬手按滅了燈。
身上的人突然一僵。
「阿梔,別關燈,行不行?」
「怎麼了?」
「我怕黑,從小就怕。」
「可你不是,完成了那麼多訓練,在野外我們都待了兩天一夜……」
「嗯,野外不是完全的黑暗,封閉訓練會有儀器的閃燈,如果完全的黑暗,我受不了也只能忍著……」
「阿梔,你會笑我嗎?」
我抱了抱那個總是遊刃有餘現在卻垂眸伏在我肩頭的人。
輕聲安慰:「不會,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我會永遠陪著你,不會讓你獨自在黑暗裡的。」
「這可是你說的,要是拋棄我,我做鬼也來找你。」
我狠狠捶了下宋珩的背。
「不准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我這是有理論依據的……」
我就當哄小孩:「哦,什麼理論?」
「人死後,回歸塵土,但宇宙中的原子並不會湮滅,只要經過足夠長的時間,我們又會變成新的樣子,再次相遇。」
「儘管這個時間的長度遠超出我們所想,但是它必然會實現。」
「這就是龐加萊回歸,所以我變成鬼回來找你也是有可能的。」
我無語至極:「龐加萊如果知道你這樣用他的理論,真的做鬼也會來打你的。」
「那我要緊緊纏著你,你不准拋下我一個人逃走。」
「看你表現。」
「什麼表現?」
宋珩輕輕啄了啄我的頸側:「我還不夠賣力嗎?」
「宋珩!」
直到那晚我才知道,宋珩做那麼久的訓練真的不是白做的……
20
探索三號計劃快要進入預備倒計時,我和集訓的宋珩聚少離多。
直到航天中心組織了一場國際聯合訓練,我和宋珩都被選中。
聯合訓練那天,還在氣我不積極主動發消息的宋珩故意跟我裝不認識。
工作場合,我也不想帶上私人感情,只能晾著他。
模擬艙內,燈光被調至夜間狀態,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宋珩。
他表情依舊鎮定。
這場綜合故障處置持續了五個小時,快要到收尾階段。
在所有人放鬆下來的時候,警報毫無預兆地響起。
「2 號艙壓力異常下降,速率每秒 0.1 帕!」
各國人員開始按照檢查單一一排查,半小時後。
所有人都一無所獲。
來自 A 國的聶宇經驗豐富,作為這次訓練的指令長,還是眉頭緊蹙。
「全員,還沒找到泄漏點嗎?」
「完全沒有頭緒,好像有個隱形人在偷我們的空氣。」
「指令長,我們可能得放棄 2 號艙了。」
「可是 2 號艙連接著很多關鍵實驗艙,放棄它等於放棄這次任務的大部分內容。」
「但不放棄 2 號艙,我們這次任務就會徹底失敗。」
所有人都在猶豫不決、爭論不休時,我舉起了手。
「指令長,我有一個想法。」
「我們在排查時,只考慮了主動泄露,看這裡。」
我將螢幕上的數據流程圖放大。
「有沒有可能,是某個被動系統的故障?」
流程圖上關鍵區域的溫度傳感器數據呈現出微小的周期性波動,被系統自動忽略了。
「我們剛剛也看到了,這種微小波動很正常,不可能構成這麼嚴重的壓力泄露,你是第一次參加聯合訓練吧,年輕人?」
「小姑娘,這種排查起來很費時間,離規定結束時間不多了,我們還是抓緊找找真正的原因吧。」
周圍重新聚起來的人又全部散開,聶宇嘆了口氣。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插話:「我和 Zia 排查溫度傳感器波動,你們去查別的,互不影響。」
「你就是 Henry Song?那個第一次訓練所有測試都是 S 級的天才太空人,也會陪這種小姑娘胡鬧?」
「放尊重點,她是我們航空中心的正式工程師,我不陪她,難道陪你這根蔥浪費時間麼?」
「你,你說什麼!」
「安靜!不准吵架!Henry 和 Zia 排查他們的發現,其他人繼續排查其他原因。」聶宇發話了。
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彆氣餒,不要理他們,你也是 A 國人吧,加油,你已經很棒了。」
「謝謝指令長。」
聶宇說的是 A 國語。
宋珩湊近我:「他跟你說什麼悄悄話?」
「鼓勵的話,你沒事了?」
「什麼事?」
「怕黑。」
宋珩頓了頓:「一直忍著呢,所以火氣有點大。」
「你怕黑是怎麼所有測試都拿到 S 的?」
「毅力,信念,堅強的內心。」
他彎起眼睛,有點欠揍。
我忍住捶他的衝動,還沒發話,宋珩就收斂了表情。
「其實你的想法是對的,我粗略看了下,溫度傳感器和壓力波動峰值基本吻合。」
「你怎麼不告訴他們?」
「哼,讓他們後悔去吧,功勞一定得是我們阿梔的。到時候報告出來,你肯定會晉升。」
「那你呢,是來搶功的?」
「我是來幫你的,你知道排查這種要花多長時間麼?」
「你不生我氣了?」
「我哪敢生你氣啊,一生氣你就被別人拐回 A 國了。」
