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我才知道,陰間的一切,都是要花錢買的。
通行的貨幣,是生前積的陰德。
這可慘了。
我生前是個殺手,冷血無情,殺人如麻。
陰德沒攢下,只欠了一屁股陰債。
為了攢錢買個投胎用的好皮囊,我成了捉拿孤鬼遊魂的鬼差。
直到這天,我在荒墳間撞上了一個貌美的書生。
他先斯斯文文地拱手道歉:「不小心衝撞了姑娘,都是小生的不是。」
我驚得魂飛魄散,心裡翻起了滔天駭浪。
是他?
他……他怎麼也死了?
我生前唯一一次的心軟,就是給了他。
1
我叫窈娘,生前是個殺手。
江湖上,人們稱我人頌外號「毒修羅」,因為我又毒、又狠、又丑,像地獄出來索命的修羅惡鬼。
只要我接下的任務,從來都沒有活口。
哪怕是老弱婦孺跪在我面前痛哭哀求,我也從不會有一絲動容,仿佛我天生就是冷血無情的殺人惡鬼。
我從八歲拿刀,殺了整整十五年的人。
殺到最後,平靜而厭倦。
取一個人的性命,如同劈瓜切菜般簡單,毫無波瀾。
而我唯一一次心軟,放走了我本該殺的那個人。
結果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死了。
2
死後我才知道,陰間的一切,都是要花錢買的。
而通行的貨幣,就是生前積的陰德。
跟陽間一樣,萬事需要陰德換算的銀錢,有錢萬事皆宜,沒錢寸步難行。
連來生投胎的名額也是要花錢的,如果銀錢多了,還可以去來生鋪里挑選下一世的相貌和命運。
來生鋪,就是專門購買來生物的地方,只要有足夠的銀子,無論是美貌、才華、家世,哪怕做帝王將相都可以買到。
可像我這種惡貫滿盈、殺人如麻的,哪裡能積攢下什麼陰德。
排在我前面的老婦人,生前樂善好施,積了不少陰德,買了來生去做宰相家的小姐。
而輪到我這裡,城隍念我長長的殺人名單念得口乾舌燥,最終我生前的陰德結算下來,是巨額的債單,哪裡買得起投胎的名額,連投胎成畜生蟲子都是奢望。
「呸,不僅生得丑,像個夜叉似的,還是個不積德的窮鬼,爛在地獄裡吧。」
幾個猥瑣的男鬼圍著我恥笑。
我生平最恨別人說我丑,敢說這話的,統統被我殺了。
我二話不說,伸腳就踢,打得他們骨折寸斷,只會嚎叫,卻再也爬不起來。
惡人死了也是惡鬼,豈會被欺負。
「哎,等一下,你回來--」
城隍看到這騷亂,讓鬼差又把我押了回去。
我以為他要處罰我,脖子一梗,正想拆了他的城隍廟。
誰知他搖頭晃腦地說道:
「如今陽間是亂世,孤魂野鬼倍增,鬼差人手不夠,忙得焦頭爛額,你這模樣——人憎鬼怕的,身手又了得,倒是適合這捉鬼的差事。你去捉拿遊魂孤鬼,每捉到一個,給你結算一兩銀,可好?」
捉鬼?有錢拿?
