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江嶼,第二次向我求婚。
手裡拿的不是戒指,而是一份精神創傷評估報告。
他說:「晚晚,這是我妹妹的。娶你,是我自私的夢想,但照顧她,是我一生的宿命。」
「你……願意和我一起背負嗎?」
那一刻,江嶼眼裡的愛意和痛苦都無比真切。
我平靜地看著他,終於明白。
他不是在求婚。
他只是在招聘一個,能和他共同承擔苦難的合伙人。
1
一小時前,江嶼才剛剛完成了一台長達九個小時的心臟搭橋手術。
他穿著白大褂,靠在醫院走廊盡頭的窗邊,疲憊地捏著眉心。
我把保溫桶遞過去:「剛燉好的烏雞湯。」
他接過,沒有立刻喝。
而是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溫柔又繾綣。
「晚晚,辛苦你了。」
我笑著搖搖頭:「不辛苦,應該的。」
江嶼就是這樣一個人,永遠的溫和、克制、有禮。
即使在最累的時候,他眼中的專注和溫柔也從未減少。
作為市一院最年輕的心外科副主任,他是無數病患的希望,也是我即將託付一生的人。
我為此感到幸福又驕傲。
手機震動起來,是專屬的鈴聲。
江嶼看了一眼螢幕,原本舒展的眉頭瞬間蹙緊。
他對我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轉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我沒有跟過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壓低了聲音,但零星的詞語還是順著空曠的走廊飄了過來。
「……別鬧。」
「我說了我在開會……」
「聽話,先吃藥,我忙完就回去。」
語氣里有無奈,有安撫,還有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哄勸的疲憊。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這兩個月,他口中的「緊急會議」和「突發手術」變得異常頻繁。
我以為是臨近婚期,他壓力太大。
現在看來,或許不是。
2
江嶼掛斷電話回來時,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他打開保溫桶,熱氣氤氳開來,雞湯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
「科里新來的實習生,家裡出了點事,情緒不太好。」
他解釋道,語氣自然得毫無破綻。
我點點頭,沒有追問。
信任是感情的基石,我不想做一個疑神疑鬼的女人。
江嶼喝湯的動作很慢,每一口都咽得有些沉重。
那雙握手術刀時穩如磐石的手,此刻卻在不經意間顫抖,泄露出一絲焦躁。
「晚晚,下周的婚紗照,拍攝時間可能要改一下。」
他忽然開口。
「怎麼了?」
「院裡有個去德國交流的名額,臨時通知,下周就要出發。」
他抬眼看我,眼神裡帶著歉意。
「對不起,晚晚,我知道你很期待。」
我笑了笑:「沒關係,工作要緊。等你回來再拍也一樣。」
他眼中的愧疚更深了,伸出手,用溫熱的掌心覆蓋住我的手背。
「等我回來,我們就去登記。」
江嶼的掌心依舊溫暖可靠。
可我心裡,卻莫名地空了一下。
3
江嶼去了德國。
他每天都會在固定時間給我發信息,分享一些當地的風景照。
從國王湖到新天鵝堡,照片拍得很好,構圖和光影都無可挑剔。
只是,每一張照片里,都沒有他自己。
他說他不喜歡拍照。
我信了。
直到我一個朋友,在一家私人心理診所的走廊里,看見了江嶼。
她是去做常規的心理諮詢的,出來時,撞見江嶼正扶著一個年輕女孩從另一間診室里走出來。
那女孩臉色蒼白,身形單薄,穿著一條粉色病號服,整個人脆弱得像一碰就會碎掉的瓷娃娃。
朋友在電話那頭小心翼翼地描述著當時的場景,生怕刺激到我。
「江醫生……當時看起來很著急,也很……溫柔。他一直低聲和那個女孩說話,還捏了捏那女孩的臉頰。」
溫柔。
我對江嶼的印象,就是由無數個溫柔的瞬間構築起來的。
他會在我畫圖到深夜時,默默端來一杯熱牛奶。
也會在我生理期時,提前準備好暖寶寶和紅糖薑茶。
他記得我所有不經意間說過的喜好。
可現在,這份專屬的溫柔,被分給了另一個人。
「我知道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
「謝謝你,小雅。」
掛斷電話,我坐在空無一人的客廳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連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這套公寓是我和江嶼一起設計的。
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我們對未來的構想。
而現在,這個被命名為「歸巢」的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沒有質問,也沒有憤怒。
我只是打開了電腦,在搜索欄里,輸入了那家心理診所的名字。
「渡心」。
4
心理診所位於老城區一棟不起眼的民國建築里。
藤蔓爬滿了斑駁的牆壁,環境清幽私密。
我預約了第二天下午的諮詢,理由是婚前焦慮。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李的諮詢師。
