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到了八十年代。
那時候我媽還不是十年後那個,
為了替我爸還賭債,年紀輕輕就滿臉愁苦的女人。
也不是二十年後那個,為了保護我。
被我爸家暴後躺在病床上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她的後媽正用力戳著她的腦袋:
「還想讀書?家裡就這條件,沒錢供你!」
「隔壁村的吳寶剛老老實實的,我都已經給你相看好了,過幾天你就嫁人吧。」
十五歲的她眼眶裡含著淚,身上瘦得只能看到一把骨頭。
她已經被逼到了絕境,當著所有人的面,要衝到河邊閉眼跳下去。
1、
十五歲的我媽還不叫吳寶剛家的。
她有自己的名字,叫許春華。
許春華站在風裡,單薄的衣服貼在她瘦弱的身體上,她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清凌凌的眼睛裡滿是迷茫。
我的喉嚨哽了哽,胸口像是壓著塊厚重的濕毛巾。
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漫天血色的夜晚。
吳寶剛眸色猩紅地掐著我的脖子,大聲吼著:
「錢呢?趕快把錢轉我,不然我就掐死這死丫頭!」
許春華失魂落魄,跪在他面前聲聲哀求。
「那是含星上大學的費用,我就算是死,也不能讓你把錢拿走!」
她沒有死。
可跟死了也沒差別了。
等我重新醒過來時,她像塊破布一樣倒在地上。
屋子裡到處都是血。
許春華被吳寶剛打成了植物人。
在我十八歲那年。
即將去大學的前一天。
後來的那些日子,我無數次後悔過。
為什麼沒有早點帶她早點離開。
我找遍了各地的名醫,求遍了漫天的神佛。
只求她能重新甦醒過來。
可躺在病床上的她,還是一日日變得消瘦。
連呼吸都變得微弱。
我以為已經毫無指望。
沒想到,一睜眼,卻被送到了三十年前。
2、
許春華驚疑不定地看了我許久,囁嚅著開了口:「小姨?」
我恍然低頭。
身上穿的不再是合身的時裝,而是一件普通的藍布衫。
處處都是八十年代的淳樸。
許春華曾經跟我說過,她有一個小姨年輕時招工去了外省,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喲,這是春華的小姨?什麼時候回來的?長得跟她真像。」
「肯定看楊細妹太不成樣子了唄,那吳寶剛我聽人說起過,表面看著老實實際可不是個好東西。天天好吃懶做,家裡的老娘也刁鑽刻薄,周圍人誰不知道,連媒人都繞著走。」
「難怪想找春華這個不知根底的鄉下姑娘,楊細妹彩禮錢恐怕是沒少收吧。」
楊細妹臉色變了變,她稀疏的眉毛吊起,聲音越發地尖厲。
「這是我許家的事,我把她養到這麼大,愛把她嫁誰就嫁誰,哪裡有你們說話的份!」
她伸手來拉許春華:
「吳家一個吃商品糧的工人家庭,你個鄉下丫頭嫁過去就是享福,哪裡虧待你了。」
「杵在這裡幹嘛,還不快回家……」
只是很快,她所有未說出口的話都變成了一聲慘叫。
我扭住楊細妹的手腕,將她拖到了河邊,一把將她的腦袋摁到了水裡。
很快,她像只瀕死的魚一般,咕嚕咕嚕冒著水泡。
這世上我忘也忘不掉的人。
除了吳寶剛那個人渣,就要數楊細妹。
如果不是她貪圖那兩百錢彩禮,許春華不會嫁入吳家這個火坑。
3、
吳寶剛根本就不算是個人。
自我有記憶起,在那個家裡,我和許春華連走路都要踮著腳。
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要迎來一頓毒打。
吳家老娘刻薄寡恩,她說我是賠錢貨,對我們從來沒有一句好話。
哪怕是她,在吳寶剛面前也不敢造次。
她經常吃飽了喝足了,就把門一關,外面發生什麼事都不管。
可別人可以躲,我和許春華躲不掉。
吳寶剛高興時打我們助興,不高興時,就拿我們撒氣。
每當這時候,許春華總會讓我躲在柜子里。
她囑咐我閉上眼,不要看。
我就那麼在黑暗中,聽著她的慘叫度過了一夜夜。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許春華不是沒有想過離婚。
只是每次剛到民政局,跟吳寶剛一起趕過來的總有楊細妹。
她總是吊著一張臉,意有所指道:
「哪有女人動不動離婚的,寶剛供你吃供你喝,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我看你是在外面有了野男人,才動了歪心思。」
那個年代,流言蜚語是可以害死人的。
更何況還是來自楊細妹這個名義上的母親。
最後,婚沒有離成。
許春華被吳寶剛揪住頭髮拖回了家。
從小到大,我總是在夢裡期望,有一天吳寶剛能消失。
