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遠嫁哈爾濱。
我摸著跑絨的羽絨服,跟老公商量著買件新的參加婚禮。
他不耐煩地拒絕了。
「買什麼買?家裡不是有嗎?就穿幾天,回來你還能穿著新衣服幹活兒?」
旁邊的兒子也附和:「就是啊媽,我爸掙錢不容易,你就省著點吧,再說誰看你穿啥啊。」
後來,我一個人去了哈爾濱再也沒回來。
老公跟兒子把我的電話打爆了。
「媽,我錯了,你回來吧。」
「老婆,只要你回來,多貴的衣服都買。」
彼時的我,穿著短袖坐在燒得滾燙的炕上。
「用不著了,哈爾濱的冬天挺暖的。」
1
「你那個妹妹也真是,都二婚了,還非要嫁到哈爾濱那麼遠的地方,瞎折騰!
這來回一趟,路費、人情,里里外外得花多少錢?要不是兒子嚷嚷著想去哈爾濱看冰雕,我才懶得去,凈干賠本買賣。」
王建國一邊剔著牙,一邊把腳翹在茶几上,嘴裡嘟嘟囔囔。
賠本買賣四個字,像根針扎進我心底。
秀菊比我小四歲,但她倒更像姐姐。
小時候,家裡窮,有什麼好吃的,秀菊總是偷偷塞給我,誰要是敢欺負我,她能叉著腰追著人家罵上半條街。
我結婚後,每次被王建國氣得掉眼淚,也都是秀菊隔著電話線,替我出頭。
「姐,你就是太好欺負了,那個家你沒功勞也有苦勞吧?憑什麼他王建國跟個大爺似的,你伺候他全家老小是應該的?你給我硬氣一點,離婚,咱不受這個氣!」
電話里,妹妹的聲音總是又響又亮,像一團火。
可我哪敢。
我沒工作,沒收入,離婚了我能去哪?兒子怎麼辦?
這三十多年,我就像一隻被溫水煮著的青蛙,等到發覺水燙的時候,已經跳不出來了。
王建國還在那兒算計著這趟行程的成本,我心裡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
我猛地從廚房轉過身,手裡的抹布重重摔在水池裡,水花濺得到處都是。
「王建國!」
我吼了一聲,聲音大得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那是我親妹妹,她結婚,我必須去!你要是覺得浪費錢,覺得是賠本買賣,那你們就別去,我一個人去。」
王建國被我吼懵了,愣愣地看著我。
大概是結婚三十年來,我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梗著脖子嘟囔了一句:「誰說不去了?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家精打細算嗎……」
我沒再理他,轉身進了房間。
客廳里,很快又傳來了父子倆熱烈的討論聲,商量著到了哈爾濱是去吃醬骨架還是鐵鍋燉,先去冰雪大世界還是索菲亞大教堂。
我走到陽台,關上門。
窗玻璃上,映著我灰撲撲又臃腫倒影。
看著看著,眼眶就熱了。
我突然覺得,我這三十年的婚姻,就像身上這件跑絨的羽絨服。
從外面看,還算完整,可裡面的絨,早就鑽得七七八八,四處漏風。
別說抵擋哈爾濱的嚴寒了,就連這初冬的涼意,都抵擋不住。
2
夜裡,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王建國在旁邊睡得死沉,鼾聲打得像是在拉風箱,一股煙臭和汗臭味往我鼻子裡鑽。
我嫌惡地往床邊挪了挪,摸出手機。
妹妹秀菊的消息彈了出來。
「姐,機票我幫你們訂吧,到時候把身份證號發我。」
隔了一分鐘,她又發來一條。
「姐夫沒說啥難聽的吧?哈爾濱這邊零下二十多度,你那些舊羽絨服肯定不抗凍,必須買件新的,聽見沒?」
看著妹妹發來的文字,我的眼淚毫無徵兆地就滾了下來,一滴一滴砸在手機螢幕上。
我想起結婚時,王建國當著我所有親戚的面,拍著胸脯說,會讓我過上好日子,一輩子不受委屈。
這三十年,我把最好的都給了他們父子,可到頭來,我連一件五百塊的新衣服,都得不到。
是啊,誰會看我穿什麼呢?
一個免費的保姆,一個做飯的工具,有什麼資格講究穿著?
我在黑暗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泛起一絲魚肚白。
看著身邊睡得正香的王建國,心裡某個地方,好像徹底涼了死了。
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走到陽台,關上門,撥通了妹妹的電話。
電話幾乎是秒接,秀菊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姐?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點。
「秀菊,你姐夫和小偉他們單位臨時有事,年底忙,實在請不到假,就不去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秀菊何等聰明,她什麼都沒問,只是語氣瞬間變得無比溫柔,又無比堅定。
「好,姐,我明白了。」她說,「那你一個人來,我到機場接你。什麼都別帶,姐,我給你買。」
掛掉電話,我感覺心裡那塊堵了多年的石頭,好像鬆動了一點。
回到臥室,王建國翻了個身,繼續打他的雷。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肥胖而顯得油膩的睡臉,第一次感覺,是那麼的陌生。
好像我從來,就沒認識過這個男人。
3
接下來的幾天,王建國和王偉徹底沉浸在即將到來的旅行的興奮中。
飯桌上,王建國甚至已經開始指點江山,給我那個素未謀面的妹夫安排工作了。
「到了哈爾濱,讓你那個妹夫好好招待一下。我好歹也是個國企領導,他不能失了禮數。我聽單位老張說,那邊的醬骨架一絕,必須安排上。對了,婚禮紅包就包一千塊,意思意思得了。她二婚,又嫁那麼遠,以後也沒什麼來往,給多了浪費。」
正埋頭扒飯的王偉立刻插嘴。
「爸,一千也太少了吧?我媽就這麼一個妹妹。再說,我以後結婚,不得指望小姨多給點紅包啊?你這把關係搞僵了,我不是虧了?」
王建國眼睛一瞪,筷子在桌上敲得「梆梆」響。
「你懂個屁!錢是那麼好掙的?你媽又不出錢,這個家我說了算,我說多少就多少。」
「摳不死你!」
「小兔崽子,你說誰呢?」
父子倆為了紅包到底應該包一千還是兩千,吵得不可開交。
我在一旁默默地收拾碗筷,聽著廚房外越來越激烈的爭吵,內心覺得有點好笑。
他們爭論的,是我的親妹妹的婚禮。
可笑不可笑?