我按照流程,講述著一些無關痛癢的煩惱,直到有人進來拿檔案資料。
我藉口去洗手間,跟了出去,在走廊里停留了片刻。
前台的護士正在整理檔案,我瞥了一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江萊。
旁邊標註的主治醫生,是這家診所的創始人,專攻領域是重度躁鬱症和依賴型人格障礙。
江萊。
我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
江嶼的江。
一個荒唐卻又無比貼近真相的猜測,在我心裡慢慢成形。
5
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開車去了我和江嶼的母校。
檔案館裡還保存著我們那一屆所有學生的檔案。
我以校友企業的名義,申請查閱一些資料,很輕易地就拿到了江嶼的家庭關係登記表。
在「兄弟姐妹」那一欄,赫然寫著一個名字。
江萊。
比他小五歲的妹妹。
檔案館的管理員是個上了年紀的阿姨,還記得江嶼。
「那孩子啊,可惜了。當年可是我們院的狀元,人長得又俊,本來前途一片光明。結果家裡出了事,他一個人拉扯著妹妹,還要還債,硬是靠著獎學金和助學貸款讀完了大學。」
阿姨嘆了口氣:「他那個妹妹,從小身體就不好,精神上……也受了刺激。唉,真是苦了他了。」
走出檔案館,午後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原來,他不是沒有軟肋的完美戀人。
他只是把那道最深、最痛的傷口,藏在了我看不見的地方。
他所謂的「德國出差」,是他為妹妹編織的謊言。
他那些溫柔的安撫,疲憊的哄勸,都不是給什麼實習生。
而是給了他那個活在陰影里的妹妹。
我靠在車門上,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我不是在氣他欺騙,而是在心疼他。
心疼他獨自一人,背負了這麼多年的沉重過往。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是不信任我,還是覺得,我沒有能力和他一起分擔?
6
我決定等江嶼回來。
在他預定的「回國」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去機場接他。
江嶼從出口走出來,穿著一件駝色的風衣,身形挺拔。
他瘦了一些,下巴的線條愈發清晰,眼底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
他看見我,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走過來,將我擁進懷裡。
熟悉的氣息瞬間包裹著我。
「我回來了,晚晚。」
我回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的頸窩,貪婪地聞著他的氣息。
「累不累啊?」
「還好。」
他鬆開我,牽起我的手,滿眼都是我。
「見到你就不累了。」
回家的路上,江嶼主動提起德國的見聞,講著那些他從網絡上搜集來的故事。
我安靜地聽著,偶爾應和一兩句。
車裡的氣氛很溫馨,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
可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牆。
牆的這邊是我,牆的那邊,是他和他的秘密。
7
回到家,江嶼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盒子。
「給你的禮物。」
我打開,是一條設計簡約的項鍊,吊墜是一片小小的銀杏葉。
是我之前在雜誌上看到,隨口提過一句喜歡的款式。
「跑了好幾家店才買到的。」
江嶼幫我戴上,冰涼的金屬貼著我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慄。
他從身後抱著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看著鏡子裡的我們。
「喜歡嗎?」
「喜歡。」
鏡子裡,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江嶼沒有察覺,只是收緊了手臂,在我耳邊落下一個輕吻。
「晚晚,我們明天就去領證,好不好?」
他的呼吸溫熱,帶著一絲乞求的意味。
我看著鏡子裡他疲憊而深情的眼睛。
忽然覺得,他像一個即將溺水的人。
而我,是他拚命想要抓住的浮木。
8
我沒有回答他好,或者不好。
我只是轉過身,仰頭看著他。
「江嶼,你妹妹……江萊,她最近怎麼樣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了。
江嶼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慌亂。
他放在我腰間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力道大得讓我有些疼。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艱難地開口。
「……你怎麼知道?」
他沒有否認。