「瞎說什麼呢你?」
「你說探索三號飛完後,我要不要去學 A 國語?」
「行啊。」
「那我一回來就學。」
不知道為什麼宋珩突然變得有點囉嗦。
「行,趕緊檢查吧。」
「那阿梔要幫我學。」
「行行行。」
「那等我學會 A 國語了,阿梔要嫁給我。」
「行行行……等等,你說……什麼?」
我操作儀器的手頓在原地,大腦空白了一瞬。
宋珩兩指併攏,輕輕吻了一下,快速貼在我的臉上。
在全方位的監控攝像頭下,他眼裡映著儀器的點點螢光。
和那天的星河很像。
「阿梔要嫁給我。」
有人經過,他壓低聲音,有點緊張地看著我。
幸好艙里很暗,不然我的臉一定紅得不像樣。
「這次後我會一直封閉集訓到探索三號升空那天。」
我心裡一跳。
「阿梔,等我回來,千萬不准被 A 國人拐跑。」
21
那天我們順利完成了訓練,找出了內部循環系統的一個微型換熱器裂痕。
大家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我晉升一級,可以參與探索三號計劃。
聯合訓練結束後,大家都在酒吧里慶祝。
聶宇過來祝賀我們,順便和我聊了很多 A 國的事。
宋珩在一旁陰陽怪氣地插嘴。
聶宇笑得無奈:「江梔,宋珩,以後去 A 國,記得來找我玩啊。」
我點了點頭:「好。」
宋珩笑得霸道:「放心,到時一定吃窮你。」
為了不再給聶宇添堵,我拉著宋珩從慶祝派對里逃跑。
門剛落鎖,我就被宋珩抱起來抵在了牆上。
那晚宋珩吻得很兇,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
寬闊的胸膛壓下來,我完全動彈不得。
好像不這麼用力,我就會被別人瞬間拐到 A 國去。
分開的間隙,我才得到片刻喘息。
「宋珩,我不會被拐走的,除非……你先不要我。」
宋珩深深地盯著他剛在我脖子上弄下的傑作,眼神更黯了。
「我永遠不會放開你……阿梔。」
第二天一早,我看著床邊空空的另一半。
恍惚地坐起來,突然發現脖子上多了個東西。
一根鏈子,下面綴著一枚星軌形狀的戒指。
我撐起快散架的身體,看到了宋珩留的紙條。
「阿梔,我去封閉訓練了,你要乖乖的,等我回來,要是敢對我始亂終棄,可是會被我狠狠懲罰的。PS:比昨天還狠。」
「……」
胡說些什麼呢,我臉瞬間熱了。
一直到探索三號發射那天,我都沒有再見到宋珩。
我在地面控制中心,看著螢幕里宋珩和其他兩名太空人一直走到火箭發射台。
宋珩轉身揮了揮手。
我心裡無端跳得很亂。
火箭快速升空,越過卡門線,穿過最危險的 MaxQ 階段。
終於進入軌道的那刻,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我和地面同事相視一笑,終於鬆了一口氣。
輪守值班一周後,探索三號返航時間進入了倒計時。
公共頻道里我和宋珩除了公事都沒有多說什麼。
直到深夜,警報突然響起。
我被同事喊了起來。
「Zia,探索三號出事了!」
我心臟一沉,腦袋裡一片空白。
「探索三號和地面控制中心失聯了!」
「一小時前某種系外高能輻射毫無預兆地襲擊了探索三號,大部分系統估計都失靈了,現在聯繫不上他們。」
「上頭說已經安排援救飛船,但必須等高能輻射過去,否則沒人能回來。」
我手不自覺地顫抖著,同事拍了拍我的肩。
「Chloe 下月就要和 Calvin 結婚了,她聽到消息已經快崩潰了,總指揮讓她先回了休息室,如果你需要,也可以先回去休息。」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口湧上的苦澀。
「不,我要在這,等他們回來。」
所有人都沉默地操作著控制台。
隨著時間流逝,整個地面中心的氣氛越來越壓抑。
「呼叫探索三號,收到請回答,呼叫探索三號……」
在無望漸漸籠罩控制中心時,一陣微弱的電流聲突然傳了進來。
「緊……急……呼叫,探索三號緊急……呼……叫控制中心……」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這裡是控制中心,探索三號,請報告你們現在的情況!」
心臟突然瘋狂跳動起來。
那是宋珩的聲音……
22
「這裡情況很糟,系統基本癱瘓……」
「Calvin 和 Erik 暈倒了,生命體徵微弱,我剛醒,還能撐一段時間,請控制中心儘快派人救援。」
「Henry,現在高能輻射還沒結束,救援無法到達,只能先嘗試備用電源啟動逃生艙。」
地面人員說完後,對面沉默了幾秒鐘。
「我試過了,逃生艙啟動不了。」
詭異的寂靜同時籠罩了兩邊。
「試試 5 號實驗艙,那裡是獨立系統,又有任務特殊設備,可以替代逃生艙。」
我拿過話筒,儘量讓語氣保持鎮定。
「已監測到下一波輻射峰值就快來了,抓緊時間。」
「……好。」
時間變得難挨,無數秒之後,對面再次傳來了消息。