自然是好的。
我算了算,投胎成人,需要一百兩,若是想要副美貌的好皮囊,又要再加幾百兩。
我心心念念,想買副來生的好皮囊。
我生前因為相貌醜陋怪異,受盡了冷眼歧視,人人厭我、憎我、嫌我、怕我。
我受夠了。
前生太苦。
來世,我一定要買個絕美的容貌,下輩子做個傾城傾國的美人,找個芝蘭玉樹般的郎君,把前生不曾有的、沒有享受過的,統統補足過來。
我點點頭,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3
為了攢錢,我靠著狠毒的拼勁,瘋了一般努力捉鬼,不眠不休。
我惡名鵲起,到後來,陰間鬼界只要聽到「鬼差修羅」的名字,都要抖上一抖。
那些怨鬼孤魂,為了種種情由,留戀世間,不肯入輪迴。他們只能捉,不能殺,還最擅躲藏,有時尋他們的蹤跡,要花上月的時間,而且每個鬼生前都有一腦門的冤孽官司,比人難纏許多,勞神費力,怪不得鬼差們都抱怨這是樁苦活,沒人願意干。
我願意,我缺錢。
來生鋪里,有一副極好的相貌,因為貴,掛在那裡許久了,無人來買。
我讓來生鋪的掌柜給我留著它,等我攢夠了錢,一定來買。
人越缺什麼,就越想要什麼。
我經常去看那副皮囊,它高懸在我心中,是我捉鬼的動力。
跟我搭檔的,是業績最差的鬼差,叫做豹女。
他只是名字叫豹女,但其實是個身形魁梧,生著一臉絡腮鬍的糙漢。
選搭檔時,其他的鬼差要麼嫌我,要麼怕我,只有他不計較我面目醜陋,肯跟我一組。
豹女力大無窮,捉鬼業績差是因為他心軟得很,動不動就私下把鬼放走。
每捉一個鬼,他比鬼哭得還慘,看得我心煩不已。
「行了,別哭了!再哭,我就殺了你。」
「嗚嗚嗚,放了她吧,她只是捨不得她的夫君,又不曾作惡,我們就通融一下,可好?」
「不行。」
「我知道你愛財如命,我替這女鬼給你一兩銀,放了她可好?」
我二話不說,穿了女鬼的琵琶骨,上了枷鎖,牽著便走。
「你這冷血無情的毒婦!」
豹女氣得跳著腳大罵我。
我是毒婦,我知道。
我毫不動容,押著女鬼一路前行,恰巧路過一處荒墳。
我為了趕時間回去交差,快步急行,突然撞上了一個白衣書生。
他斯斯文文地拱手道歉:「不小心衝撞了姑娘,都是小生的不是。」
看到他的臉,我內心驚濤駭浪,震驚不止。
是他?
怎麼會是他?
他,他怎麼也死了?
我生前唯一一次的心軟,就是給了他。
4
我生前出生在南陽的小縣城,爹爹是個教書的秀才,娘親是衙門小吏之女,我還有個弟弟,一家人雖不大富大貴,但衣食無憂,和樂融融。
變故發生在我七歲那年。
外公和小舅舅突然因貪污賑災糧被下了獄,等候問斬,爹爹剛寫了訴狀要去州府伸冤,當晚我家就起了大火。
大門被鎖死,房間被澆了火油。
漫天都是焦糊味,紅色的火舌舔破了窗紙,瞬間爬滿整個房屋。
「窈娘,跑,快跑--」
娘的聲音尖利而絕望,她推開我,我眼睜睜地看著火苗攀上了她的後背,吞噬了她的髮髻。
爹、娘、弟弟,全都被燒死了。
我家一家連同灶間的廚娘、外間的僕婦、我隨身的小丫鬟春喜,一共六人被滅了口。
只僥倖活了我一個。
但我全身被嚴重燒傷,奄奄一息,被扔在了亂葬崗。
我被師父撿了回去。
當然,她也不是什麼好心人。
她救我,是為了試毒的。
5
師父叫夢仙子,來自苗疆,在殺手組織「銀橋」里負責暗殺。
她去亂葬崗捉蟲蛇,看到只剩一口氣的我,便撿了我回去,想要試驗她新養成的七彩蜘蛛。
我從小就最怕蟲子,但我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噁心恐怖的蜘蛛在我臉上和身上爬行,啃噬著我燒焦潰爛的皮膚,讓我又痛又癢,痛不欲生,想哭喊嚎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在絕望的靜默中苦熬掙扎。
她就那麼冷冷看著,觀察著我皮膚的變化。
蜘蛛的毒,讓我燒傷的皮膚除了醜陋之外,變得更加青紫可怖,像地獄裡爬出的怪物。
可師父卻滿意得很,倏地冷笑道:「你年紀小,並不懂,美貌對於女子來說,就是詛咒。」
她見我沒死,又在我身上折騰試驗各種毒藥。
像我這樣試毒的孩子,她帶回了很多,最後活下來的,只有我。
我中過數不清的毒,忍過了毒弒之苦,依然熬著活了下來。
忍,我告訴自己,只能忍。
我必須要活著。
6
有次師父出任務,受了很重的傷回來。
但她難得心情好,喝了很多酒,笑了哭,哭了又笑。
她醉了,念叨著:「你負了我,也負了她,可最後不是還死在我的手上麼……」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你我她都是誰,但她瘋癲的模樣,比喝了毒藥更悽苦。
也許是養傷的日子,躺著無聊,而山頂除了她,只剩了我一個活人。
她跟我搭話道:「你都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為何還掙扎求生,看著真可笑。」
為何?