這一刻,我心裡所有的猜測、懷疑、不安,都落到了實處。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你沒有去德國。」
江嶼閉上眼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對。」
他承認了。
簡單的一個字,卻像一把重錘,將我們之間那層名為「信任」的薄冰,徹底擊碎。
9
公寓里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然後江嶼向我講述了一個漫長而壓抑的故事。
關於父母意外去世後,他如何帶著妹妹在親戚間輾轉流離;
關於妹妹如何在巨大的創傷和寄人籬下的生活中,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
關於他如何半工半讀,一邊還債,一邊支付妹妹高昂的治療費用。
他的敘述很平靜,沒有過多的情緒渲染,卻比任何聲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讓人心碎。
「她離不開我,晚晚。」
江嶼握住我的手,冰涼的指尖微微顫抖。
「她把我當成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之所以瞞著你,是怕……是怕你覺得我是個累贅,怕這份沉重的責任會嚇跑你。」
他抬起頭,眼眶泛紅,那雙總是清澈明亮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脆弱的祈求。
「我太自私了,我想留住你。我想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溫暖的家。我以為……我以為只要把這一切都處理好,就能給你一個完美的開始。」
原來,這就是他急於領證的原因。
他不是要用婚姻捆綁我,而是想在那個搖搖欲墜的世界裡,為自己找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疼。
我反握住他的手,用我的體溫去溫暖他冰涼的指尖。
「江嶼。」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不是溫室里的花朵,我能和你一起分擔。我們是未婚夫妻,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10
我答應了江嶼,一起照顧他的妹妹。
在那一刻,所有的欺騙和隱瞞似乎都可以被原諒。
我甚至有些自責,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他的脆弱和無助。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軌,甚至比以前更加甜蜜。
江嶼不再有秘密,他會把妹妹的近況告訴我,會帶上我一起去參加她的家庭治療。
他眼中的疲憊和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光彩。
他對我加倍的好,那種好,帶著失而復得的珍視和小心翼翼的感激。
我第一次見到江萊,是在「渡心」診所的家庭會談室里。
她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瘦小,穿著一身粉色的病號服,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角落,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見到我,她怯生生地抬起頭,叫了一聲「嫂子」。
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江嶼很自然地坐在她身邊,幫她剝開一個橘子。
把橘絡一絲一絲地清理乾淨,再一瓣一瓣地喂到她嘴裡。
動作熟練得仿佛已經做過千百遍。
江萊很依賴他,全程都緊緊挨著他,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臉。
那不像是一種妹妹對兄長的依戀。
更像是一種……女人看自己所有物的眼神,充滿了獨占欲和排他性。
我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11
為了方便照顧江萊,江嶼和主治醫生商量後,決定讓她出院回家休養。
我賣掉了我們親手設計的公寓,搬到了江嶼名下的一套大平層。
因為離醫院更近。
我辭退了保姆,親自照顧江萊的飲食起居。
我研究她的食譜,陪她看電影,給她講我工作中有趣的設計項目。
我努力地想融入他們的生活,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嫂子。
但江萊對我,始終保持著一種客氣又疏離的距離。
她會在我給江嶼夾菜時,突然說自己胃不舒服,然後江嶼所有的注意力都會被她吸引過去。
她會在我和江嶼看電影時,突然情緒崩潰,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直到江嶼在門口哄勸半個小時才肯開門。
她像一個精準的雷達,總能在我跟江嶼關係最融洽的時候,製造出各種各樣的狀況。
而江嶼,每一次都會選擇先安撫她。
他總是對我說:「晚晚,對不起,她生病了,你多擔待一些。」
我能說什麼呢?