「5 號實驗艙啟動成功,我已經把 Calvin 和 Erik 都挪進來了。」
「好,進入軌道後,地面控制中心就能捕獲到信號,可以交給我們遠程控制。」
所有人都瞬間鬆了口氣。
「等等……5 號實驗艙動力不足,無法進入軌道。」
「需要額外推力,否則 5 號艙到不了既定軌道。」
時間不多了,下一波輻射峰值即將到來。
如果 5 號艙再次被破壞,那三人生還的希望幾乎為 0。
沉默在整個控制中心蔓延。
唯有那個熟悉的清冽聲音混著電流波動著。
「我操作 5 號艙兩艙分離,增加推力後,進入軌道,5 號艙就交給你們。」
有人捂住了嘴:「等等 Henry,5 號艙兩艙分離,那你怎麼回來?」
「我留在 5 號操作艙等待救援。」
我的心沉到了底,下一波峰值就要來了,那所謂的救援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
可要是宋珩不這麼做,誰也回不來……
「總指揮,Henry 不能就這麼留在那,他是十年來最有天賦的太空人,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放棄自己。」
「可是,Eric 的孩子才 3 歲,Calvin 下個月婚禮,他的未婚妻也還在等他。」
「可是 Henry 也有女朋友,Zia 她……」
「就按照 Henry 說的執行。」
地面控制中心總指揮下巴緊繃:「救援飛船已在準備,輻射峰值過後立即啟動,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但現在有機會,也絕不能視而不見。」
「全員緊急待命,配合 Henry 實行 5 號艙返地計劃!」
「Zia,你還可以嗎?」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重新握起話筒,手卻不住地顫抖著。
「我……」喉口莫名哽住了。
幾秒後,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啞得幾乎快發不出來。
「我是 Zia,地面控制中心將全力配合 5 號艙返地。」
對面的聲音低沉了幾分。
「Henry 收到,5 號艙開始兩艙分離,倒數開始……」
「5、4、3、2……1!」
「5 號艙分離成功!推力增加成功。」
兩艙分離後,宋珩所在的操作艙彈出了軌道,向著越來越遠的深空離去。
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監控屏,什麼都做不了。
在無力感逐漸將我籠罩時,載著兩名暈倒太空人的 5 號艙成功進入預定軌道,向著地球而來。
「5 號艙已到達預定軌道,地面控制中心請接管。」
「地面控制中心收到,已成功接管 5 號艙。」
我咬緊牙,拚命忍住湧上眼眶的熱意,遠程操作著。
5 號艙正在返回地球的軌道上,卻無人歡呼雀躍。
宋珩所在的操作艙因為反作用力被越推越遠,朝著地球的反方向飄蕩著。
「下一波輻射峰值還有 5 分鐘到達。」
一位同事的報告打破了寂靜。
有人小聲抽泣,有人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微弱的電流聲再次響起來。
「阿梔,你還在嗎?」
心緊緊地揪在一起。
我垂眸看著監控屏:「我在。」
「我現在說別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喉口幾乎快哽住:「……我……我不怪你,宋珩,你還好嗎?」
「嗯,我還好。」
「阿梔,如果害怕了就看看……天上的星……星……」
信號突然變得微弱。
宋珩快到了信號範圍外。
「我……會在這……一直……罩著你……」
「阿梔,我愛……」
信號在這裡戛然而止。
「宋珩,我也愛你……」
我知道,無論我說多少遍,這句話也已經再也發不過去了……
沒有人對我們占用公共頻道說什麼。
有同事輕輕扶住了我的肩,無聲地安慰我。
「5 號艙進入大氣層,準備著陸。」
「救援隊已到位!」
「倒數開始!10、9、8、7……」
「3、2、1!5 號艙著陸成功!」
有人站在螢幕前久久無言,有人相擁而泣。
Calvin 的未婚妻收到消息趕了過來,看著螢幕忍不住小聲抽泣。
「輻射峰值已過去,救援飛船準備!」
「救援飛船全員已準備,十分鐘後出發!」
我攥著脖子上掛著的星軌戒指。
愣愣地看著監視屏上宋珩的位置一點點遠離。
直到最後。
他在監視屏里徹底消失……
23
救援飛船始終沒有找到宋珩所在的操作艙。
在空間站待命修復一周後,救援計劃最終取消。
Eric 始終不願和孩子妻子回家,一直在控制中心等待救援的消息。
而 Calvin 和他的未婚妻 Chloe 延遲了婚禮,幫忙搜索宋珩的痕跡。