我嘶啞著恨恨道:「我還有仇沒有報。」
滅門之仇,錐心刺骨。
每當想起爹、娘、弟弟、外公、舅舅,我內心就有團火,燒得我五臟六腑生疼。
他們在火海中的求救哀嚎,夜夜在我耳畔迴響,從未止歇。
我若死了,我家滿門的冤屈,便無人知曉,無法昭雪。
我不敢死,也不能死。
聽到這話,她又笑了。
她是個極美的女子,笑起來,真的像夢裡的仙子般傾國傾城。
也許是無聊,她突然開始教我武功和毒術。
練了段時間,她把我和捉回的人一同扔進地穴,成了她養的「人蠱」。
「人蠱」就是把人當做蠱蟲一般養,讓人互相廝殺。
兩個人,只能活一個。
一開始,我的對手是其他試藥的孩子,慢慢地,變成了有武功的江湖人士。
但每次從地穴中鮮血淋漓地爬出來的,都是我。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的刀握得越來越穩,毒用得越來越高明,殺的人也越來越多。
最後,進入地穴的,是我和她。
我和她,只能出去一個。
我覺得她真是個瘋子。
但她出手毫不留情,我不得不還手。
最終,我中了她下的毒,但她的胸膛也被我深深刺進一刀。
「人這一生啊,真是寂寞,毫無生趣。這人間,不要再來了……」
她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微笑著閉上了眼睛,死了。
7
我始終沒想明白,她是不是故意尋死的。
當我殺了她,半死不活地爬出了地穴時,發現一個黑袍人,就等在地穴外。
「我可以幫你查出是誰害死了你全家,條件是,你的命,此後就是銀橋的。」
我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我熬著活下來,無非就是為了報仇。
銀橋給的情報,明明白白顯示,南陽賑災糧貪墨一案,像我家這樣背鍋冤死的小人物,無聲無息死了十七人。
一共涉及五十八個大小官員。
我用了三年,殺了五十七人。
最後一個,是皇次子閔王。
他貴為皇子,卻還貪心不足,打起了賑災糧的主意,恬不知恥地要從饑民口中奪食。
閔王早就收到風聲,不僅僱傭了眾多武林高手保護,還讓幾個御醫隨侍,事事留心,時時驗毒。
但我把毒下在了一封文書之上。
文書是宮中送來的,他沒有起疑,打開後不多時,就中了毒。
那是七彩蜘蛛提煉出的劇毒,當年師父就是用我的試的毒。提煉出的蛛毒極烈,只要沾上一點,就會讓人又疼又癢,渾身生流膿的惡瘡。
他打滾哭嚎了七天七夜,狀若瘋癲,接連砍殺了三四波御醫,鮮血染透了堂廳,哭喊聲響徹王府,卻也救不回自己的性命。
他死時,皮肉脫落,腸穿肚爛,潰爛得連完整的屍身都沒有了。
仇人已死,但留下的痛苦卻如跗骨之蛆,如影隨形。
數年間,我不停地出任務、殺人。
我停不下來,只要停下來,就能聽見起火那夜,我的親人痛苦的喊叫與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