我只能點頭,然後看著他走進江萊的房間。
聽著門內傳來他輕聲細語的安撫,和江萊斷斷續續的抽泣。
而我,像一個被隔絕在外的局外人。
12
周末,江嶼難得沒有加班。
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晚飯,氣氛難得的溫馨。
江萊的情緒很穩定,甚至還主動給我講了幾個她學生時代的笑話。
晚飯後,江嶼在廚房洗碗,我靠在門框上看著他被夕陽拉長的背影。
暖黃色的光線柔和了他清冷的輪廓,讓他看起來像一個普通的、屬於家庭的男人。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抓住這份安穩。
「江嶼,」我開口,「下周三是我的生日,我們去把證領了吧?」
他洗碗的動作頓了一下。
水流聲在寂靜的廚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然後他轉過身,擦乾手,走到我面前,臉上帶著我熟悉的、溫柔的笑意。
「好。都聽你的。」
我以為,我們終於要跨過那道坎了。
可就在這時,客廳里傳來一聲玻璃破碎的脆響。
我們衝出去,只見江萊赤著腳站在一地玻璃碎片中間,手裡還握著半個碎裂的水杯,鮮血順著她的手腕蜿蜒流下。
她的臉上沒有痛苦,只有一種詭異的、空洞的平靜。
「哥。」
她看著江嶼,聲音輕飄飄的。
「你說過,你會永遠陪著我的。」
13
接下來的場面一片混亂。
江嶼衝過去,用毛巾裹住江萊流血的手,動作專業而迅速。
他的臉色慘白,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發抖。
「你又在做什麼傻事!為什麼不愛惜自己!」
他是在責備,但語氣里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心疼和無力。
江萊不說話,只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那是一種無聲的控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質問都更有力量。
我站在一旁,像一個被排除在外的觀眾。
我想幫忙,卻發現自己根本插不進手。
他們的世界是封閉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密不透風。
江嶼抱起江萊,大步沖向門口:「晚晚,你在家收拾一下,我送她去醫院!」
門被重重地關上。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一地的狼藉。
還有我那個被摔碎的、關於領證的、可笑的念頭。
14
江嶼徹夜未歸。
第二天早上,他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
看到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愣了下,隨後在我對面坐下。
一夜未睡讓他眼下的烏青更加明顯,聲音沙啞得厲害。
「對不起,晚晚。萊萊她……情緒很不穩定,昨晚在醫院折騰了一夜。」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江嶼伸手過來,想握我的手,被我下意識地避開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像是被凍住了一樣。
「領證的事……」
他艱難地開口。
「能不能……再往後推一推?等她情況穩定下來。」
又是這句話。
等她穩定下來。
可她什麼時候才能穩定下來?
或者說,只要我還在,她就永遠不會穩定。
「江嶼,你有沒有想過,她可能根本就不希望我們結婚?」
江嶼皺起眉,語氣裡帶了一絲不悅:「晚晚,她是我妹妹,她生病了。」
言下之意,我不該用一個正常人的邏輯去揣測一個病人。
我忽然覺得很可笑。
原來在這段關係里,犯錯的、不懂事的,竟然是我。
15
那次談話不歡而散。
我們之間開始了漫長的冷戰。
他不再對我解釋江萊的任何事情,只是更加頻繁地缺席我們的生活。
有時候是加班,有時候是出差,理由永遠完美無缺。
而我,也懶得再去戳穿。
我開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接了一個位於城郊的度假村設計項目,一頭扎進去,用無休止的會議、圖紙和現場勘查來麻痹自己。
我以為只要足夠忙,就不會再去想那些煩心事。
直到那天,我去項目現場,路過一片正在拆遷的老式居民區。
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了江嶼的檔案上,那個他從小長大的地址。
就在這附近。
我把車停在路邊,走進那片廢墟。
大部分的建築都已經被拆毀,只剩下斷壁殘垣。
我在瓦礫中穿行。
終於,在一個幾乎被完全推平的院落前,我停下了腳步。
門口的舊信箱還沒有被拆掉,上面用褪色的油漆寫著一個名字——林衛國。
不是江嶼的父親。
一個鄰居大爺看我站了半天,主動過來搭話。
「小姑娘,找人啊?這都搬走好幾年了。」
我指著那個信箱:「大爺,您認識這家人嗎?」
「哦,老林家啊,認識。可惜了,老林和他老婆走得早,就剩下一個女兒,叫林萊。後來啊,來了個男娃,說是老林戰友的兒子,叫江嶼,就一直住這兒,把林萊當親妹妹一樣帶大。」
林萊。
不是江萊。
不是親妹妹。