直到我八歲那年,他在外面欠了一大筆賭債就那麼跑了。
要債的在我家門口塗滿了紅油漆。
他們砸掉了家裡所有的東西。
無論我們搬到哪裡,他總是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們。
那些年為了還債。
我陪著許春華當過洗碗工,每次都要洗到凌晨才拖著滿身的疲憊回家。
我們擺著小吃攤被城管追著跑,摔倒了連灰塵都顧不得拍,又站起來重新跑。
日子過得雖然苦,心裡卻是有奔頭的。
那時候我們以為還完了債,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
沒想到吳寶剛又出現了。
是楊細妹帶他找過來的。
她說:「寶剛現在已經知道錯了,這世上哪對夫妻沒有吵過嘴,含星總不能沒有爸,春華你就原諒他吧。」
前世,她和吳寶綱就像套在我們頭上的緊箍咒。
永遠死死纏著我們。
好在,這一次再也不會了。
我手下越發地用力,楊細妹兩條胳膊不停地掙扎,已經開始被嗆得翻白眼。
我是真想殺了她。
如果能夠用我這條命,換許春華的一世安寧。
我願意。
可這時站在河岸上看熱鬧的眾人開始七手八腳地阻攔。
我只能狠狠將她往旁邊一甩。
楊細妹翻了個身,再也不見剛才的囂張。
她嗆咳了幾下,身體下意識地往後挪,眸中閃爍著驚恐。
「你……你這個瘋子!」
我是瘋了。
在許春華生死不知地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瘋了。
我冷冷地看著楊細妹,譏諷地笑了一聲:
「再敢算計許春華,我還可以更瘋!」
4、
我把許春華帶到了鎮上。
用手腕上那塊唯一從未來帶過來的瑞士手錶,找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工換了幾百塊錢。
然後跟一個孤寡的老太太租下了她的房子。
我不是沒想過帶著許春華走。
只是現在這年代,去哪裡都要介紹信。
外面也並不太平,我們兩個單獨出行,指不定遇到什麼事。
最重要的是,許春華該上高中了。
聽我說要把她重新送進學校,她驚慌地擺手。
「不用,小姨,我不想讀書了。」
「你不是說想去擺攤麼?我可以陪你一起,我……我一點都不愛讀書。」
我知道,她是騙我的。
她怎麼會不愛讀書呢?
那些年,每次我做作業的時候,許春華總會陪著我到深夜。
她總會愛惜地將我那些書都包上布制的書皮,留戀地撫摸著書本上的每一個字。
眼中的眷戀和懷念,就算我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
我虎著臉,裝作生氣的樣子:
「賺錢的事情有我,你小小年紀不去讀書能幹什麼?我的話你還聽不聽了!」
這話,許春華曾經對我說過。
那時候為了還吳寶剛欠下的賭債,她什麼辦法都想盡了。
她沒有文化,找不到更輕鬆的賺錢方式。
只能像男人一樣去工地搬磚,去餐館當洗碗工。
每天連軸轉打好幾份工。
可賺的錢還是不夠。
直到有一次,我半夜起來時發現她暈倒在外面,才知道她為了給我湊學費,竟然去賣了血。
我大哭著告訴她我不讀書了。
我要跟她一起賺錢。
那是許春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動手。
她明明打了我一巴掌,自己的手卻抖得厲害。
她抖著聲音說:「你要是不去讀書,就別再叫我媽!」
現在,我把她說過的話都還給她。
「你要是不讀書,就別認我當小姨。」
「春華,你記住,你要努力考出去,你的未來不該局限在那個村子裡,也不止在這個小鎮上。」
「他們越是欺負你,越是打壓你,你越是要風風光光地過上那些人想都想不到的日子,讓他們永遠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裡仰望你。」
許春華許久都沒有說話。
她就那麼看著我,眸中的迷茫一點點驅散,慢慢變得堅定。
她紅著眼眶,點了點頭:「小姨,我都聽你的。」
5、
縣裡只有一所高中,見到許春華,老師很高興。
「好,好,這些學生里就屬你最有天分,只要你好好用功,考上大學的希望是很大的。」
許春華臉頰紅撲撲的。
她珍惜地將書本放進特製的小背包里。
眸光亮得像天邊的星辰,連腳步都變得輕快雀躍。
十五歲的許春華,青春,明媚。
對未來充滿希望。
這樣的她,是我從沒見過的。
在我的記憶中,她的眉心總是皺著,腳步沉得連抬都抬不起來。
連笑起來,都那麼費力,那麼苦澀。
我很喜歡這樣的她。
也發誓,要永遠讓她這麼快樂下去。
許春華去了學校,我也按照計劃開始擺起了小吃攤。
賣的不是別的。
幾毛錢一碗的餛飩,再加上一些小吃、配菜。
這本就是我上輩子做慣了的。
那時候許春華成了植物人,為了照顧她,我放棄了上大學的打算。