出發當天一早,天還沒亮透。
王建國和王偉就都穿戴整齊了,比誰都積極。
王建國看著我慢吞吞地從房間裡出來,不耐煩地催促:「林秀芝,你磨蹭什麼呢?還不走?機票呢?身份證給我,我跟兒子先去拿機票。」
他理所當然地朝我伸手。
我拉著行李箱,走到他們面前,平靜地看著他們。
「你們的票,沒買!」
4
客廳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王建國臉上的不耐煩變成了錯愕,隨即那張臉猛地漲成了豬肝色。
「你……你說什麼?沒買?」
他像是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是的,你們都別去了。」
我又重複了一遍。
「誰給你的膽子!」
王建國終於反應過來,勃然大怒。
「林秀芝,你他媽的反了天了!我告訴你,我們不去,你也別想去,你一分錢都別想從我這兒拿到,離了我們,你怕是連機場的檢票口都找不到!」
他伸手就要來搶我的包,以為機票和錢都在裡面。
我側身躲開。
或許是這幾天的壓抑,或許是這三十年積攢的所有委屈,在這一刻,全部衝破了堤壩。
我看著他,大聲地吼了回去。
「錢?我這輩子花過你王建國幾分錢?我去看我唯一的親妹妹,連件五百塊的新衣服你都捨不得給我買,王建國,我問你,我圖什麼?」
「那年我得肺炎,咳得肺都要出來了,想去醫院吊兩瓶水,你是怎麼說的?你說死不了人,去藥店買兩盒阿莫西林就行了。我媽病危,我想回家看她最後一眼,你說春運票貴,來回折騰浪費錢,王建國,你的心是鐵做的嗎?」
我把那些爛在肚子裡的舊事,一口氣全都吼了出來,吼得嗓子都啞了。
王偉見狀,趕緊上來拉架。
「媽,媽你少說兩句,我爸這不是在氣頭上嘛。一家人,有什麼好吵的,快,快給我爸道個歉,咱們趕緊去機場,還來得及。」
他還在用那套家和萬事興的鬼話來捆綁我。
「道歉?該道歉的是你們!」
我再也不想跟他們多說一個字,拉著行李箱,繞過他們,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
「林秀芝!」
王建國在我身後氣急敗壞地咆哮,「你今天敢踏出這個門,你就永遠別回來!」
我沒有回頭,擰開門把手,毅然決然地走了出去。
「砰」的一聲,把所有的咆哮、咒罵和那令人窒息的三十年,全都關在了身後。
門外的空氣,真新鮮。
5
我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機場。
坐上飛機前,我拿出手機,螢幕上是王建國發來的一連串的質問和咒罵。
「你長本事了是吧?」
「有種你別花我一分錢!」
「林秀芝你給我等著!」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然後按下了關機鍵。
飛機穿過雲層,陽光刺眼。
我看著窗外棉花糖一樣的雲海,心裡空落落的,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輕鬆。
幾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哈爾濱太平國際機場。
一走出艙門,一股凌冽的寒風就撲面而來。
我穿著那件漏風的羽絨服,冷得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
但我的心裡,卻前所未有地暢快。
我拉著行李箱,茫然地站在出站口。
人潮洶湧,我有點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又響亮的聲音。
「姐!這裡!」
我一抬頭,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的妹妹,林秀菊。
她裹著一件米白色的長款羽絨服,戴著毛茸茸的帽子和圍巾,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整個人裹得像個可愛的熊,卻依然在人群中閃閃發光。
她朝我用力地揮著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喜悅。
那一瞬間,我的鼻子又酸了。
她快步跑過來,一把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我的親姐姐哎,你可算來了!」
她鬆開我,下一秒就脫下自己脖子上那條厚厚的羊絨圍巾,一圈一圈仔細地給我圍上。
摸到我冰涼的手,秀菊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姐,你怎麼就穿成這樣來了,手怎麼這麼冰……」
她把我的手揣進她羽絨服的口袋裡,那個口袋裡,暖烘烘的。
我看著她,想笑,眼淚卻先掉了下來。
「秀菊……」
「好了好了,什麼都別說。」
她拉起我的行李箱,另一隻手緊緊牽著我,「走,姐,我們回家。」
6
妹妹家是江邊的一個大平層,裝修得明亮又溫暖。
一進門,撲面而來的暖氣就驅散了所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