宋珩的父母被請進貴賓室,但總指揮說他們不願見我以及航天中心的任何一個人。
救援計劃取消後,我一直待在控制中心沒有離去。
最後幾天幾夜沒合眼,暈倒後被同事送去了醫院。
我呆呆地坐在醫院的床上看著電視里的新聞,同事們隔三差五過來探望我。
「為什麼探索三號的事故沒有被報道……」
我愣愣地問他們。
「這次事故可能會影響後面的探索計劃,上頭決定冷處理,壓了熱度。」
「Henry 的父母得到了豐厚的撫恤金,但他們一分都沒留,捐給了領養他的那所孤兒院。」
「他們搬離了原來的住所,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知道了,謝謝。」
「Zia,Henry 他那麼優秀,肯定會沒事的,我們全員請願發動了第二次救援,一定會找到他的。」
我抱住了膝蓋,淚水像沒有止水閥的龍頭,一股股往外淌。
「他沒有你們想像中的那麼優秀,他很怕黑,那麼久的暗無天日裡,他如果害怕了,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去陪他……我明明說過不會拋下他的……我能參加第二次救援嗎,讓我參加吧行不行?」
我抬起頭,祈求地看著面露難色的同事。
「Zia,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不可能通過體檢的,你要先養好身體,交給我們,你要相信我們。」
相信誰?我現在誰都不信。
連我那麼相信的宋珩都會騙我,說什麼等他回來。
為什麼要騙我……宋珩……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透過窗戶看著夜幕,今晚陰雲密布。
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宋珩,你到底在哪裡。
我真的找不到你了。
我好害怕……
24
一年後,加入探索計劃的申請第六次被駁回。
「Zia,一年了,有些東西你也該放下了,帶著私人情緒的太空人,是無法通過測試的。」
「我明白。」
探索三號事故後兩個月內,三次救援計劃均以失敗告終。
就連一點 5 號操作艙的殘骸都沒有搜到。
沒有一點消息,宋珩就這樣在茫茫宇宙里消失了。
我抓著那僅剩的救命稻草,在地面控制中心一起尋找線索。
而一次次無功而返的消息,讓我幾乎瀕臨崩潰。
我想親自上去,如果是我,宋珩是不是會出現……
你明明讓我等你的,我一直很乖,一直在這裡等你。
你到底在哪,能不能回來看我一眼……
這次申請失敗後,我請了長假。
一個人蜷縮在沒有亮燈的黑暗房間裡。
宋珩怕黑,所以我要陪他一起。
我執拗地想著。
在酒精和黑暗中,一直渾渾噩噩下去。
我就算再自欺欺人也明白。
一年了,沒有人類能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獨自在太空中存活那麼久。
所有人都放棄了他,連我自己也開始覺得。
這輩子餘下的漫漫時光,再也見不到宋珩了。
下一秒,餘光瞥見電視上出現的一張臉。
一下子狠狠撞進我心口……
25
【A 國著名學府 A 大的天文系教授 Shen Lu 在 XX 期刊發表了一篇關於系外類地行星的論文,標誌著……】
後面的話我已經再也聽不見了,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張熟悉的臉。
雖然戴著眼鏡,但那臉龐,仿佛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眉眼,鼻樑,唇角……
還有眼裡的光。
好想再看你一眼,我輕輕描繪著電視螢幕里的臉。
突然產生一股衝動,我想去那裡。
我想親眼見見這個人。
在所有人的不解中,我辭掉了 B 國航天中心的職位。
跨越大半個地球,來到了 A 國。
托聶宇的關係,我隱去了在 B 國的經歷,在 A 大臨時做了航天設計系的助教。
我的夢想、我的堅持、我的信仰,在宋珩消失在監控屏的那天突然全數崩盤。
我幾乎找不回自己,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
我想要親自看看那張臉,再次親自觸碰他。
即便他不是真的宋珩。
那也無所謂,我可以假裝他是。
帶著這樣危險的想法,我遠遠地見到了陸深。
他那天很神奇的,摘掉了眼鏡。
似乎發現正在看他的我,我們的視線突然交匯了。
與記憶里重合的眼睛帶著探究和不解,朝我望過來。
已經沉寂許久的心臟突然瘋狂地跳動起來。
只是一眼,我就徹底離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