大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可我已經一個字都聽不見了。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出了一副我不敢想像的、醜陋的真相。
所謂的兄妹,所謂的責任,所謂的不得已。
全都是謊言。
從頭到尾,我就是一個被精心算計的、愚蠢的傻瓜。
他不是在找一個能分擔責任的伴侶。
他是在找一個,能讓他心安理得、一邊享受著體面婚姻,一邊供養著情人的,冤大頭。
16
回到家時,正好撞見江嶼。
他喝了很多酒,靠在門上,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卻攥著我的手不放,嘴裡含糊不清地呢喃著。
「……萊萊……別鬧了……我們不能這樣……」
他的眉頭緊緊皺著,臉上是痛苦和掙扎的神情。
「……晚晚是個好女孩……我們不可以……不可以對不起她……晚晚……」
我的動作僵住了。
心臟疼得我無法呼吸。
我俯下身,想聽得更清楚一些。
他卻已經沉沉睡去,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
臥室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
江萊,或者說,林萊,就站在門口,身上穿著一件江嶼的白色襯衫。
寬大的衣擺堪堪遮住大腿根部,領口鬆開著兩顆扣子,露出精緻的鎖骨。
她赤著腳,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倚著門框。
那張總是蒼白脆弱的臉上,此刻掛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勝利者般的嘲弄。
她一步步走近,空氣中瀰漫開一股甜膩的香水味,與房間裡濃重的酒氣混合。
「聽到了嗎?嫂嫂。我哥喊的是我的名字。」
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我的沉默似乎取悅了她。
她彎下腰,伸手撫摸著江嶼緊皺的眉頭。
「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我不是江嶼的親妹妹,我叫林萊,是我父母死後,被江家收養的孩子。而江嶼,是與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哥哥。」
「我喜歡江嶼,從小就喜歡。我們青梅竹馬,要不是江家父母礙事,把我收養了,我早就和江嶼結婚了。當然,我要是想結婚,江嶼也一定會同意。」
「可我愛他,我不願意讓我們的愛被世俗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用骯髒的詞語定義。所以我接受他娶別人。」
就在這時,床上的江嶼又翻了個身,眉頭皺得更深,嘴裡發出痛苦的囈語。
「……不可以……萊萊……不可以……」
林萊臉上的笑容愈發得意。
「你一定很好奇,他為什麼會痛苦,會掙扎吧?」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輕笑出聲。
「因為他善良,有負罪感啊。畢竟,嫂嫂你對他這麼好,好到讓他都覺得利用你是一種罪過。」
「我承認,你呢乾淨、體面、優秀,能帶給他最光鮮的社會地位和最安穩的家庭生活。這一點,我不否認。」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
「可是,嫂嫂,人是需要呼吸的。你太完美了,完美到讓他覺得窒息。而我呢,」
她指了指自己。
「我是他的陰暗面,是他所有不能宣之於口的慾望的出口。他只有和我在一起時,才能做回那個不完美的、有血有肉的自己。」
「你知道我哥說過什麼嗎?他說和你上床,每次都需要顧忌到你的感受,根本放不開,不像我,讓他刺激又快樂!」
我終於有了反應。
我抬起手。
不是為了打她。
而是幫她整理了一下那件屬於江嶼的、略顯凌亂的襯衫領口。
我的指尖觸碰到她溫熱的皮膚時,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說完了嗎?」
林萊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愣了一下。
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挑釁的姿態:
「怎麼?嫂嫂是準備上演原配手撕小三的戲碼嗎?我奉陪到底。」
我搖了搖頭,甚至還笑了一下。
「不。」
我後退一步,與她拉開距離。
目光越過她,落在床上那個仍在夢中掙扎的男人身上。
「我只是在想,一件被兩個人共同使用過的東西,就已經髒了。我這個人,向來有點潔癖。」
林萊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個男人我嫌髒,不要了。」
「現在,他是你的了。」
17
我走到衣帽間,拿出行李箱,開始收拾我的東西。
我的動作不快,但很有條理。
衣服,護膚品,工作文件……一樣一樣,分門別類地放好。
林萊跟在我身後,喋喋不休。
「你走啊!你走了,我哥就徹底是我的了!你以為我稀罕你留下來嗎?」
「蘇晚,你裝什麼清高?你以為我哥愛你嗎?他只是需要一個像你這樣完美無瑕的妻子來裝點門面!一個能讓他對全世界交代的答案!」
「要不是因為你,我哥怎麼會這麼痛苦!他根本就不需要喝酒,更不需要在我面前一遍遍說對不起你!是你,是你讓他活在負罪感里!」
我把最後一疊設計稿放進行李箱的夾層,拉上拉鏈。
咔噠。
世界都安靜了。
我直起身,看向她。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我的情緒很平靜,甚至有些誠懇。
「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自己好心從垃圾堆里撿回家的流浪狗,不僅不知道感恩,還妄想從外面帶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回來。」
林萊那張漂亮的臉蛋因為錯愕而扭曲。
「你……你說什麼?」
我嘲諷一笑:「我說,祝你們,婊子配狗,天長地久。」
林萊惱羞成怒:「蘇晚,你就是個可憐蟲!一個被騙得團團轉的傻子!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我沒有理會她,轉身離開。
林萊不知道想到什麼,衝上來,想抓住我。
「你不准走!你必須等我哥醒了,親口跟他說是你自己要走的!」
我側身避開,她撲了個空,踉蹌地撞在衣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拖著行李箱,直接離開了這個讓我噁心透頂的房子。
18
我沒有立刻離開小區。
而是坐在樓下的長椅上,點了一支煙。
夜風很涼,吹在臉上,讓我混亂的大腦清醒了一些。
這是我第一次抽煙,技術很生疏,被嗆得咳了好幾聲,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哭不出來,才拖著行李箱,打車離開。
等站在周然家門口時,已經是深夜。
她給我開門時,身上還穿著海綿寶寶的睡衣,頭髮亂得像個鳥窩,顯然是被我的門鈴聲從深度睡眠里拽出來的。
她看到我和我腳邊的行李箱,睡意全消。
她什麼都問,把我拉進屋,關上門,然後衝進廚房,端出兩罐冰啤酒。
一罐塞我手裡,一罐自己打開,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罐。
「說吧,江嶼那個王八蛋又作什麼妖了?」
我坐在她家的毛絨地毯上,靠著沙發,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用最平鋪直敘的方式講了一遍。
周然聽完,把手裡的啤酒罐捏變了形。
「我操!這對狗男女!把我們當什麼了?扶貧辦的嗎!」
「小晚,你等著,不讓他們把牢底坐穿,我就不姓周!」
周然是有名的律師,專打經濟糾紛,以快准狠聞名圈內。
她聽完我的計劃,二話不說,直接從公文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
「截圖發我,我連夜給你整理證據鏈,擬律師函。詐騙罪起步就是三年以上,涉案金額巨大,夠他喝一壺了。」
於是我和周然,就著啤酒,在江嶼的「劇本」里,尋找著法律上的漏洞,一直忙到天亮。
我們喝光了冰箱裡所有的酒。
這一晚,我沒有再流一滴眼淚。
19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手機的震動吵醒的。
螢幕上跳動著「江嶼」兩個字。
我接了起來。
「晚晚,你昨天晚上去哪了?怎麼不接電話?」
我清了清喉嚨。
「有事?」
「我聽萊萊說了,你跟她起了點爭執,你別往心裡去,她就是小孩子脾氣。」
「你還把她推到柜子上了?她的後腰都撞青了,我早上才看見。晚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萊萊身體不好,你……」
我「嗯」了一聲。
原來是這個版本的故事。
我推了她,她撞傷了,我是那個因為嫉妒而發瘋的壞女人。
看來他還不知道林萊穿著他的襯衫,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地宣告主權。
林萊沒跟他說。
她也不敢說。
畢竟,戳穿了這場戲,他們這對「情深義重」的兄妹,就成了合夥欺詐的共犯。
一個騙財,一個騙人。
我的沉默,似乎被他解讀成了默認和愧疚。
「晚晚,你別內疚了。你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吧,在學校南門那家書店。我有東西要給你。」
他的話語裡,帶著一種近乎興奮的期待。
「好,我馬上就來。」
掛斷電話,我花了一個小時,化了一個精緻的妝。
周然看著我,有些擔心。
「你真要去?要去我陪你。」
「不用,我去處理一點垃圾,很快就回來。」
我挑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
既然是去參加一場葬禮,總要穿得體面些。
為我死去的愛情送行。
20
學校南門的書店還是老樣子,充滿了紙張和舊時光混合的氣味。
江嶼就坐在我們當年最喜歡坐的那個靠窗位置。
他穿得很正式,頭髮也精心打理過。
桌上放著一大捧紅玫瑰,嬌艷欲滴。
看見我,他站起身,臉上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笑。
「晚晚,你來了。」
「今天你真漂亮。」
他把玫瑰花遞給我。
我沒接。
他有些尷尬地把花放在旁邊的空位上。
然後拿出了一個文件夾,鄭重地推到我面前。
不是戒指盒。
是文件夾。
我看著那個牛皮紙文件夾,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是江嶼第二次向我求婚。
第一次,他單膝跪地,拿出的是一枚三克拉的鑽戒。
我們沒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